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像咒

    “你的神有提过我们的世界?”

    此刻岁夷反倒冷静下来了。

    路伽弗尔的话信息量不少,一个是他知道岁夷的身份,一个是他似乎还知道有其他世界的存在。

    “略有耳闻。”他倒也不隐瞒。

    这个里世界处处精细,虽然建好的面积没有多大,但整个世界文化完善、建筑精良以及民众数量也不少,小而精致,能看出这位半神才能不俗。但是半神是不会向自己的神子透露有关于自己所处世界的一切事务,毕竟没有谁会向自己创造的玩偶国透露更高维度的世界观,没必要,也避免产生其他的麻烦。

    结合之前所见以及自己所知,岁夷猜测这个里世界的主人是她邻居家的大儿子,一位智力有损的半神。

    “你们的神,名为行竺吧。”她记起那块怀表行竺似乎有戴过。

    “对。”

    岁夷不由生出敬佩。能做出这样的里世界实属不易,没想到行竺是这般天才,很多半神的里世界里都是小村庄大小的领域,但这个里世界可不止一个小村庄那么大。这里是一个国家,有附属城镇的国家,这个国家拥有自己的文化,也拥有自己的治理体系。

    这个里世界的开端实在完美,倘若再继续创造下去,足够完善的情况下这里是很有可能会替代他们所在的那个残破的世界,只可惜……

    岁夷回想起每每路过邻居家遇见行竺时,他总会向她扬起灿烂的笑容。

    “岁岁,你看我种的向日葵!到时候等它开花了我就送给桃桃,她肯定会喜欢!到时候也有你的一朵!”

    “岁岁,我弟弟养了一只猫猫哦,它好像桃桃做的小面包,特别可爱!”

    “岁岁,大家都说我是傻子,傻子是什么?是在夸我吗?”

    “岁岁......岁岁......”

    回过神来,岁夷看向路伽弗尔。

    以后再也没有一个叫行竺的半神,也再也没有会这般亲切地叫她岁岁的人。

    她又是一个人了。

    岁夷张了张嘴,顿了片刻,她平复心情,强迫自己不要再回忆。不要往回看,不要往回看,她告诫自己。无论遇到了什么,她必须往前,至少为了她母亲。

    她现在有很多疑问,她在犹豫是直接询问还是自己去找寻问题的答案,想了想剩下的时间怕是不够靠她自己去探寻,于是她选择直接询问。

    “你......为何行竺没有治好你的眼睛?”问题略有失礼,但岁夷想弄清楚路伽弗尔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吾神无法治愈我的双眼,但吾神赋予了我感知的能力。”

    “感知?”

    “是的,我无法看见世间万物的具体形状,在我眼中它们皆是模糊的黑色色块。”

    但你不是。

    路伽弗尔没有说出这句话来,在他眼中岁夷不是黑色的。行竺曾对他说,太阳是世间的光,将漆黑的大地照亮。岁夷便是他世界的光,唯一的光。

    她的色彩绚丽而明亮。

    “黑色深浅不一,我凭借这个来视物。”他语调平和。

    岁夷轻轻“嗯”了一声。

    “你了解你的神现在是什么处境吗?”岁夷又问。

    “他已离世。”

    “你倒是很清楚。”结合之前路伽弗尔所做的种种行为,岁夷又道,“你打算让我为你做什么?救这个世界?如果是这件事,我恐怕无能为力。”

    “您做得到。”路伽弗尔将右手置于胸口心脏处,“将它取出,再将这个世界里所有生灵的灵魂附着于其上,最后您将它带出这个世界再将这些灵魂放置于一个新的世界之中,那么所有的生命都将有新的开始。”

    除了他。

    让这个里世界的所有生灵能够活下去的代价是他的死亡,谁能都在这场灾厄中幸免于难,除了他。

    他生来不仅有眼疾也没有心脏,那东西代替了他的心脏让他得以存活,取出它他即迎来死亡,这个世界的神曾将这个发现告知给了他,而他也因此成为了这个里世界的神子。用自己的一条命换这个世界除他之外所有的生命,在他看来这笔交易很值得。

    岁夷无法透过他的双眼看清他的情绪,他就这般无悲无喜地决定好了自己的结局,想必他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决定好了自己的这个结局。倒是有趣,众生见她如见希望,而他见她如见终焉。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办法的?”岁夷都未曾听过。

    “是这颗‘心脏’告诉我的。”

