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明嶷宫的姑姑来了。”
刚刚走开的影重回来了，身后多了一位通身黑色的女子。
她穿着高领长袍，姿态挺拔，银白的头发挽成一丝不苟的发髻，没有一点饰品，显得和华丽繁复的崔巍宫格格不入。
“殿下，沙羽将军有事求见，正在大殿等您。”
她声音一出，空气都肃静了一些。
沈喻琪注意到二皇子瞬间收住的表情。
“好，我知道了，多谢姑姑。”
女子走后，二皇子变得一言不发。沈喻琪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劲——在一个开朗到从不思考明天的人身上，这不是普通的沉默。
“沙羽”，这名字沈喻琪听过。很难想象以二皇子“爱窜门”的性格，这个共处同个屋檐下的人物，竟然只听过名字。
终于，二皇子缓缓站起身，走出了花园。沈喻琪和影重也跟上，一起往正殿走去。
登上通往正座的长廊，沈喻琪瞥见了大厅中的身影——一个身着铠甲的高大男子，背着手注视着帘幔后走出的三人。
他的铠甲从脸到手指全部覆盖着，一点皮肉也没有露出来。沈喻琪只能从他转头的角度大概判断他目光的方向——这男子竟让沈喻琪有一种初见天尊时的紧张感，她下意识收回了目光。
二皇子径直走到椅座上，他的情绪似乎绑住了他，说不出一个字。
“殿下，近来可好？”
男子淡然的语气一下刺激到了二皇子。
“将军竟然关心我的安危？”
沈喻琪闻到了自燃的火药味。
“殿下是魔尊的弟弟，皇族子嗣，我当然关心。”
男人平淡的语气里，藏着锋利的边角。
沈喻琪重新观察起这个男人，他好像绝壁上拔地而起的一颗青松，虽然高，但树根深抓地面，巍然不动的强悍气势从坚硬的盔甲穿透出来，甚至压过了他的少主。
“一个连自己亲姐姐也见不到的皇族子嗣，你说有多好？”
一向清澈明朗的二皇子，眼神变得混沌起来，满是怨愤。
“魔尊身体抱恙，需要静养，又怕殿下见了担忧，故传令不见，终究是暂时的。”
“人都见不到，怎么可能不担忧？！”
“臣在老魔尊的床前发过誓，会以性命守护魔尊的安全，定能替殿下分忧。”
“少在这胡扯！你到底把我姐姐怎么了？”
二皇子激动地站起来，冲到了男子的面前。
“你不要以为你能挡得住我，我发起狂来，叫你和你那些手下灵肉俱焚！”
“不见殿下是魔尊的指令，并非小臣的，您执意要闯进去，搞得整个魔宫天翻地覆，臣自然挡不住。”
二皇子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你不要以为我父亲的青睐可以保你一世，他已经不在了！”
“小臣没有想过仰仗老魔尊的青睐，只是想守护好魔尊，守护好魔族的天下。”
男人向后退了几步，留给二皇子一个冷静的空间。
“小臣此次前来，是带着魔尊的指令来的。”
面对几乎要奔溃的二皇子，他像一个不能共情人类感情的机器，一边观察，一边无视。
“二皇子天天在外修行，不知是否听说最近有魑魅出没，正侵害我边界族群？”
这男人说话明里暗讽，让沈喻琪不禁想起那位天尊的口吻，心里生出一股无名火。
“什么意思？”
他成功转移了二皇子的注意力。
“这些腌臢丑怪同时出现在我魔族边界的不同方位，像提前商量过一样。”
“这对将军来说是小问题吧？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臣虽然已派遣干将，奔赴各处斩杀妖怪，但依然传出谣言，说皇族灵力衰弱，才导致邪灵生长。更有荒唐的，说魔尊久未露面，已无心掌管魔界，魔族皇嗣也无心守护这一片疆土。”
“怎么可能？我魔族的气韵日渐兴盛，天空的灵韵熠熠生辉，他们看不到吗？没有皇族的庇佑扶持，他们又如何修得灵体？”
“谣言自然是假的，但人心不可控，再肆虐下去，必会引起族民恐慌。”
