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16年11月

    纪竹17岁,在北城的澜照画室集训,画室坐落在一条叫澜照巷的胡同里。

    她住在画室老板自己的一栋老房子改装的宿舍里,就在画室那条胡同再往里走十几米的地方,她们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学生都住在这里。

    宿舍洗手间的水池里堆满了还没冲洗干净的调色盘和画色彩用的小水桶,地上堆着两三盆女生们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洗的脏衣物,洗衣机在轰隆隆的运作,看样子它实在是坚持工作了太久,洗衣服的同时还会自己震动着移位,逃亡的样子诡异中透露出一丝愚蠢。

    几阵剧烈的呕吐声又从隔间传来,纪竹趴在马桶边又吐了一次,她已经吐不出任何东西了,眼睛有些花,不知道是飞蚊症晚期还是脑子爆炸的前兆,她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可是一点点动作又让她的胃开始剧烈收缩,她没法控制,只发出几声干呕,眼睛憋的通红,生理性的的开始流泪。

    几分钟后,反胃感终于消失,纪竹面无表情的冲了水,手撑着马桶沿站起来,缓了一下,走到水池边双手交叉将沾到呕吐物的T恤向上掀起脱掉顺手扔进水池,她把水拧到最大,让水流直接冲洗衣服,用手捧了几捧凉水洗脸,漱口。

    纪竹抬头,瞥见了镜子中自己的脸,把发圈扯了重新用手拢了个高马尾,就开了门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件衣服。

    纪竹小时候是肉乎乎的长相,圆圆的眼睛饱满的额头任谁看了都得夸一句漂亮的娃娃,现在婴儿肥还未完全退去,却已显露出了漂亮的骨相。可这张脸上却毫无血色,只有病态的白和颓然的神情。

    她觉得自己的焦虑症可能有些加重的趋势,但她不想理会,这个病应该不会死掉,如果死了,那也正和她的心意。

    这几年间,她的医生换了几位,药也没断着吃,可却不见好转。

    她太累了。

    ————

    下午的课是静物色彩,老师在静物台摆了几个陶瓷罐子和两串青葡萄。纪竹回到画室,看见坐在自己旁边的李维低着头闭着眼脑袋一点一点的。她很羡慕这种坐着都能睡着的人,睡眠质量要是能分她一点就更好了。

    纪竹坐到位置上打开颜料盒,挑了水桶里的一只稍微细点的水粉笔在吸水布上蹭了蹭,继续刚刚那幅没完成的画。

    北城冬天的暖气很足,尤其是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常常烘的这些十几岁的孩子们头脑发昏直打瞌睡。

    就在这时,画室的大门被推开,昏昏欲睡的学生们闻声全部回头看。

    刚醒来的李维也探着头看过去,再看到那人后突然眼睛一亮在她旁边小声叫到:“卧槽,好帅。”

    纪竹顿了顿笔,转过头,看到了门口的人。

    他身材笔挺,头发是留到肩膀上面一些的中长发,有一部分被束起了,但许是因为奔波所以有些碎发散落额前,有种凌乱却不显刻意的好看,鼻梁上架着副黑色细中框眼镜,深邃的眼眸低垂,看起来清冷疏离。那人穿着黑色的长款毛呢大衣和长西裤,背着光站在门口。

    男人推门进来后的十几秒没有说话,连扶着门的姿势都没有变,只视线在一个个学生中掠过,直到看到了纪竹坐的这个角落,那孩子没什么表情的侧着头看了他一眼,他扶着门得手垂了下来,定了几秒,转过身去把门关上。

    李维小声嘀咕:“这帅哥是来找人的吗?”

    这时画室老板马骁从位子上站起来,对着那人颔了颔首:“春城”

    男人点了点头,迈步走到马骁旁边站定。

    马骁清了清嗓说道:“大家停一下,这位是燕春城燕老师,是画室给大家新请来的助教老师,本科在佛罗伦萨美院雕塑系就读,基本功非常牛,以后这段日子你们要和燕老师好好学习,尤其是有些人,都给我端正态度,不要天天猫在画板后面睡觉,是不是以为老师瞎啊。”

    李维这时来了精神,小声说道:“这是什么福气啊,每天看着这么养眼的人,哪舍得睡觉”

    马骁耳朵倒是灵,头一偏眼风一扫: “李维,又在那嘀嘀咕咕什么,说的就是你知不知道,天天除了打瞌睡就是讲闲话,我不管你,反正你的青春你做主,你想吃屎没人拦着,别给我打扰其他同学!”

