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04

    大巴在山间摇摇晃晃,江水在夜里格外湍急,月光在水面铺开银色的薄被,天地间只剩哗啦啦作响的水流和低飞乌鸦发出的嘶鸣,山隐没在云雾之中,松柏镀上华色。

    司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关掉车里的空调,此刻逼仄的车里又闷又热,时而有人发出低低的鼾声,发动机的声音和鼾声交相呼应,令这大巴变得热闹。

    陈晚青打开窗户,任凉风吹散扑面而来的闷热,山间的风带着雾气令她清醒几分。

    手机震动,同事在工作群里艾特她,关于新版本上线的数据反馈。

    这个版本的关于差异化人群包的需求效果并不好,她作为新人产品经理,负责的业务多而杂,本次版本数据下滑她不用背主要责任,但也在群里被点了大名。

    本次数据下滑的责任,直属领导小珏背锅,需求主提出方阿琳背主要责任,而她是连带责任。

    小珏在他们几个的产品小群里狂轰乱炸,整条产线每个产品经理都无法幸免,包括实习产品经理,人人自危,极力撇清自己与本次需求的关系。

    陈晚青的请假条挂在个人资料卡上,结果还是被小珏一个语音电话打过来。

    她本不想接,奈何这份工作刚干没多久,星叶又是top级互联网企业,单纯因为请假被打电话而辞职不值当,而且,互联网这行不满一年经验挂在履历上算雷点,下份工作再找大公司会相对困难,最重要的是她还要跟她爸解释辞职的原因。

    去年毕业季她爸就不同意她进互联网行业,想让她回家里公司来接管一部分项目,她对家里的食品行业没太多兴趣,正巧去年星叶给她发了offer,给的工资不低,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决定去星叶锻炼自己,现在总不能遇到点小困难就打退堂鼓。

    陈晚青看了眼时间,晚上9点,个个都不下班,她无奈接起电话:“小珏哥,抱歉,我正在休假,没看见群里消息。”

    小珏对“正在休假”四个字置若罔闻:“之前提需求的时候你没有找数分(数据分析部门)了解老版本的数据吗?”

    陈晚青撇去这几天的个人情绪:“这个需求提出来的时候,我有跟踪过之前版本的数据,也做过详细的数据对比分析,但是之前的数据存在一些遗留问题。”

    小珏:“所以,你没跟阿琳同步这事?”

    陈晚青跟阿琳提过,当时阿琳说的是先上线本次需求,等后续观测数据再决定优化方案。

    小珏听她没声:“怎么了?信号不好?”

    “我跟阿琳姐提过的。”

    小珏沉默片刻回道:“知道了。”

    陈晚青:“小珏哥,这次事情很严重吗?”

    小珏:“事情严重不严重是一回事,我觉得大家工作态度有问题,小陈,你是应届生招进来的,当时有很多优秀的备选人,但我义无反顾选择你,是因为对你期望很高,老实讲,你最近几次的表现并没有达到我对你的预期。”

    小珏的声音里带着失落,似乎对她已经彻底失望。

    陈晚青的院校不算特别拔尖,但在985里也算靠前,从小没受过什么挫折,小珏这么说,令她感到有些难过。

    毕业以来,她都在努力往前走,这一年来准点下班的次数屈指可数。

    陈晚青声音淡淡的:“抱歉,小珏哥,让你失望了。”

    小珏听她这么说,舒了口气:“我不是在怪你,小陈,我是希望你能快速成长,你加入星叶也一年了,该学会自己独立承担一部分责任,这次事情阿琳是有责任,你难道没有吗?”

    陈晚青:“我会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不会逃避。”

    小珏:“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主要责任我已经担了,下次遇到这种情况,需求内评的时候,要提出来,群里有很多前辈,都是你的老师,要虚心请教,不要盲目自大。”

    不知道沟通了多久,等小珏挂掉电话,陈晚青感觉一阵疲惫,这半个月处理程临的事情已经耗光她的心力,如今小珏一番话,又令她陷入一种自我怀疑。

    没几分钟,阿琳又打来语音,劈头盖脸的问责。

    所有的糟心事不约而同全部涌来。

    临挂电话,阿琳说:“下次遇到这种问题就说你遗漏了,不要再把别人推到前面去,晓得伐?”