    他的心脏便就是那位真神的灵魂碎片,岁夷明白不管她是否要救这个世界的生灵,想要得到灵魂碎片的她都需取出这颗心。

    “这个方法会有其它影响吗?”她问。

    “不会。”

    出于谨慎岁夷又道:“让我再想想。”

    “好。”

    他对岁夷太过于温和,让岁夷无端感到奇怪,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也许是她在不太好的环境中独自闯荡太久,这样心甘情愿为救他人而牺牲自己着实少见。

    她绕过他离开空荡荡的皇宫没有回头,她想再去看看这个世界,到处走走,看看,再决定是否要答应他。可以说这是一种谨慎,也是一种不忍心,自她母亲遭遇不幸后她靠自己而活已有许久,久到她几乎快要遗忘过往短暂的安稳时光。

    为家宅的修养费而奔波,为能稳定半神精神力避免沦为鬼灵的营养剂而奔波,也为让她母亲完全恢复正常而奔波。受人白眼、遭人唾弃不是没有,被人欺骗、经历排挤也不是没有,再苦的日子里她一想到她的母亲便都能硬生生扛下来,熬过去。

    她母亲能够带着她好好活下去,那么她也得带着她母亲好好活下去。

    她目睹母亲的里世界消亡,在其中生灵的绝望中她第一次明白何为怜悯,如今拥有怜悯之情的她也明白路伽弗尔的这个提议对于众多生灵来说是一个多么好的办法,可同时,对于路伽弗尔的死亡,她也并不期待,因为——路伽弗尔着实是一件极好的工艺品。无论是外表还是灵魂,除开他目盲的缺点,很少有半神能再次创造出下一个路伽弗尔,或者说,她就没有见过有哪个半神能创造出像路伽弗尔这样的神子。

    路伽弗尔的存在或许能给岁夷所在的那个残破世界带来转机,这一点完全有可能。岁夷不是不能只带路伽弗尔离开,毕竟路伽弗尔是神子。他拥有这个里世界主人的祝福,离开这个里世界另寻他处与他而言并非天方夜谭,但这种情况下岁夷只能带走他。

    想要取走他的那颗“心”并非是立即要做的事,她可以与神识里的那位商议,完全有机会让路伽弗尔多活一段时间。如此,岁夷现在所面对的选择就是——要么路伽弗尔活,除他以外的生灵死,要么除他以外的生灵活,他死。

    无数条生灵的性命是否重于路伽弗尔的性命,路伽弗尔的特殊性是否值得丢弃除他之外的无数生灵,这两个疑问本质上就是生命的重要度是由数量决定还是由质量决定,这令岁夷一时想不明白。当然,无论想明白与否,她都需要赶在里世界崩塌前作出决定,所以她打算出去转转。

    某些重要的决择可不是守在一个地方就能敲板定论的。

    他转过身目送她离开,在他的视角里一片灰蒙之中那道光亮在慢慢远离他,一步一步走向更光明的地方。

    这样就好,他们本就互不相干,她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而他只是三千世界里的一个普通神子。对她而言他只是别人创造出的一件物什罢了,一件物什有什么资格将神明拉下神坛,这是渎神。

    他眉眼间没了笑意,孤零零地站在大殿里,是这一片腐朽之中唯一存在的精致华美。

    时间的回溯,所有人都没有了记忆,除了他。他已忘记这是第几个七天轮回,但他清楚这是他所能启动的最后一个轮回。

    离开宫殿的岁夷站在上城区最为繁华的街道。这里人声鼎沸,街边商铺小贩不少,偶有马车经过,生活气息很浓厚,与下城区的萧条颓败截然相反,似乎这场诅咒尚未到来。

    “麦克伊哥哥他只是迷路了,我相信他绝对会回来的!”那位脸上有个小胎记且缺了一颗门牙的小孩再次出现在岁夷面前,愤愤道,“再说了,我的杜兰哥哥可是骑士长,我相信他肯定会找到麦克伊哥哥的,然后会把他带回家的!”

    小男孩说话略微口齿不清,带着孩子的那份稚气。

    “那么多天了你的麦克伊哥哥还没有回家,还有杜兰骑士长,我也没有看到他回到你家啊,怕不是你的麦克伊哥哥已经走丢了,找不回来了,杜兰骑士长也不要你们了,不回来了!”

    “对啊,对啊,杜兰骑士长估计都不记得你这个弟弟了!”

    三两个孩子聚在一起嘲笑他。

    “呸呸呸,我母亲说了,小孩子乱说胡话牙齿会掉光的,哼,到时候你们的牙齿全部都得掉光,一颗糖也吃不了!”