    燕春城也微微转头,看向她们所在的角落这边。

    李维一罐大大咧咧,被揪出来骂也不是一两次,但是在帅哥面前被骂还是有些尴尬,低了头去假装涮笔。

    燕春城背着光站着,神情逆着光让人看不清晰。纪竹一愣,马骁骂得明显不是她,但却莫名感受到那人直直的视线定在她脸上。他眸子暗暗的,像是她之前懒得陪建国完飞盘游戏的时候,建国的眼神。

    建国是她养了三年的小狗,一只肥肥的西高地。

    纪竹被他看的有些莫名,于是转过头去继续画画,沾了颜料在调色盘上打着圈。说起来,画画不是她的爱好,她没有爱好。只不过这是她从小到大一直在做的事情,她讨厌改变,讨厌走出舒适圈,所以就一直画到今天,没想过停下来,因为停下来,也需要勇气和至少能说服自己的理由,但她都没有。

    收拾完学生,马霄对着燕春城继续小声闻到:“春城,真是太久没见了,你是什么时候回国的?”

    “今天刚到。”他声音轻轻的,有些沙哑,或是奔波的疲惫。

    马霄讶异的抬高语调:“刚到就直接过来了?怎么不好好休息一下,这边也没什么急事,你还开车过来,多危险。”

    “在飞机上睡过了,不用担心。”

    马霄顿了顿,点了点头,拍拍他的肩膀:“回来就好”。

    燕春城是比马霄小一届的同门师弟,是他们教授,那个意大利老头最满意的徒弟。

    同是在外读书的华人,有一个春节马骁攒了个局,把专业里没回国的中国人都叫来家聚会,燕春城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酒,偶尔被扔过一个话题,倒是会能笑着说上两句,那时候他虽然也看着寡言内敛,但到底是个少年气十足的模样。毕竟燕春城真是个有天赋的,二十岁出头就开了个展,被欧洲各大艺术经纪人追着跑,算得上少年得志。

    可马骁想着想着却又是觉得难受,他这个师弟后面却突然抛下一切,在一个漫长的夏天,一人飞去了日长一线的悉尼,几乎不和所有人联系。

    之前同门都在传各种原因,五花八门的,有个自称和燕春城是同一个代理人的意大利女生说,Joshua的离开,是因为恋人去世了。

    马骁不是八卦的人,但他很惋惜这个师弟,于是两人也会偶尔邮件往来说下近况,这两年看到燕春城又做出了一些成绩,他也稍微宽心,到底是那个天资不平的小师弟。

    就在两天前马骁突然接到燕春城电话,直接问他工作室缺不缺人手,他打算回国休息一段时间,可以过去帮忙。马骁先是愣了几秒,就连忙应下。因为自己平时也要画画几乎不管日常教学,这十几个学生都是另一个老师刘谨冬在管,那人是北城美院的研究生毕业,虽然画技可以,但人心思太多,他不喜欢。

    最重要的是,燕春城能回来,他打心眼里高兴。

    马霄从画室仓库中掏出个露营用的那种折叠软凳给燕春城,集训中的美术生都坐这种凳子。

    而后马霄绕着教室走了一圈,看了看学生们的进度,走到教室最前面的桌子后坐下。燕春城则走到教室最后方,打开凳子支起来屈膝坐了进去,坐在他前面的几个男生见老师过来,都直了腰,打起精神,奋力在纸上落笔刻画。

    纪竹的位置就在燕春城左手边两三米的地方,她侧了侧头看见燕春城,他太高了,缩在小凳子上坐着,样子有点好笑。

    可现在的纪竹根本笑不出来,本来挑这里做就是因为离马霄和刘谨冬远一点,不用时刻被盯着,现在莫名其妙来了个新老师,她的好日子看来是到头了。

    这一下午,燕春城都没有再说话,纪竹的余光中,他要么就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要么就是盯着他正前方的男生画画,一直坐在那个小椅子上,没有起身过,那个倒霉的男生,就一下午没敢停下过笔。

    ————

    天色渐渐暗下来,胡同里的乌鸦又叫了几声,画室的平房顶偶尔会传来“咚咚”的声音,是刚出生几个月的小野猫在上蹿下跳。眼看就快下课了。李维开始不老实起来,偷偷把手机夹在画板上看电影,看到高潮处不时还要抿着嘴锤锤纪竹大腿。

    纪竹被她搞得又烦又好奇,探过头去:“看什么这么激动?”

    “《近距离恋爱》,你看!”李维把手机递给纪竹,上面是老师弯腰在讲台上亲吻女学生的画面,很经典的一幕。

    纪竹面无表情:“要我说师生恋都得下地狱。”

    李维又锤了她一下:“为什么!你别扫兴!这个电影很有名的,真的很好看。”

    “老师用年长几岁的这点阅历去对没出过社会的学生散发魅力,是无耻。学生把对上位者的崇拜臆想成爱,是蠢。”

    李维气的鼓着腮帮子刚想反驳什么,后面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暗面要用暖色。”

