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六月初二。

    京城辅国公凌家。

    数十个丫鬟仆妇围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姑娘,乱糟糟挤成一圈,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虽然三小姐不受重视,可到底是正经主子,怎么就想不开要跳湖呢?”

    “谁知道啊,在乡下长了十四年,这会儿好不容易找回来,合该享福了。”

    “什么享福,有二小姐珠玉在前,三小姐只有捡人家剩下的份儿。”

    “谁叫二小姐是二老爷和长公主的掌上明珠,哪怕如今身份大不如前,人家也能被认为义女,照样混得风生水起。”

    没有主子在场,仆妇们说话可不避讳,背后也没少把这些主子们的事情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凌宝忻(xin)闭目躺在地上,被这些旁若无人的吵闹声吵醒,她眉心紧蹙,胸腔一股滞涩的呛意,逼得她猛地往外吐出一口水,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咳嗽。

    忽然,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

    “好你们一群吃白饭的丫头,你们是怎么照顾三小姐的?!竟让她就这般躺在地上?”

    一道女声破空而来,脑中的记忆下意识匹配上了人,舒宁公主的女官,冉素。

    冉素……凌宝忻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她最后的记忆——入目四面八方皆是熊熊火海,她的双目被灼烫得发疼,喉咙血腥干涩,想要呼救而不得,眼睁睁地看着玉儿在自己怀中失去声息……冉素不是在京城辅国公府么,怎么这里还能听见她的声音?

    只见来人一身高品级的绛紫女官服,只算得上清秀的面容冷肃,眉心两道因常年皱眉留下来的浅痕,通身的气势不怒自威,身后还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

    看热闹的奴仆一股脑做鸟兽散了,冉素也不真的恼她们,麻利地指挥仆妇把凌宝忻从地上搀起来。

    凌宝忻被人搬动,双眼费劲地睁开一条缝,头却昏沉地好似有千斤重。

    虽然是六月里,但是她被从水里捞起来,浑身湿透,这会儿身上又沉又凉,难受的不行。

    “快些叫大夫,再派个脚力快的去禀告长公主!”

    冉素快步跟着两个托着凌宝忻的仆妇,面上又是焦急又是烦躁。

    三小姐何苦如此!非要挑在这个时候!长公主现下正在接待为二小姐说亲的定国公夫人,如何分得开心神来?

    凌宝忻身上的湿衣服终于换下,她被灌了一碗热乎乎的姜汤,身子总算缓和了些,也终于睁开眼睛,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她盯着头顶的蝶恋花帐子,愣了两息,才意识到,自己重生了。

    重生回十年前,自己刚回到凌家一个月的时候。

    “冉姑姑,不必叫大夫了。”

    她咳了两声清了嗓子,哑声道。

    “那怎么行?您毕竟落了水,湿气重,万一落下病根可就不好了。”

    “我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有数,冉姑姑知道我从小在村子里长大的,上山打猎下水抓鱼都是家常便饭,现下还是六月里,天气火炉似的,进水里游一遭的事,我哪里就那么娇弱了。”

    凌宝忻说着,自己慢慢坐起来,又看了眼那姜茶:“方才姑姑叫人帮我换了衣裳,喝了姜茶,我已经完全没事了。”

    见对方还是犹疑不定,她继续道:“方才是我想岔了,现下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我也想开了,便莫要因为这种小事让母亲烦心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冉素面上瞧不出来喜怒,答应了不喊大夫,又叮嘱了几句让凌宝忻好好休息,她便像来时一样,快步离开了。

    留下榻上的凌宝忻,再与门口一脸错愕的婢女澄薇擦肩而过。

    澄薇捧着巾子踏进门槛,已然是听见了方才的对话:

    “三小姐,怎么能不要大夫呢?方才您昏迷不醒,奴婢都吓坏了,便是长公主知道了,也定然要来看望您的。”

    澄薇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无妨,便是叫了大夫,今日他们有要事,想来也不得闲管我。”

    凌宝忻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前世定国公夫人要来为凌文月说亲,说的还是朝阳侯世子,甚至舒宁为了给凌文月抬身价,还打算为她请封郡主。

    要知道,当朝长公主只有嫡长女可以承郡主爵位,且仅有一个。

    她是知道了这些,一时气不过,才听了丫鬟的馊主意,施了一次苦肉计,妄图撼动舒宁长公主的想法。

    然而这反倒促使舒宁下定决心将郡主之位给凌文月,想也知道,有凌文月懂事乖巧在前,这个找回来的亲生女儿如此愚蠢娇蛮,若是再给她封郡主,不知道还要作多少妖,给皇室丢多少脸,舒宁长公主那样爱脸面的人。

    “可是……”

    澄薇还待说什么,凌宝忻语气冷了下来:

    “我竟不知你倒是个有能耐的,如今我的事也都叫你做主了。”

