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扬和林祈认识，是一个巧合。
那天晚上他好像也是出门买宵夜的，大概刚过零点，他走在镇上的夜市里。四周是熙熙攘攘的人流，耳边不知道是哪个摊位的大娘扯着嗓门大声说话。
在匆忙与他擦肩而过的人里，第三次有人挤压到他手里的宵夜时，唐扬歇了继续往下走的兴致。
“原来已经周末了，难怪人这么多。”每周一到这天晚上，夜市的摊贩都会自觉地收得更晚一些，来往的学生和打工人络绎不绝。
唐扬散漫惯了，对今天是星期几早就没了概念，要不是夜市实在热闹，他压根想不到这里。
转过身，他预备循着来时的路返回。在嘈杂声中，莫名地有急促的脚步声踏进他的耳朵里。紧接着，便有小姑娘直愣愣地撞到他身上。
唐扬不作他想，便伸手扶着小姑娘的肩膀。而小姑娘则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先是回头警惕地往自己来的方向看了一眼，之后又抬起脸与男孩对视。
旁边可移动的小车上吊着一盏暖黄色的灯，随着小车主人前后忙碌的动作轻轻晃动着，将小姑娘眼里的哀求连同摇曳的微光撞进他心里。
她的脸颊上还能看见清晰的巴掌印。
唐扬皱了皱眉头，回过神时察觉到周围偶尔有朝他们看来的路人正以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他们。于是，他伸手揽住小姑娘的肩：“不是让你在家里等着哥哥吗，怎么自己跑出来啦？”
唐扬刚抬脚，却想起刚刚小姑娘回头看的就是这个方向，当即又转过身将刚刚没走的后半个夜市走了彻底，最后从夜市的另一头离开。
出了夜市，他立即就将搭在林祈肩上的手抽了回来：“刚刚人太多了，我担心冲散了，不好意思。”见她安静地摇了摇头，唐扬回头看了眼夜市的方向，“时间很晚了，你早点回家吧，在外面呆着不安全。”
可唐扬走了两步却发现，小姑娘还是跟着他，好笑地扭头问道：“小妹妹，父母没教过你不能跟着陌生人乱走吗？”
小姑娘踌躇地抿了抿嘴唇，微微仰头：“哥哥，我可不可以去你家里借住一晚？”这就是她和唐扬说的第一句话。
“走吧。”唐扬挑了挑眉，最后放慢了脚步，“你叫什么名字？”
“……林祈。”
估摸着她不是很愿意说话，唐扬也不再多说什么。余光扫到水泥地上的两个影子时，他大概能够判断出林祈落后他半步，亦步亦趋地跟着。
“到了。”唐扬将家门打开示意她进去。
林祈透过唐扬打开的一点门缝往里看，一片漆黑，有些迟疑地问道：“你……一个人住吗？”
“嗯。”唐扬见她半天不进去，忽地了然。
敢情这小姑娘看他的样子，猜他是个高中生，不能是坏人才跟着他来的。结果他不仅大晚上在外面晃悠，回了家也没大人，现在知道害怕了。
“我要是坏人，你现在就算不想进去也来不及了。”他不自觉地将声音压得轻了些，将声线控制得更柔和一些，尽量不让她感到害怕。
林祈最终还是进来了。
唐扬指了指沙发：“随便坐吧。”自己则走到客厅摆放的柜子面前蹲下，取出医药箱。
在认识林祈之前，常见的外伤药也是家中常备，那时这些药还是由唐扬自己买。
林祈挺直着背坐在沙发上，双手安分地搭在膝盖上，垂着眼睛不敢乱看，十分拘谨。
唐扬走到沙发前，取了干净的棉球沾了药水递给林祈：“脸上的伤自己处理一下吧。”
林祈上药时，唐扬走进房间替她铺床：“处理完就早点休息吧，我睡你对面那间，你要是有事再喊我。”
林祈瞧了眼还放在矮桌上的药箱和宵夜的残局，依着刚才唐扬的路径将药箱放回原位，又把桌面收拾干净才进了主卧。
林祈锁好房门，就着身上的校服，掀开被子的一侧，小心翼翼地窝好，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一夜好眠。
第二天早上，林祈醒得很早。刚恢复了点意识，大概是觉着房间里的气息陌生，总之她腾地就要起身。但脑袋刚一离开枕头，又忽然回过神来，缓缓躺了下去。
直到她的头脑逐渐恢复清明，却并没有着急起床，只是安静地躺在床上出神。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房门外逐渐有了细碎的动静。
唐扬起床了。
他穿着拖鞋，打开水龙头，洗漱，抖了抖衣服套上，最后拿上钥匙出门。
