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祈到班级时，时间还早，除了三两个戴着极厚镜片埋头苦读的同学，其余的位置都只是堆满如小山的试卷书本。
林祈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书，既没有人抬头看她，也没有人搭话。又过了十分钟，教室里的人才逐渐多了起来。
教室里沉寂的氛围被打破，有的一边抱着课本念念有词，一边走进教室；也有睡过了的急急地跑进来，张嘴便找课代表要了本作业本奋笔疾书。
林祈沉默寡言，除了上课老师提问，基本不和人说话。
即使是同桌乔幸，一个学期下来也未必说得上几句话。
乔幸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放下书包，彼时林祈正在攻克某道数学难题。乔幸一边将书包里的课本摆到桌上，一边转过头和坐在身后的同学聊天：“我跟你说！我刚刚在来学校的路上……”
“真的诶！也太搞笑了吧哈哈哈！”
余项以右肩背着包懒散地走进教室，路过乔幸身边时，余项见她弯着腰在努力抑制自己的笑声，不禁蜷起手指在乔幸的脑门上敲了一下。
“余项！你干嘛！”
“就想敲啊，你管我。”
乔幸瞪了他一眼，他却目不斜视地掠过她走到后排。
“别管他，我们继续聊我们的。”
乔幸正要继续往下说，旁边的林祈忽然将端着的书放下，书脊碰到桌面发出一声闷响。
乔幸抬头看了眼教室最后面的墙上挂着的钟，将声音压得轻了一点：“要早读了，我们下课再聊。”
林祈只是觉得自己离教室里闹哄哄的嘈杂声有些远，手指按在书页上出神，进度还停留在刚刚乔幸看到的那道题。
直到早读的铃声响起，语文课代表走到讲台上：“请大家将语文书翻到……”
白天在学校，林祈一整天都没有看手机。
到了放学时间，想着要和唐扬联系一下，林祈一边长按开机，一边收拾书包。
意想不到的是，除了唐扬的讯息以外，还多了一条错过的未接来电和同一个号码发来的信息。
电话号码的归属地显示，来自沅川。
林祈从学校走出来时，天空已经黑了一大半。天气越来越凉，林祈缩了缩脖子，将脸埋进立起的校服领口里。
唐扬来接她：“怎么这么晚才出来？”
“放学的时候还差两道题就写完了，所以就想写完了再出来。”
“哦。”唐扬将手里的一盒糍粑递给她，“喏，先垫垫吧，回去吃饭。”糍粑还是温热的，应该刚买没多久。
“谢谢。”林祈一边走一边嘴里嚼个不停。唐扬看着女生鼓鼓的腮帮子，她向来话不多，可是唐扬还是从她沉默的咀嚼中敏锐地捕捉到：小姑娘今天好像跟平常不一样。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不开心了吗？”
林祈摇了摇头，咀嚼的速度似乎慢了一些，大概是在想要怎么跟唐扬说。唐扬没有催她，半晌，她才开口说：“今天有一个沅川的号码联系我。”
沅川的号码意味着什么，他们都很清楚。
隅安镇上的所有人都知道，林祈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跟当时隅安镇谈生意的有钱人跑了，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个有钱人就是沅川人。
所以这些年来，一旦有沅川的电话打到林祈的手机上，她一定会接。如果错过了，事后也一定会回拨回去，就期盼着能再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
林祈继续道：“她想要见我。”
“那你的答复是什么？”
“我还没有回复。”
“你想见她吗？”
林祈很少提起她的母亲，可是唐扬亲眼见过几次，她远离人群满心期盼地回拨，几秒钟后却失望地挂断电话。
她一定是想见的。
如果不想见，又怎么会有期待呢？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她。”林祈深吸一口气，仰起头看向身边的男生，头一次在有关母亲的问题上没有回避，笃定地说，“唐扬，其实我很想她。”
“嗯，回去给她回个电话吧。”
“好。”女生的脚步明显不如之前拖沓，她又低头用牙签挑了几个糍粑放进嘴里。
糍粑已经凉了，可是还是很甜。
不知怎得，唐扬忽然有点怀念他们刚认识的时候：“林祈，你还记不记得咱俩刚认识的时候，你都是喊我哥哥的。”听到林祈嗤笑一声，唐扬不以为意，“你快再叫一声唐扬哥哥。”
