这个除夕比往年要温暖些，也没有下雪。

    “唰——唰——”是东西擦在地上的声音。

    她小小的身躯拖着一个袋子，袋子又大又重，每往前拖走一步，手上就要感受一次刺痛之意。

    她却不觉得累，等把袋子拖到一间破烂的茅草屋旁时，她一屁股坐下来，小口小口喘气，休息够了，才把那袋子打开，一点一点收拾今天捡到的东西。

    因为除夕的原因，前两日守在城西角总能拾到好多别人家丢弃的东西，她觉得从家到城西来来回回花费时间长，守在那边的拾荒人也多，便在城西熬了两日，一直到今夜除夕，连老乞丐都找了地方喝酒去了，她才拖着自己捡到的东西回来。

    她住在城外一间破屋里，破屋前面是一座座修葺精致的庄园——这是城里的有钱人在城外的房子，偶尔他们会来这里住住。

    这破屋是一个老守门人临时搭建的，六年前守门人在东边那处人们丢垃圾的地方捡到了嗷嗷哭叫的她，她被人遗弃在那里，身上裹了一块破布，不知父母是谁。

    守门人心善抱起了他，却也养不活她，因为是个女婴，所以没有人愿意收养。

    可老天偏偏要她活下去，凭着周边人零散的施舍，她长到了能自己去外面拾荒的年岁，之后，她靠着那些被人丢弃的食物、衣服活到人生第六年。

    把那些捡来的东西都收拾好后，她才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去屋里拿了两个白面馒头出来，又蹲回了门口。

    平常哪里吃得上这么干净的馒头，还不是因为过年，平京有富户施舍，她总是要排队多拿两个。

    今夜除夕，前面有庄子每年都要放烟花，她就坐在门口守着。

    李大娘抬着碗过来，放到她面前，叮嘱她趁热吃掉，她双手接过，笑嘻嘻说了两句吉祥话，等大娘走后，她打开盖子，里面是一碗热腾腾的饺子。

    还冒着热气，她放在鼻尖深深嗅去，荠菜的香味驱散了一天的疲累。

    夹起一个饺子咬上一口，细细嚼着，才抬头，便见一个比她还要瘦小的男孩子站在不远处，睁大眼睛看着她面前那盘饺子。

    男孩穿着棉衣，外头是层金锦锻，是有钱人才有得起的打扮。

    可他又和有钱人家的孩子不太一样。

    衣服穿了许久没换，袖口、前襟都是黑黑的污渍，还有那小脸，也是许久没有洗过了。

    她见过这小孩，那时他正在那个大院子里玩，她拖着捡来的一大堆东西，慢慢从他家门前走过。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筷子上夹着的饺子，咽下口水。

    她笑了，把那碗朝前推了推：“你要吃吗？”

    她见那男孩很快跑过来，竟连筷子也没拿，一手拿起饺子就往嘴里塞，不一会儿，那小嘴就塞满了饺子，油嘟嘟的。

    她又笑了，只拿起旁边的馒头小口小口啃着，一边自己吃，一边看他吃。

    最后还剩下两个饺子，他终于有些不好意思了，不吃了，把碗推回去。

    她摇摇头，指了指手里的馒头：“我吃这个就行。”

    最后，两个饺子进了他的肚子。

    他们因为这一盘饺子认识了。

    沈万里不再回那个庄园住去，而是和小十住在那破陋的茅草屋里，原本专门照顾他的奶娘带着自己的家人住了进去，他被彻底抛弃。

    他的亲爹是平京的大官，亲娘生下他后就拿着钱财跑了。

    亲爹在城里过得幸福美满，正室出身名门，又生下两子一女，他一个私生子更没有什么价值了，于是，才出生便被送到庄子里，由一个奶娘照顾着。

    没有父母的庇佑，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过得好。

    那夜，没有那碗饺子，他恐要饿死在庄子里了。

    沈万里也认识这个给他吃饺子的小姑娘，他听奶娘说过她是被人捡来的，自己一个人过着，连名字也没有，这里的人都叫她小叫花子。

    他不喜欢这么叫她。”

    “那你给我取个名字嘛！“她笑得甜甜的，十分期待自己的名字。

    沈万里想了想，说：“叫你一一好不好，你就跟我姓，你就叫沈一一。”

    一，是万物之初，是唯一，是专一……

    她真的很开心，不停点头：“好啊好啊，就叫一一！”

    到沈万里十岁时，住在城内的沈家派了个人来，要送他去学堂读书。

    小时候也有读书先生来过庄子一段时日，他也能认得几个字，可惜后面先生就走了。

    沈家再不想认他，亲缘关系却断不了，估计是怕他丢人，还是教他去城里读书。

    沈万里摇摇头拒绝了，他还要和一一去拾荒，就是这样他过得也很开心。

    可是一一不让，晚上入寝前，一一摇着他的右手，叫他去读书。

    “你去嘛！去嘛！听说读了书，以后就可以当大官了，到时我们就不用捡东西啦！”