林祈屏住呼吸留意着房门外的动静，听着那人的脚步声时近时远，最终离开了家门。
她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困意袭来，索性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接睡到日上三竿，林祈在主卧的洗手间洗漱过后才走出房间。唐扬已经回来了，正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摆弄着手机。
他听见动静掀开眼皮看了她一眼：“醒了啊，来吃早饭吧。”
“好。”
林祈吃东西的时候，唐扬就拉开她身边的椅子，收起手机坐下来看她吃。小姑娘吃相挺斯文的，咀嚼的幅度也很小。
“晚点我送你回家吧。”
咀嚼的动作顿了片刻，林祈将嘴里的食物咽下：“我可不可以……再在你家里借住两天？”
怎么还住上瘾了呢？
“住可以，不怕家里人担心吗？”
“他不会担心。”
唐扬意识到，林祈支支吾吾想要躲开的人应该就是她的家人，松了口：“反正有空房间，你想住就住吧，吃完饭我带你去买两件换洗的衣服。”
她身上还穿着昨天的校服应付一个晚上也就罢了，总不能两天三天都穿这套校服吧。
“谢谢哥哥。”
见小姑娘这副又乖又软的样子，唐扬忽然就意识到为什么小时候他的母亲曲女士一见着他就痛心疾首，无数次抱怨为什么他是儿子不是女儿？
现在听着这声“哥哥”，唐扬立刻觉得窝心不已。
吃完早饭，林祈站起身自觉地收拾残局，唐扬看着她熟练的动作，心里暗自感叹：妹妹好啊，妹妹香啊。
“今天脸比昨天好点了，一会儿我再帮你擦点药。”
“嗯。”
周末结束以后，哥哥瘾正大的唐某更是体贴入微地送新妹妹去上学。
进校门之前，林祈拉住唐扬的衣角，声音轻轻的：“哥哥，放学你能来接我吗？”
“可以。”唐扬笑着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发现她松了一口气，“快进去吧。”
快进去吧，妹妹。
他默默在心里补了一句。
唐扬没有食言，到了放学时间，林祈刚出校门就看到唐扬了。
他身形颀长，长得也好看，在一众叔叔阿姨辈的家长里显得格外出挑。
唐扬将手里的糖葫芦递给林祈，他想现在的小姑娘应该都会喜欢吧。
“你上几年级了？”
“初三。”酸酸甜甜的山楂裹挟着黏腻的糖刺激着林祈的味蕾，小姑娘眯了眯眼，“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唐扬。”
“哦。”
晚上唐扬给林祈涂药的时候，她才终于愿意开口：“你怎么都没有问我，为什么不回家？”
男生的表情没有发生变化，只是继续专注地替她上药：“你如果不想说，我也不会问。”
林祈的父亲在一个工地打工，看上去是个踏踏实实的本分人。他和林祈的母亲是在两情相悦之下在一起的，婚后夫妻俩的关系十分和睦。
直到林祈出生不过五年，林父林志峰在工作上不顺心，开始酗酒。
他酒品不好，一喝多了就打人，先是打林祈，母亲白静护着她，母女俩就抱在一起挨打。
起初林志峰还算良心未泯，酒醒之后总是跪在母女俩的面前乞求原谅。
后来却变本加厉，即便没有醉酒，有时林祈已经睡下了，林志峰深夜回到家中便走到她的床边，拽着她的头发殴打。
白静当年就是被打怕了，夺门而出，从此再也没回来过。
那个小小的房子里，只剩下父女两人。
不幸中的万幸，林祈的父亲并不是一直在家，他平常住在工地里，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小时候林祈被打疼了就嗷嗷大哭，可是哭得嗓子都哑了也无济于事。
有时打得狠了，人昏了过去，也无人问津。
亏得她福大命大，在地上躺了一夜才悠悠转醒。
唐扬撞见的这一次是林祈第一次跑出来，兴许是出乎林父意料，又或许是林父根本不关心她的死活。
总之，林父没有追出来。
可林祈还是逃得慌乱又狼狈。
“别想了，早点休息吧。”摸了摸林祈的头，唐扬将一套崭新的睡衣连同内衣物一起递给林祈，“干净的，你凑合穿，要是尺码不合适，你告诉我，我再帮你去换。”
“明天我去打听打听，看看你爸回工地了没有。”
“谢谢你，哥哥。”
哪有那么敏锐的人，第一次就能准确无误地将尺码全部买对。
至少，林祈洗过澡后将睡衣罩到身上，目测大了不止两个尺码。