二皇子的表情像结了冰一般，怨恨和委屈突然间烟一般消散了。
“谣言……都是假的吗？”
他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姐姐自然不会不顾子民的安危，但若是受到迫害，被人控制……”
影重突然睁大了眼睛，慌张地看向二皇子。
“殿下……”
女子的声音打断了二皇子。沈喻琪这才发现，方才那位黑衣姑姑正站在大殿西边的角落，黑色的她几乎隐匿在了黑色的角落里。
她慢慢走到光亮处。
“殿下明鉴，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要团结一心，千万不可怀疑自己人，让外人有了可乘之机。”
“对你们来说，我才是那个外人吧。”
二皇子的话让大厅陷入了沉默，沈喻琪可以看出黑衣姑姑眼神里剧烈的波动。
“老奴只是不想殿下……”
“姑姑不必替臣说话，殿下要是不信，可以跟臣回明嶷宫，亲自到殿门前问问魔尊是否愿意见您。”
二皇子眼睛有些红了。
“你何必说这种话来伤我。她每次怎么赶我走的，你不是都见到了吗……”
他又看向黑衣姑姑。
“姑姑，连你也要瞒着我吗？”
黑衣姑姑摇了摇头。她的眼睛里也有了些反光。
“老奴……将军所言都是实话。”
二皇子深深呼吸，又长长叹出来，他从座位上站起来。
沈喻琪似乎能共感一般，胸口隐隐作痛。
“你们可以走了吗？”
“尊上还有指令，让臣代为传达，殿下不听听吗？”
男子毫无波动地说着，什么也阻止不了他把冰冷的字说出来。
“尊上希望殿下能代表皇族出面，前去边境收服妖怪，抚慰当地百姓，停止谣言。”
二皇子轻轻哼了一声，他的下颚因为咬紧的后牙而变得凌厉起来。
“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指示，让魔尊亲自跟我说。”
二皇子离开了大殿，沈喻琪紧跟上。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她几乎要跟不上。
沈喻琪慌乱地回过头，发现影重没有离开，他走向了铠甲男子和那位黑衣姑姑……
沈喻琪跟着二皇子回到了寝殿，他直接向床榻走去，钻进了帘帐里，再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沈喻琪站在帘帐外，有些不知所措。
沈喻琪胸口愈发闷痛，转身离开了寝殿，坐到殿外的院子里，深深吐气。
“仙君说过，魔尊藏得很深，难道真的是生病了？可是到底生了什么样的病，会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想见呢？”
沈喻琪只是听他们的对话，也难以相信“生病”这个原因。那位姑姑，明显有什么难言之隐，而那位铠甲男子，也很难不让人怀疑。
沈喻琪胸口疼得厉害，她趴到石桌上。
“这么一想，我也不是好人……”
沈喻琪想到自己“间谍”的身份，如果有一天败露了，不知道会不会伤到二皇子。
“一定会伤到吧……就算是普通朋友，背叛的刺刀，也足够锋利了……”
今天他脸上那些表情，她想起来就觉得很难受。
不知不觉，她开始下陷，陷进这个她并不想牵扯什么关系的幻境。
“有谁来告诉我这就是场梦吧……”
……
“初初，你怎么了？”
沈喻琪猛地抬起头，影重回来了。
他露出一点微笑。
“没吓到你吧。”
沈喻琪下意识地摇头。
影重慢慢坐到沈喻琪身边。
“我和二皇子本来都住在魔尊的眀嶷宫，后来被沙羽将军安排到了这，从此和明嶷宫来往越来越少。后来魔尊下了指令，就彻底见不到了。”
沈喻琪皱起眉头。
“就因为生病吗？”
“姑姑和将军都是这么说的……不让见，一定有理由吧。”
影重低下头。
“真的是魔尊不让见吗？那个沙羽将军……”
影重看着沈喻琪，理解了她的意思。
“若是不能信他，我也不知道这宫里还能信谁了。”