    他不说话，低头看她亮晶晶的眼睛后把人抱在怀里：“好，我去读书，等我当了大官，我们就买个好宅子搬进去住，到时你就不用捡东西啦！”

    茅屋漏水，一滴一滴滴在水缸里，在这样破烂的屋子里，他们畅想着以后的种种美好。

    城西这个小学堂没有埋没沈万里的才华，教书先生李莫钦举人出身，后十年来未中进士，终于绝了科考入仕的心思，安心做了个教书先生。

    他教了五年书，终于教到了一个天生的奇才。

    沈万里在读书上的天赋异于常人，不同于那些死记硬背的学生，他记忆超群，爱读书，更能提出自己的一番见解来。

    十岁入学堂读书，十二岁时乡试第一，十五岁时会试第一，从解元到会元，对他来说好像不费吹灰之力。

    虽然不能成为状元，但可能成为状元的老师，李莫钦对沈万里抱有极大期待，散学时，看他拿起学具就往门口走，李莫钦忍不住劝他再在学堂多读会儿书再走。

    虽说有天赋，可也要努力嘛！

    沈万里摆摆手，笑着跑出学堂，他从不在这里多留。

    路过一家头面铺时，他垫垫手里的银子才进去。

    见他穿着普通，伙计只拿出几样样式简单的玉镯来摆在面前供他挑选。

    最便宜的一个镯子也要二两银子，沈万里摆摆手，离开店铺。

    最后是去一家布庄买了一匹布，他脸上的笑就没落下来过。

    往城西走时，却听得前方人声嘈杂，夹杂在其中的还有马儿嘶吼的声音。

    路人纷纷往两边躲闪，有来不及躲开的小贩正挑着橘子，见前方疯跑来一匹高头大马，吓得扁担乱飞。

    一个女子骑在马上，紧紧抱着马颈喊救命，声音里都是惊恐，不远处正有个小孩，吓得坐在地上大哭，如果再不阻止，那疯马就要生生踏过孩子了。

    沈万里扯过路边一条绳子，接着一个健步冲上前去，眨眼功夫便把马儿颈部套上，又是一甩，只把绳子固定在门柱上，马儿被牵住，两只前腿一弯跪了下去，坐在马背上的女子没有反应过来，就要从马上摔下，沈万里赶紧过去接住了人，将她稳稳放于地上。

    那姑娘早被吓得魂飞魄散，还是跟在身后跑的婢女过来扶着，她才能稍稍站好。

    待她定过神来，看看躺在地上喘着粗气的马，再看看面前俊朗的少年郎君，向蓉蓉的脸一下红了。

    “借过。”沈万里只看了看那马，便大步离开——他压根没看自己救了谁。

    见他要走，向蓉蓉想跟上去，又耐于自己有姑娘的矜持，只能急急站于原地，手中丝帕被她绞得紧而又紧。

    还是婢女有眼色，追上去问道：“敢问公子姓甚名谁，家在何处。我家姑娘想要报答公子救命之恩。”

    沈万里却是连头也没回，反而跑得越来越快，只因天边的夕阳快要落下了，不知一一还在不在城西。

    她经常去那边拾荒。

    等他赶到时，果然没有见到她，沈万里又赶忙往城外跑去。

    婢女没有打听出救命恩人的消息，向蓉蓉失望极了，所幸人群中有人认得，便道：“此乃我同窗沈万里，家在城外，白日里就来城中万华书院读书。”

    原来还是个读书人。

    向蓉蓉低下头，不知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才道：“走吧！我们回去！”

    沈万里回到草屋时，见门口放着熟悉的旧袋子，袋子很重很大，也不知她拖了多长时间才拖回来。

    见他回来，一一放下手里的活计，拖着鞋子到灶台前，把温好的饭菜抬到桌上。

    沈万里牵着她的两只手，心疼道：“再有那么多东西就叫我来抬，你不要总累着自己。”

    他能感受到她两只手上厚厚的一层茧，这双手从来没有停下来休息过。

    二人用完饭，一同躺在小床上，天有些冷了，他们盖着一床被子，一一正补着一件外衣，上面已经有两个补丁了，可补补还能穿。

    沈万里曾劝她扔掉，她总说补补还能穿，见她又在补着，他决定要是再坏了就亲自给它扔了。

    “发什么呆，继续念啊！”一一抬眼笑道。

    她不识字，却很喜欢听故事，更喜欢这个时候沈万里在她旁边，给她念着市集上买来的话本子。

    沈万里把她手里的衣服针线全部放到一边，一把将人拉到怀里，一手抱着她，一手拿着书念着，偶尔她有听不明白的地方，他就耐心解释，要么同她逗趣，要么故意吓她，惹得她紧紧抱住自己，然后换他哈哈大笑。

    他们在一起一辈子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谁都没想过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