“别想占我便宜。”林祈含含糊糊地说。
“真是越大越不可爱了。”唐扬也不是真的想听，当即轻笑一声。
还有心情跟他开玩笑，她的情绪的确比刚放学时好了很多。
现在的林祈对他早就不像刚认识的时候那么警惕，可是话却没那时候多。
越长大，人越冷清。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隅安镇远离喧嚣的城市，光污染没那么严重，抬头还能看见很多星星。
唐扬掏出钥匙开门，林祈站在他身后抬头瞥见亮了的路灯。
“路灯修好了啊。”昨天她蹲在唐扬的家门口等唐扬的时候，路灯还是坏的。
“嗯。”唐扬打开门，看见自己出门前随手放在门口桌上的旧灯泡，拿起旧灯泡、打开柜门、扔进去，一气呵成。
“怎么了？”林祈听到里面的动静，问了一句。
“没什么，进来吧。”唐扬将灯打开，侧了侧身让林祈进来，“明天周末，你有什么安排吗？”
“我……”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林祈一边脱鞋一边从兜里掏出手机，是那个来自沅川的号码。
林祈忽地哑了声，状若无意地换了拖鞋：“您好。”
“林祈，是我。”唐扬眼瞧着林祈走向沙发的脚步一顿，随后又恢复正常。
“嗯……有什么事吗？”
“周天我们见一面吧。”
“好。”
见林祈放下手机，表情有些凝固，唐扬挨着她缓缓坐下：“怎么了？”
“约好了，周天见一面。”电话那头的女人甚至没有说自己是谁，可林祈就是听出来了。
在她小时候，那个平和轻柔的声音在无数个夜晚哄她入睡，那是她听过最好听的声音。
可惜她已经很多年没听过了。
“对了，明天我也没空啊。高三一个月能放一次假就不错了，得等月底了。”
“哦。”
林祈虽然嘴上没说，心里却始终念着这件事，时间流动的速度仿佛都比平时要慢了许多。
就这么掰着手指，盯着时钟上几根不同长短的针走了一圈又一圈。
终于到了两人约好要见面的日子，地点是一家咖啡店。
这是隅安镇上颇为独特的一家店，装潢精美，颇有小资情调。
林祈一进店就看见她了。
这么多年没见，她的模样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只是头发做了颜色，发梢卷起的弧度极浅，衣服的款式新颖独特，妆容浓烈而凌厉。
她盯着窗外，像是隅安镇的外来者，与周围的人和物显得格格不入。
林祈径直走到她对面，拉开椅子坐下。
白静听到动静，扭过头，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林祈？”
“嗯。”林祈对上母亲的眼睛，点了点头。
两人相对无言地坐了许久，女生的手指不自知地揉捏着虎口的嫩肉：“您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林祈问完又在心里笑这句话多余，离开那样暴戾的丈夫，她过得总不会比那些年更差。
“挺好的。”白静将中间的蛋糕和咖啡往林祈面前推了推，“给你点的，这么多年没见，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谢谢。”林祈乖乖地低头吃了一口蛋糕。
“我前两年又结婚了。两个月前发现怀孕，突然就想来看看你。”白静的手伸到桌子下面，摸了摸还不显怀的肚子，眼里温柔。
“见我……做什么？”林祈哑了声，心里溢出几分隐秘的期待。
“不做什么，只是想回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这个小镇对我来说没什么可留恋的，我唯一放不下的也就是你了。”白静喝了一口咖啡，“看到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以后……我也不会再回来了。”
她的头微微垂着，有两声闷闷的轻笑不自觉地从她的喉咙里溢出：“……看我过得好？”
白静没听清对面的低喃：“嗯？”
林祈仰起头迎上她询问的目光：“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就是像这样面对面坐一会儿，您就看出来了吗？”
这蛋糕实在是太甜了，腻得她嗓子发疼，说这么几句话就觉得嗓子眼被堵上了。
“我承认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当年我丢下你自己离开，我的心里一直是对你有亏欠的。可是我不敢回头，我也害怕，我不想再回到过去那样的日子了。”