    李维和纪竹齐齐转向说话那人,燕春城坐在小椅子上看了一眼面露尴尬的两个女生,抬着下巴指了指纪竹的那副静物色彩:“阴影压下去,还有罐子的暗部调点熟褐加深红。“

    “好,,好的。”纪竹机械的调着颜色,后面那位老师太过沉默,以至于她差点忘了他的存在。

    到了7点,是画室的晚休时间,画室的学生都去附近的餐馆吃晚饭了。纪竹没什么食欲,就一个人呆在画室,面对着墙壁蹲在地上,涮了笔,刷了调色盘,又用刮刀把颜料盒的脏颜料刮掉再重新填一些新的颜料进去,用小喷雾瓶给颜料盒喷水保湿,再把东西收进自己的置物箱。

    纪竹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做任何事情都很慢,慢的像只走不动路的企鹅。收拾完,已经七点半了,她站起身来想回宿舍,回头发现下午新来的那位,竟还在原位坐着。

    和燕春城四目相对,她愣了下,心里腹诽着这位可真是个怪人,行动上却是朝着燕春城尊敬的微低了下头,轻声说:“老师好。”

    燕春城没有回应她,她也懒得理,低着头往外走,画室的冷光灯洒在她脸上,显得她更加苍白。经过燕春城前面时那人开口问道:“你不去吃饭吗?”

    她回头,随意应付到:“正要去。”

    事不少,纪竹腹诽。

    燕春城站了起来,184的身高又让纪竹被迫抬起了头,她弯着眼睛嘴唇上扬,对着燕春城摆出一脸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好学生微笑。

    燕春城看了她一眼,抬腿往门口走,走过纪竹身边时落下一句:“我有点饿,一起吧,去你们平时常去的店,你带下路?”

    纪竹的嘴角僵了一下,却也没有理由拒绝这个刚下飞机就赶到画室上班虽然坐了一下午没挪屁股但是看起来十分敬业的老师。

    纪竹带着燕春城走到胡同口一家泰式餐厅,一进门就看见了李维她们。李维见了来人睁大了眼睛,似是也无法理解这两位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还是股着塞的满满的腮帮子对门口的人喊到:“猪猪,燕老师!来这边做吧!”

    然后又用腿踹了下旁边的几个男生:“刘谨浩,柏源,你们去拿两个凳子过来。”

    纪竹抬头看了下燕春城,眼神似是在询问他是否介意与他们同桌。

    燕春城看着她轻声道:“过去吧。”

    这些美术生大多都是爱热闹的人,画室也没有学校里那么严格的等级尊卑,美术老师也大多年轻有趣,所以学生都能和老师处成朋友。燕春城一坐下,那些男生就开始称兄道弟的和他聊天,问东问西。

    下午被燕春城盯了一下午的那个男生周瑞第一个跟他搭话:“老师,你从哪个国家回来的啊。”

    燕春城答:“澳大利亚。”

    “是在墨尔本吗!我姐姐在那里留学” 旁边一个胖胖的男生说。

    “没有,我在悉尼”

    “那老师你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做动画的。”

    “那您为什么回国了呀。” 李维问到

    “累了,回来休息一段时间。”

    “是工作累吗,我听马哥说专业选动画的学长们都快秃了,哈哈哈哈。”李维笑到,旁边几个人也跟着笑起来。

    “那您为什么要做动画,您之前不是学雕塑的吗?”周瑞又问。

    燕春城顿了下,目光扫过纪竹坐的桌角:“因为曾经和一个朋友打了赌,我输了,这是赌注。”

    纪竹点了一碗冬阴功汤,喝了几口后觉得无味就用勺子捞里面的青口贝和鱿鱼圈吃,听到这句话,她抬头向他那里看过去。

    “所以什么赌?”周围的半大孩子都来了兴趣。

    纪竹也好奇的看着他,燕春城笑了一下,抬头对上女孩探究的眼神,淡淡的开口:“忘了。”

    “啊!敷衍我们!”一群人嚷嚷着抱怨。

    “燕老师你多大啦?”坐在纪竹旁边的女生探着头八卦的问道。

    “30岁。”

    学生们震惊,开始疯狂发问。

    “老师你怎么看起来这么年轻!头发还这么多??”

    “老师澳大利亚真的遍地是袋鼠吗?”

    “对啊燕哥碰见袋鼠打不过怎么办”

    “燕哥你为什么在欧洲读书然后去澳洲工作了啊”

    “燕哥你谈过几个女朋友啊”

    “燕哥你们搞艺术的都喜欢留长发吗?”

    。。。。

    学生们叽叽喳喳的问道,那些男生已经自来熟的把燕老师变成燕哥,燕春城扶了扶额,说到:“八点了,你们该回去上速写课了。”

    “别这样,跟我们说说啊燕老师”

    “问题我记住了,等你们校考结束,一张合格证换一个答案。”

    燕春城起身,朝门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帐我已经结过了,但是听说迟到的话,你们马老师是要罚速写吧?”

    十几岁的少年们笑闹着走出餐厅,纪竹跟着人群走在后面,手揣在兜里低着头,风把她的刘海轻轻吹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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