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思轶回家没多久,又接到了妈妈打来的电话。
“思轶,什么时候回家?都说了那么多次了,这么久不回来,爸爸妈妈很想你。”
“工作很忙,我走不开……”
“晚饭时间总可以吧,就别拿工作当借口了,过两天回来一趟,说好了啊。”
也不得向思轶再说什么,对面就先一步挂断了电话。
向思轶烦躁的挠挠头,生感无力。
想安生过日子怎么这么难啊。
接下来几天的排练都相当顺利。
整个剧组的人都开始对上下班时门口围着的魏清粉丝感到习惯起来。
魏清虽然火了起来但仍然没有任何架子,非常好相处。
他每天都准时来认真排练,前期的热身练功也都很勤奋,甚至会每天早到做台词练习。
排练中也总是会提出一些有用的建议,总是非常认真地听导演和其他演员说话,和对手搭戏时台词垫得也令人非常舒服,节奏非常好。
越是专业的人,越能最快时间了解到对方的能力。
魏清的能力很快就得到这些专业话剧演员的认可。
实力才是这个行业的通行证。
剧组里的人也开始会和魏清攀谈交流,
其他男生也会约着魏清一起去阳台上抽烟。
男生建立友谊的方式大概就是愿意叫上这个烟搭子吧,就像是女生总爱约着一起去厕所一样。
在消除了一部分偏见后剧组的氛围越来越好。
除了向思轶有点不自在。
休息时,魏清有时候会坐到向思轶旁边去喝咖啡或者吃水果,去食堂吃饭的时候,也会坐在离向思轶近一点的地方,倒也不跟向思轶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一边。
向思轶看在眼里,心里没有一点感触是不可能的,但每天下班,看到门口那些围绕着的粉丝,就会再度清醒过来。
她果然还是没有办法面对这样的场景。
这天下午,还不到排练结束的时候,向思轶便向制作人和导演告假提前离开了排练厅。
等魏清排完一段戏到场边坐着的时候,才发现向思轶已经不见了。
“请问编剧老师呢?我有点台词想请教一下。”魏清问着向思轶留下来的助手。
“啊,思轶姐今天先回家了,好像是她爸妈找她。”
去她爸妈家了?
魏清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向思轶怀着非常沉重的心情敲响了家里的大门。
她家是二环外的一栋二层小楼,门口院子里种着些她妈妈喜欢的杜鹃。
还是没变。
向思轶太久没回来,这里让她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不一会儿,她的妈妈于虹来给她开了门。
“妈。”
“见你一面真是不容易。”于虹仔细打量了一下向思轶。
孩子瘦了不少,在外边应该受了不少苦。
她边说着边接过向思轶的包朝屋里走去。“你爸在书房,先去跟他打个招呼吧。”
于虹把向思轶的包放到沙发上之后就径直走到厨房,“张妈,饭还有多久好?”