“那您……是怎么联系上我的？”
“我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去了原来的房子，没想到你们真的没搬走。我问了……你父亲，他支支吾吾也说不清楚。我干脆要了你的电话，直接联系你。”白静压了压激动的情绪，尽量平和地解释，“你搬出去住了吗？”
“是，我搬出去住了。”林祈深吸了两口气，直视母亲的目光，“毕竟我再怎么喊，也不会有人出现救我。”
“您当年丢下我，不是因为慌乱，而是您从来就没有想过带我离开。”她沉静的目光叫白静避无可避，直直映出她心里的想法，“您要是带着我这个拖油瓶，还怎么为自己再找一个好的依靠呢。您要是每天看着我，还怎么忘记那段不愿回首的过往。”
林祈的声线极平，似乎那个被抛下还依旧痴痴盼着与母亲重逢的小姑娘不是她。
她的目光扫过白静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那是她曾在电视的广告里才见过的款式。
“我不是您的亏欠，应该是您的耻辱才对吧。”
“我不需要您对我负责，也不需要任何补偿。”
“您不用再来找我，我知道您能做得很好，就像这些年一样。”
白静在林祈一句一句流畅的叙述和剖析中逐渐变得局促，全然没有了两人刚见面时，那种在大城市里浸润多年的从容淡定。
她最终还是走了，提着包，头也没回。要不是刚抬脚那几步险些崴了脚，要不是林祈听见服务员说“女士当心”，她还真怀疑白静究竟有没有听见她说话。
白静走后，林祈继续保持着端正的坐姿，又呆了很久。
她其实早该认清事实的，白静走了以后不是没回来过，只是她急匆匆地回来和林志峰签了离婚协议。
手续办完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可是她连一刻都不肯多呆，立刻搭车返回沅川。
那天林祈在学校上课，回到家时白静早就走了。街坊邻里的都告诉她，她的妈妈不要她了，可她就是不信，非觉得白静一定是有什么苦衷。
可是，能有多急的事啊，才会连抽空见女儿一面的时间都没有呢？
唐扬来找她的时候，咖啡店都要打烊了，只剩林祈一个人坐在窗边。
唐扬暗自庆幸，还好她们打电话的时候他就在一边，不然还不知道要找多久。
当阴影将林祈完全笼罩，女生这才回过神抬头看向身侧，毫无预兆地落入男生专注又关切的目光里。林祈张了张嘴，好像想叫他的名字，最后没发出一点声音。唐扬又靠近了一些，直到腿贴着椅子，他将手搭在林祈的肩上。
“想哭就哭吧，别忍着。”
温热的液体溢出眼眶，林祈嘴一瘪，抬手紧紧攥着他的衣服，将头埋在男生的小腹上，闷闷的哭声断断续续清晰可闻。
一股湿热在衣服上溢开，唐扬轻轻叹息，手掌自上而下落在女生背上，时不时地替她顺气。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停了。唐扬低沉着声音问她：“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好。”女生的头埋得很低，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唐扬蹲下身问她：“小妹妹难过了，让哥哥背你回去好吗？”
回去的路上，林祈将下巴搁在唐扬的肩头，嘟嘟囔囔地：“她又把我丢下了。她一点也不想要我，她就没想过要带我走。”
“那她可就吃大亏了，你这么好，她不想要你是她的损失。”
其实唐扬早就知道，林祈之所以一直没搬走就是怕母亲回来找不到她。
她说镇子就这么大，她能搬到哪里去。
可她却忘记了，镇子就这么大，若是有心想找，又怎么会找不到呢？
镇子有那么大，要是想搬，哪里不能搬啊。
“唐扬，还有一年我就要高考了。”
“还有一年我就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林祈，等你高考完，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好啊。”唐扬听见林祈笑了。
“唐扬。”
“嗯？”
“其实我刚刚哭的时候，你的腹肌有点硌到我了。”
“……”
“好像是比之前硬多了，回去给我摸一摸。”
“行啊，你想摸着它睡觉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