    陈晚青不明白为什么之前她已经详细分析过前因后果要说成是遗漏,这不就是典型的替资历老的员工背锅。

    骨子里那股倔劲又上来了,不想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当缩头乌龟。

    “阿琳姐,数据问题我确实是反馈过给你的,我没有遗漏。”

    阿琳不屑地嗤了声:“小陈呐,你要自己拎拎清楚,不是每次需求上面都会注意,也不是每个需求都是正向的,负向对于产品需求来讲是很正常的,不要一有点风吹草动就跟小珏那打小报告,职场不是只会工作就可以的。”

    陈晚青憋着一股气,她虽没工作多久,但对于“负向对于产品需求来讲很正常”这句话并不绝对认同。

    任何需求都不是从0-1,起码现阶段不是从0-1,有前车之鉴也有AB测试,有些负向数据可以通过人为努力尽可能避开,而且这次需求有明显的数据问题,她已经提前提出来了。

    她和阿琳观点有差异,这是没法争辩的事实,但她还是保留着初入职场的谦卑:“对不起,阿琳姐,我没有告状,是小珏哥问我有没有跟你提过。”

    阿琳显然不想听她解释,说了句“就这样吧”就挂断电话。

    陈晚青握着已经挂断的电话,第一次认识到职场不是学校,工作不是做作业,不存在绝对的是非对错,人人都不过为了自己的三分利。

    凉风吹在她的脸上,雾气中夹着山间野杏树的味道,她闭上眼,突然想起程临。

    程临如果在的话,会是她倾诉的港湾,他会耐心听她说完,会像老师一样,耐心地替她分析问题,然后告诉她应该怎么去适应职场。

    虽然他有时候很严厉,但不可否认,他一直比她懂得怎么适应这个社会。

    她常说他是人精说他圆滑说他世故,他总说她是小孩,完全没被社会毒打过的大小姐。

    他说,你要成长起来。

    她说,你成长就好。

    他说,陈晚青,你要长大些,不能总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她说,为什么不去迎合社会就是没长大?

    他说,你看你,想法幼稚天真。

    她说,算了,不想跟你处了。

    他说,我错了,你当个小孩吧,哎,等哪天我不在,你可怎么办?

    她说,怎么?你什么不在,你要和我分手?

    他说,我的意思是万一我比你先老死或者病死,到时候你这个小孩要被人欺负。

    她说,哦,那等到时候再说。

    想起程临,陈晚青眼睛热热的,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来,一语成谶,他真不在了,而她还没学会长大,连人际关系都没能处理好,她好累。

    幸好车里的其他人都入睡,四起的鼾声将她低低的呜咽声掩盖。

    她趴在前座的椅背上,肩膀一耸一耸。

    程劲睁开眼,凝视着她瘦弱的颤抖的肩膀,手在身侧下意识攥成拳,他厌恶这样没用的自己,厌恶自己如此渺小,厌恶自己对她的眼泪无能为力,只能任凭她掉眼泪。

    风好似一把尖锐的小刀,刮着他本就已麻木的心脏,密密的疼,疼得他吸了口气,疼得他眼睛犯潮,他努力把眼里的雾气憋回去。

    “姐姐。”

    陈晚青听见他干涩的声音,胡乱在袖口把眼泪蹭掉,眼里还是湿漉漉:“怎么了?”

    后鼻音浓重,好似重感冒,偏是这幅模样,叫人看得心疼。

    “不要哭,你没有做错什么。”

    程劲用他仅能听见的几段对话拼凑出事情全貌,想出了最没用的安慰。

    陈晚青点头:“嗯。”

    其实她难过的不是工作,她难过的是与她并肩的同伴再也回不来了。

    “你没有做错,应该他们向你道歉,你没有对不起他们。”

    少年稚嫩的安慰让陈晚青并没有好受些,反而让她看见了他身上的自己,和自己一样天真的少年。

    她没办法告诉少年这个世界非黑即白,这些都不是他这个年纪应该接受的负面消息,这个年纪该对未来对世界持有美好乐观的向往。

    她破涕而笑,顺着他的话:“嗯,我没有做错什么,不应该为别人错误的行为买单。”