“快了快了,十五分钟保准吃得上。”
“那个丝您再切切细。”
“好嘞。”
向思轶有点插不进去,只得硬着头皮朝书房走去。
她走到门口,敲了敲门。
“进。”
她深呼吸一下,推门进去。
“爸。”她叫到。
“嗯。”
她的父亲向徳丰正在写毛笔字,见她进来也没停下理会她。她只好尴尬地站在旁边,直到他写好手里这帖才停了下来。
他将刚写好的这幅放到旁边的桌上晾着,给书桌上换上了一张新的纸,然后坐下,这才抬眼瞧她。
向德丰六十来岁,面容英武,神情端肃,不怒自威,却蓄着满头银发,举止言谈间满是压迫感。
“才记起这儿有个家?”向徳丰沉声道,“怕是也忘了还有父母了。”
向思轶低头不语。
向徳丰皱起眉头。
“连话都懒得说还回来做什么!”他猛拍一下桌子,向思轶却梗着脖子分毫未闪躲。
“一年到头飘在外边像什么样子!赶紧给我搬回来!外人该说我们不给你留屋了苛待你。”
“住家里不方便。”向思轶那个常年通宵赶稿的作息是没有办法和早睡早起老年人一起生活的。
“能有什么不方便!你就是想在外面胡闹!”向徳丰丝毫不留情面。
“爸,我工作很忙的……”向思轶头疼道。
“你那个工作有什么可忙?尽写些不入流的东西,让人知道你是我的女儿我这老脸都没地方放。”
“爸!”向思轶打断道。
她实在不想刚回家就和他吵架,而他又偏偏总是用言语刺伤她。
她的父亲向徳丰,是个鼎鼎有名的人。
就是那种,会出现在语文课本里,考试的阅读课文里,和官方推荐的课外书列表里的业界大拿。
是那种得了无数的奖,享誉国际,为国家赢得过荣誉无数的著名作家。
也是一个不认可她的小说,不认可她的剧本,不认可她的,古板严苛的父亲。
两人之间变得剑拔弩张。
向思轶用手扶住了额头,“爸,出去吃饭吧。”
说完便快步离开了书房。
正好张妈也端着做好的菜走了出来,招呼着向思轶准备洗手开饭。
向思轶点点头,来到洗漱间,洗完手之后给自己脸上泼了一捧水。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真是非常可笑。
她时常分不清楚,这里到底是她的家还是一个钉满了刺刀的牢笼。
为什么每次回来她的心都会那么痛。
她不是没有想过沟通,但没有人想听她说的话,没有人想知道她到底在做什么。
所以每次回来,她都会变得更加厌弃自己一点。
等到一家三口都坐到了餐桌上,向思轶更加不说话了,只顾低着头猛扒饭。
于虹不停地想跟向思轶说些什么,被向丰德一句阴沉的食不言截断。
向思轶迅速地扒完一碗饭就准备起身离开。
向丰德“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到桌子上发出巨响,阻止了她的动作。
“月底之前搬回来。”
冷漠的命令传到她耳朵里。
“我最近工作很忙,就不——”
“咔嚓——”
向丰德大手一挥把手边的茶杯摔碎在了向思轶的脚边。
向思轶还是没动。
于虹有些被吓到了,忙小声对着向思轶说:“思轶听话,下个月你爸爸生日,准备在家里招待一下老朋友,好多人都要来,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叔叔伯伯,说要给你爸爸祝寿——”
“所以我必须搬回来,必须扮演一个乖乖在家的孝顺孩子?”向思轶说着竟然想笑,“毕竟如果我搞得离家出走两不相关了一样,容易落人口舌,怀疑我们父女关系不合,影响您的面子吧。”
向思轶蹲下身,捡起了地上的瓷杯碎片,走到向丰德一侧,把碎片放回他手边。
“我们已经不合很久了,这么装一下有意思吗?”
向丰德脸色铁青,“混账,怎么跟我说话的——”
“我说错了吗?我们家现在是什么局面你心里不清楚吗?”她不明白,承认没有经营好这个家似乎是向丰德的死穴。
也许是因为他总以为家庭是他人生里最好操控的东西,妻子和女儿都不该有反抗的念头。
“明天我就去找你工作室的老板,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把我女儿教得这么不知天高地厚!”
“爸,”她大呵一声,“清醒一点吧,你以为你能控制所有人吗?”
他竟然还想影响她耗尽心血经营的事业?
“思轶——”于虹想拦着她不再说下去。
“你让她说!”向丰德怒视着她,“我倒要听听你要说些什么混账话。”
向思轶凄然一笑。
“您不会以为,当你的女儿我会很开心吧?”