他看向花园的远处，继续说道：
“沙羽将军和我一样，很小就成了孤儿，是被老魔尊收养才活下来。那时候长公主和二皇子都还没出生，老魔尊待他视如己出，亲自教他法术，监督他修行。沙羽将军也不负期待，法力出众，小小年纪就跟随老魔尊四处征战。”
“征战？”
影重点点头。
“是啊，虽然如今魔界太平，但老魔尊在世的时候，我们和仙界的那群老阴阳十分不对付，隔三差五就有点摩擦，干起仗来也是有的。”
老阴阳？沈喻琪脑中浮现出大号男人的样子，听到这相配的称呼，不禁笑出来。
“老魔尊为了不让魔族受欺负，就算不打仗的时候，也经常到西北边的昆仑山上排兵演练，膈应他们。”
影重说着也笑了。
“后来长公主出生，沙羽将军就成了她的侍卫。虽然是主仆关系，但两人从小在一起，感情已经胜过亲兄妹了。你别看沙羽将军那么冷冰冰的，其实很宠长公主，长公主要什么他都给她。我刚被老魔尊收养时，也是跟着沙羽将军和长公主，他们待我也很好，小时候长公主还经常抱我……”
陷入回忆的影重，脸上露出了一丝幸福的意味。
“后来，魔尊突然去世，魔尊夫人过于伤心，第二年也去世了。整个皇族，竟然只剩下一对没成年的孩子。那时，沙羽虽然当上了将军，但也不过是个刚成年的小伙。对于整个魔族来说，那真是噩梦般的一段时光。”
幸福的表情很快从影重脸上消失了。
“魔尊去世，长公主便继位成了新魔尊。虽然有皇族世代相传的神力加身，成为君主无可非议，但掌管一个硕大的民族，对一个年幼的孩子还是太难了，尤其我们和仙族的关系那么紧张……而沙羽将军，他一边努力扶持长公主，一边收拢军心，扫平各处威胁，向外界展示强势的形象，同时还照顾着我和身体孱弱的少主殿下……他虽不是皇族人，说句不合适的……他像一个兄长一样，把整个大家族给撑起来了，成了所有人的依靠，他也毫无怨言，做了这么多年的家长。”
影重语气里满是对沙羽的信任，沈喻琪可以理解这种感情，就像无论何时，她会无条件相信小萱说的话。
“后来，少主殿下身体越来越好，魔尊就让他搬到了崔巍宫，我也被沙羽将军安排给少主殿下，做他的近臣侍从。但之后，事情就好像开始不对了……”
影重沉默了一会。
“起初，明嶷宫和崔巍宫还是有来往的，少主经常去魔尊那玩，魔尊也偶尔来看少主，不久之后，魔尊就以静养为由，不让少主常去，再后来，就直接闭门不见。少主闹过几次，都被沙羽挡下来了。再后来，掌事来了宫里，沙羽将军也不来了，曾经亲如一家的人……”
影重又沉默了一会，他似乎想起了别的往事。
“我知道那种感觉，所有曾经关心自己的人都离自己而去……没有家人的地方，又何谈是家呢……后来少主自己也不常在宫里呆了，到处游玩，看看风景，倒是比在宫里开心些。”
听完影重的话，沈喻琪心头一沉，她想起掌事告诉过她：影重是一个孤儿。
她握住影重的手，跟他聊起自己“生前”的故事，想要安慰他。
花园里枝繁叶茂，空气十分浓密，似乎没有比沉闷的殿内好多少……
“影重。”
两人转回头，发现了低落的二皇子。
“你去问下，什么时候出发。”
沈喻琪和影重都愣了一会。
“是，少主。”
影重很快离开，二皇子又回了寝殿，花园又变得空空荡荡。
沈喻琪犹豫了一会，还是跟进了屋内。
二皇子闷头倒在床上一动不动，沈喻琪小心翼翼坐到他床边，呆了一会，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还是给他独处的空间吧，沈喻琪心想着又站起身，往帘子外走去。
“莞初。”
“嗯？”
沈喻琪转过头，二皇子扭过头正看着她。
他一直没说话，直到沈喻琪又坐回了原来的地方。
“等从边境回来，我们再出去玩吧。”
沈喻琪有点意外。
“嗯……好。”
“去看火山怎么样？”
沈喻琪笑起来。火山，他最爱的火山。
“我觉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