    山风顺着窗户缝隙钻进来,睫毛上挂着的那滴泪花吹落下来,滑过脸颊,流下湿漉漉的浅痕,他的心颤了又颤,指甲掐着手心,陪她一起痛吧,这样他也好受些。

    陈晚青看见他如黑曜石的眼睛,那么亮那么深,不想这孩子再为她继续担心,“我没事了,你快睡吧。”

    程劲:“我睡不着。”

    陈晚青从包里掏出蓝牙耳机:“要听歌吗?”

    程劲接过一只白色耳机,将它塞进耳朵里。

    陈晚青调好音量问他:“这个音量会吵吗?”

    程劲摇头:“不吵。”

    “有想听的歌吗?”

    “听姐姐的歌单就好。”

    他真的很乖,几乎不会提什么要求,难怪程临总夸程劲懂事,他确实又乖又懂事,要是陈慕蓝能有他一半懂事,她估计什么要求都答应他了。

    「Summertrain」

    e for a little ride, see the shadows passing by

    (与我一同坐火车离开吧看着车窗外呼啸而过的掠影)

    e away with me, it\'s gonna be all right just breathe

    (与我一同远走高飞吧清浅呼吸间一切都会好起来)

    e away with me, it\'s gonna be all right you\'ll see

    (与我一同远走高飞吧你将看到一切都会好起来)

    少年清浅的嗓音在夜色中如同一汪清泉,沁人心脾,令他浑身每个细胞都变得敏感起来,程劲眼底弥漫一层雾气,有那么一瞬,他忽然想这辆列车永远没有终点,他们就这样一直坐下去,从清晨到暮色起。

    车窗外的凉风吹起她鬓边的发丝,一缕刚好吹到程劲的脸上,微微痒,像狗尾巴草划过心尖,令他胸腔充满柔软。

    陈晚青看他不困,这几天他几乎没怎么睡觉,十五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快睡吧,明早还要转高铁。”

    “嗯,姐姐也睡觉吧。”他在脑子里搜罗能够令她放松心情的话,却发现语言是如此贫瘠,“卡夫卡不是说他最擅长的事就是躺着不动,要是很累的话,可以躺一躺。”

    陈晚青知道他在安慰她,有那么一刻,她跟他想的一样,躺一躺吧。

    “姐姐没事,姐姐是大人,可以处理好工作的事情。”

    “嗯,我相信姐姐。”程劲看着她,“姐姐真的很棒也很优秀,南江省38万高考生里前1000名才能进宁大,所以,姐姐不要怀疑自己。”

    程劲的鼓励令陈晚青心口升起莫名暖意,在这黑夜中仿佛看见了莹莹烛火,她很棒,因为她提前预料到数据会负向,她很棒,这几天她像个大人一样处理好了程临的后事。

    她怎么会在小珏质疑她的时候,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她的人生又不是为了满足小珏的预期。

    陈晚青顿悟过来,恢复些精神气,望着面前乖乖的少年:“谢谢你,弟弟。”

    在歌声中,困意来袭。

    程劲微微侧脸看她闭上双眼的模样,颤动的睫毛如同蝴蝶轻栖,他的喜欢小心翼翼不敢流露半分,只敢在她睡着时,肆无忌惮明目张胆将她的眉眼刻入心扉。

    后半夜陈晚青被颠醒,发现自己的脑袋正抵着程劲的肩头,而他正戴着耳机熟睡,她下意识直起身体,怪自己睡得太熟。

    车里灯光晦暗,少年鼻子挺翘如同一座小山,薄薄的嘴唇因为睡着的缘故轻抿着,好似与生俱来带着一种化不开的浅浅哀伤,长腿憋屈的缩在大巴车的间隙,看起来楚楚可怜,像是没人要的小狗。

    她望着他,又想起陈慕蓝说的那些话。

    程劲这长相放在她那时候上学也是拔尖的,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相信程劲是什么渣男,骗有钱女生的钱,更不能让这些谣言影响了这个孩子上学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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