“因为是你的女儿,从小我好像就必须得会写作。学校里的老师知道之后,不管我有多忙,不管我喜欢唱歌还是跳画画,我就只能去作文兴趣小组,还必须让我写《我的父亲》这样的作文在所有人面前歌颂您。”
“我必须写得比所有人都好,我必须是一等奖,不然别人就会说‘她不是向丰德的女儿吗,怎么就这个水平’,然后你就会嫌我丢人跟我生气。”
“后来,你的纪实文学得了奖,我就得写纪实文学,你开始专攻现实主义,我就得学现实主义,没有人问我喜不喜欢,喜欢什么,想表达什么。”
“有时候我在想,我要是完全不喜欢写作就好了,可能反而不会难受。”
她记得小时候,什么市里的全国的作文比赛、微小说比赛,各种征文比赛,没有人问她的意愿,总是默认她必须参加,必须得第一,因为她的爸爸是有名的大作家。
她没有资格去挑选她喜欢的题目,因为所有的她都必须擅长。她的喜欢没有意义。
而当她拿回第二名的成绩,被那些叔叔伯伯打趣的时候,她的爸爸就会黑着脸看着她,然后把她关在书房里看一晚上他指定的书。
可那篇第二名的作文,是她坐了好久的车去隔壁市的比赛现场写的,她好累,但是还是努力跟着流程完成了整个比赛。
她好困,可是爸爸偏要她看完那些书才能睡觉,她感觉那些书像是一个个的妖怪,张着嘴巴吐着黑烟要把她吃掉。
她累得没法动弹,什么都反抗不了。
“我写悬疑小说,您说我肤浅,我写电视剧,您说我不入流。其实你也没有看过我到底在写什么,你只是一开始就觉得我没有写你希望我写的东西,就一定会很差。”
“你只想我成为你希望我成为的样子,成为像你写的那些书一样,可以被放在展柜里展示的,符合你心意的作品。”
“那些我创造出来的,活生生的故事和人你根本不在乎,你只在乎我写了很低级的东西丢了您的脸。”
“你希望我像你一样写那些深刻的故事,”向思轶的眼里蓄起了泪,“可那些都是你的故事,不是我的,我有我的世界,有我想创造的。”
向丰德一直希望向思轶能成为“正统作家”,那些网络小说和剧本在他眼里都是歪门邪道,他向来觉得向思轶根本就是在胡来。
打压她,否定她,觉得她只是在浪费自己的天赋创造垃圾,他看不上这个不像他的女儿。
以至于她有段时间非常憎恨自己手里的笔。
顶着向丰德女儿的身份,她所有写的东西必须有“意义”,不能是因为喜欢,不能是因为开心。她的情绪无足轻重。
“不是所有人都想跟在你的身后,只能遵循你的创作理念,当你的影子,当你的继任者!我讨厌你,讨厌你那些无聊的故事!”
“啪——”
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到向思轶的脸上,她被打得侧过了头。
脸上火辣辣的疼,而她只觉得讽刺。
使用暴力来让屈从于个人理念的话,文化人又和屠夫有什么区别?
“丰德!”于虹拦住了向丰德,“你怎么能动手!”
“我不动手这个逆子就要翻天了!”向丰德气得满脸通红,即使被于虹拦着还是想冲到向思轶面前。
“向思轶,真以为这几年在外面有点拿不上台面的成绩你就有资格来跟我谈创作了?说你是因为你真的还差得远!外面那么多人求着我指点,比你天赋高,比你勤奋刻苦的人数不胜数,我是每个都管吗?因为你是我女儿,所以我对你有要求,希望你优秀希望你写的东西有意义有反思,对社会有贡献,这有问题吗?难道我还得祝福你混个三教九流的烂泥样?”
“我再怎样糟糕,也是我自己争取来的。”她一字一顿地说着,“我不喜欢写让人痛苦的东西,让人简单的快乐又有什么错?社会已经有你们这样的人在推动在奉献了,为什么非要让我跟你们一样?我现在的每一份工作,每一份成绩,都是我自己努力来的,而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女儿。我自己得来的这一切,比你给我的,让我快乐得多。”
向丰德讥讽到:“什么成绩?那些肥皂剧?不好好当作家,浪费你的天赋跑去当什么电视编剧,写些哗众取宠的东西,还真以为你的胡闹有理了?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混账!”
“好,那我就不当你的女儿了。”她的眼神冰冷,“那我不要你们了。”
向丰德和于虹均是一愣。
她转身准备走,于虹连忙过来拉住她,“思轶不要说气话,跟爸爸道个歉!”