    “我好害怕哦。”为首的小孩子对他做个鬼脸,嬉笑着一哄而散,小男孩气得直跺脚。

    没有追上去讨个说法的男孩瘪嘴低着头小步小步离开,许是心不在焉被绊倒在地,摔倒的他双手撑地脸上沾了灰尘,眼泪如珠大颗大颗往下掉。

    “杜兰哥哥肯定是去找麦克伊哥哥了,他们都会回家的。”他小小声念叨。

    有人给他递上手帕,是岁夷。

    “谢......谢谢。”接过手帕,小男孩眨巴眼睛看清眼前的人,“大姐姐你是——!”

    “嘘......”岁夷示意他不要声张,小男孩乖巧地闭上了嘴巴,两只眼睛兔子似的看着岁夷。

    这个男孩身上有莫名的熟悉感,岁夷竟在他的身上感知到自己的福祉,可明明他们从来没有接触过,但为何男孩身上会有岁夷的祝福与庇佑?

    “小孩,你见过我吗?”

    不知为何,神识中的那位又有了动静,但这动静很快消失。岁夷见联系不上它,也不过多在意。

    男孩眨巴眨巴眼睛:“今天早上您坐在马车里。”

    “哦......好吧,你的麦可伊哥哥怎么了?”

    “他去了西边的临海洞窟,五天了还没有回家。”

    “西边的临海洞窟。”岁夷想起路伽弗尔的提醒,“他去那里做什么?”

    “那里有一种花,可以治疗我母亲的病。”

    “花?”

    “对,听说它会发出金色的光辉,但是花瓣是白色的。”男孩乖巧地回答她。

    白色的花瓣,发出金色的光辉。岁夷想到了之前在那个庄园里拿到的白山茶,神识里的那位似乎并没有对她说明这里只有一块碎片。

    “你叫什么名字?”岁夷这才问起男孩的名字。

    “伊诺,我叫伊诺。”男孩扬起灿烂的笑容,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牙齿,天真可爱而又好笑。

    伊诺,我叫伊诺。

    这句话熟悉感太过于强烈,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一般,一个画面挤入岁夷的脑海——漆黑的夜空下,山崖边盛开着一朵白色的花,花形酷似山茶,它向外散发着柔淡的浅金光辉,圣洁而美丽。

    它在临海洞窟。

    她脑中出现那么一句话。

    岁夷现在思绪很混乱,按理来说她是第一次来到行竺的里世界,这里的一切她都很陌生,这个孩子该是她第二次见,第一次的正式见面。

    为什么他身上会有自己的祝福与庇佑?脑海里的那个画面是什么?为什么会让她心悸?这白山茶为何会再次出现?上次那座庄园里的那朵上面附着了那位的灵魂碎片,那这次呢?为何她联系不到神识里的它?来之前它单只说了这里面有它的灵魂碎片,却又没说有几块......

    她是不是该向路伽弗尔打听一下有关于临海洞窟的信息?他会愿意告诉她吗?毕竟他曾告诫过她那里很危险,她别涉足那个地方……

    岁夷深呼一口气,对伊诺笑道:“伊诺,你好,我叫岁夷,你可以叫我岁岁姐姐。”

    “好哦!”

    “你能带我去见一见你的母亲吗?”

    “好的,岁岁姐姐跟我来。”伊诺踮起脚,胖乎乎的小手在身上擦了擦,拉起岁夷的手领着她向上城区西面走去。

    路伽弗尔从皇宫里出来,遇见没有找到岁夷而急忙向他上报的随侍们,派人打听,得知岁夷同一个叫伊诺的孩子离开了主城区。

    伊诺,杜兰骑士长的幼弟。

    杜兰骑士长一家生活并不顺利,杜兰的父亲早早去世,本就家庭条件不好的一家失去了经济支柱,母亲不得不含辛茹苦一人养育三个孩子长大。

    好不容易等到杜兰荣升骑士长,结果他的母亲病倒,患上当下医者无法医治的疾病,次子麦可伊为母寻药却不幸失踪久久未归,而杜兰本人......

    他早已成了王宫里的一具石像,手执长剑目视着家的方向。

    路伽弗尔还记得杜兰最后一次同他说话时在说——他要回家看望他的母亲与他的幼弟……

    诅咒来得太快,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路伽弗尔沉默许久才对随侍道:“走吧,去杜兰骑士长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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