第二天她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唐扬才发现，她的睡裤被踩在脚底下：“买大了怎么没跟我说啊？”
林祈笑了笑：“没关系，我喜欢穿大的。”
唐扬没有坚持，只是等她拉开椅子坐下后，他还是起身蹲到她的身侧，伸手替她将过长的裤脚挽了起来。
“下次我会注意，买小一点。”
“你怎么知道会有下次？”熟悉一些之后，林祈也敢反问他，语气中多了几分调侃的意味。
“……”他怎么知道？其实他只是顺口一说。
林祈不动声色地将腿收回，手下搅和着豆浆：“你有打听到吗？他回工地了吗？”
“他”就是林志峰，林祈似乎不太愿意喊他“爸爸”。
“嗯，他们刚完成了一个阶段的工作，这次能回家休息个三五天，大概后天回工地。”
“好。”林祈掰了一小块馒头放到嘴里，“那我可能……还要麻烦你几天了。”
唐扬点了点头：“最近在学校又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吗？”
“没有。”林祈在学校一直都没什么朋友，只是单调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读书做题，枯燥乏味得很。
所以那天她从家里跑出来，才会漫无目的地跑到夜市。要是没有遇到唐扬，她还不知道要去哪里应付一晚。
周一作为一个星期新的开始，难捱似乎成了所有学生共通的心理体会。唐扬看着来来往往骑着单车上学的少年少女，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他早就不上学了，这次跟着林祈，也算久违地体验了一把周一上学的痛苦心情。
他在落后林祈大约半步的距离跟着，望着林祈饱满的后脑勺和随着脚步轻轻晃动的马尾辫，忍不住伸手轻扯她的发尾：“你都不困吗？”
“还好。”林祈瞥了他一眼，“其实你可以不用送我。”她比其他人都要更早适应了独自上下学。
“小姑娘家家的，装什么大人啊。”唐扬最见不得她这副少年老成的样子，闷闷的不爱笑，跟饱经风霜似的，“你今天放学是不是就要回家了？”
“……嗯。”想到这件事，林祈的声音沉闷了一些，“今天放学你就不用来了，谢谢你这几天的照顾。”
当时唐扬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客气”，但是林祈放学之后还是在学校门口见到他了。
“你怎么……”
唐扬却很自然地将她肩上的书包卸了下来，笑着挑了挑眉：“我收留了你这么多天，想去你家里看看应该不过分吧？”
“你……”林祈望着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做了妥协，“随便你吧。”
唐扬看着她站在自己的家门口踌躇良久：“工地今天一早就开工了，你家里应该已经没人了，不用担心。”
“我没担心。”终于，她被唐扬的话激得摸上了门把，“进来吧。”
家门打开后，里面一片黑暗，显然没有人在。
林祈放下心来，熟练地在黑暗中换上拖鞋。
“林祈。”
“嗯？”林祈扭头看向声源，修长的身形立在大亮的天光中。
她虽然看不清唐扬的脸，却没由来地确信，此刻男生的脸上一定是极明朗的笑容。
“我就不进去了。”唐扬将她的书包放在门口的地毯上，默默向后退了一小步，“林祈，以后遇到事情还是可以来找我。”
“……哦。”
后来，林祈就备好一个行李箱的必需品放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旦林父回来，她立刻拖着行李箱就来投奔唐扬。
渐渐的，唐扬在镇上的狐朋狗友们发现，怎么一周喊唐扬五次，他有三次都说“有事，没空。”
自打家里多了个时不时要借住的小妹妹，唐扬觉着连带着自己的生活都变得规律起来。
不仅养成了早睡早起、按时吃一日三餐的习惯，还主动或被动着跟着小姑娘背了点古诗词、吸收了几道数学题。
林祈在草稿纸上演算时，唐扬默默从她的笔盒里拿了一支笔在她散乱摆放着的草稿纸上涂涂画画。
“既然受不了他，为什么没想着搬走呢？”
“……小镇就这么大，我能搬到哪里去啊。”
唐扬记得，那个时候林祈沉默了很久。
后来他没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