    澄薇悚然,背脊一凉,忙跪倒在床前,“三小姐恕罪,是奴婢多嘴了。”

    “确实多嘴,若不是你,我本也无需演这一出,你就自己打十个巴掌,再去廊下跪一个时辰吧,往后若是再犯,就别怪我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凌宝忻说话有些有气无力,语气却森冷如冰。

    这是澄薇两个月以来,头一回在三小姐身上体会到这么叫人胆寒的气势。

    她忙不迭地应声,然后手上利落地开始打自己的嘴巴,力气之大,生怕叫这位主子不满意。

    凌宝忻想到前世澄薇爬床生下了庶长子,还到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的样子,她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就是这次罚得也不冤,若不是澄薇前两日暗示她使苦肉计,她如今也不会受这罪。

    又忆起前世自己那糊涂荒谬的一生,她昏昏沉沉地想着,这一次,她决计不要再与那凌文月争一时之气,也再不要死要活非嫁入那朝阳侯府去了。

    次日。

    夜幕四合,星月低垂,京城彻底安静下来。

    辅国公府西处的院落,丫鬟进进出出地递铜盆和巾子,内间里,凌宝忻烧得面颊通红,一双满是红血丝的杏眼半阂,花瓣一般的嘴唇却苍白,整个人陷在床褥柔软的锦缎里,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

    她烧迷糊了似的,拉着坐在床边的舒宁长公主的手,不住地喊娘亲。

    舒宁漏夜前来,身上只着一身素色深衣,妆饰未施,露出几分疲态。

    她毕竟只有凌宝忻一个亲女儿,这会儿见她这幅肖似自己和丈夫的面容,憔悴又孱弱,对她再多不满也都散了去,心口也泛起一阵酸疼。

    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娇娇儿,前十四年又因为奸人让她们娘俩被迫分离,如今好不容易找回来,哪里不想偏疼几分,只是她未免也太争强好胜,月姐儿是个可怜的丫头,辅国公府上也算家大业大,怎么就容不得她一份吃穿,非要和月姐儿争,惹得他们夫妻几次对这个小女儿失望。

    凌宝忻是真的烧糊涂了,模糊视线里看见舒宁,还以为是十年后,母亲扬言要与她彻底断绝母女关系的时候,不由得眼泪汪汪,身上难受,心里也难受。

    “娘亲,娘亲别不要女儿,宝忻会乖乖听话,娘亲不要走,宝忻再不与二姐争了,宝忻都给她,什么都给她,娘亲……”

    后面的话呢喃着听不清了,舒宁又是觉得酸涩得一塌糊涂,又想起昨日冉素复述的话,到底是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现下也懂事了。

    只是这懂事的代价也太大了。

    叶太医说这烧来得凶猛,加之积郁成疾,若是今晚一副药吃下去还未退烧,能不能熬到明天都不一定了。

    舒宁握着小女儿若软无力的手,侧目问随侍:“药可煎好了?”

    冉素立刻把将将凉到适口的药汁端上来,清苦的味道顿时弥漫开,舒宁亲自接过,一勺勺喂给凌宝忻,再看她下意识皱起眉怕苦的模样,像极了丈夫喝药怕苦的样子,一面好笑一面气愤。

    还好意思怕苦,有本事跳湖没本事喝药,她一勺不落地喂完,捏着帕子给她擦嘴。

    眼见天色已晚,冉素催促了几次,这才细细嘱咐起伺候的几个奴婢,起身趁着夜色离开了。

    凌宝忻却是陷入了梦魇之中,干冷的空气夹杂着香灰气息扑面而来,她两臂挥舞着掀翻了如山一般巍巍伫立的牌位,声音嘶哑泣血,人已癫狂:

    “魏长书!你个宠妾灭妻,罔顾人伦的下作东西!你不得好死!我要毁了你家的祖宗牌位,砸了你这座供奉的家庙……你想娶凌文月那个寡妇做平妻和我平起平坐,你做梦你做梦!我变成厉鬼也要去杀了她!杀了她!哈哈哈哈……”

    一会儿又是怀中的玉儿面容痛苦,小小软软的身躯已经彻底失去了温度,她搂在怀里失声痛哭,满目猩红灼烧,头顶房梁坠落砸起一片火星,几滴溅在她眼中,灼出一片刺骨的恨意。

    凌宝忻越想越恨,为什么凌文月丧夫之后,京中还是有无数皇亲贵胄趋之若鹜,就连自己的夫君朝阳侯世子也能为了凌文月,不惜让自己以养病为由,连带着玉儿赶回朝阳侯祖上的扬州老家。玉儿才那么小,话都说不利索,跟着她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扬州,一次也没有哭闹过,反而在她几次垂泪时默默握住她的手,笨拙地给她擦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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