“妈,你看那个杯子,碎了就是碎了,我讨厌大团圆的结局。”她扒下于虹拉住她胳膊的手,“也讨厌原谅别人。”
她向玄关走去。
于虹跟在后面着急得快哭了。
“让她走!不准拦她!”向丰德带着怒气的声音从餐厅传来。
“思轶,思轶你别听你爸爸的,他就是脾气臭,不是真的在说你你知道的,他几十年都是这样——”
“所以啊,妈,因为他脾气臭,你就可以当作没听到他对我的侮辱讽刺吗?”
向思轶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夫人此刻眼泪都要急出来的模样有些不忍。
她知道,妈妈很爱她,但她的妈妈最大的问题,就是太爱她的爸爸。
所以她觉得他做什么都是对的。
即使她会偷偷帮着向思轶签出版小说的合同,但当向丰德发现之后,她也并不会为她争取一点点的机会,只会让向思轶向向丰德道歉。
她习惯了仰望她的丈夫,所以看不见在低处哀鸣的女儿。
于虹总是在无意识中,认可向丰德对向思轶的不认可。
他们这个家里,每个人都有问题,有人太强势,有人太软弱。
没有平等可言,是一个家庭最大的悲哀。
她早已经济独立、思想独立,父母却仍旧想用一顶天大的“为你好”的孝字帽束缚她的人生。
小时候的向思轶总是妥协,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她如果坚持自己的想法的话,事情会发展成怎样。
直到她大不逆地毅然决然地考了戏剧学院,她才终于知道,她的坚持也会创造奇迹。
她可以选择她喜欢的文字,可以住在自己想去的地方,可以拥有自己真正的人格,可以过已经应当有的人生。
所以向思轶不再当屈服的那个人。
“妈,我看了很多书,很多电影,里面都告诉我家人是会保护我的人。”
她的声音开始哽咽。
“可是为什么,你们从来都不保护我?为什么我的伤口,总是你们造成的呢?”
她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于虹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摇头。
向思轶抬手擦掉自己的眼泪,抱了一下于虹,然后跑出了家门。
离开了这个总是给与她伤痛的牢笼。
脸颊还在火辣辣地疼,向丰德那一巴掌用了十足的力。
泪水模糊了向思轶的视线,她不停地擦着自己的眼泪,却始终擦不尽。
她一路小跑着,想要快点离开这个地方,回到自己家里去。
想要快点,再快一点......
炎热的夏日,她却觉得每个毛孔都透着寒意,难受至极。
出小区的时候,一道车前灯扫了过来。
她下意识地伸手遮住。
逆着光的视线里,她看到车上下来了一个人。
那个人很高,有很柔顺的黑色头发,和黑曜石一样的瞳孔,散发着冷冽的木质气味。
是她最熟悉的味道。
他站在她的面前,带着有些急躁的呼吸声。
然后,将她拥入怀中。
她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隔着单薄地T恤,她的泪水慢慢浸透了他的胸口,让他有种被烫伤的痛觉。
“我在。”
他轻轻说,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向思轶所有的强撑都在此刻溃不成军。
魏清,你来救我了。
在每个我想哭泣的黑夜,总有你的出现,为我带来别人眼里微不足道的萤火,却是拯救我整个世界的火焰。
向思轶抱住他嚎啕大哭,委屈得像个没有得到糖果的小孩。
她不用顾忌什么形象,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只是哭着,就像是从没这么哭过。
他一下一下的拍着她的背,有点害怕她把自己呛到。
过了很久,她的大哭才变成小声抽泣。
“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猜到,你可能会哭。”
他向来是最了解她的那个人。
她的逞强,她的倔强,她的绝不认输。
向思轶闻言,抱住魏清的手收得更紧了些。
因为这是知道她会哭,所以会等在那里,给她一个拥抱的魏清。
不想再管任何结果,现在她非常需要他。
昏黄的路灯下,两个纤长的身影交错,心脏紧贴着彼此跳动着,在夏日的夜晚里显得格外热烈。
此刻,他们是最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过了很久,魏清牵着向思轶上了车。
而远处,一辆不起眼的小车里,有人默默地收起了相机的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