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地狱

    春和是被爆炸声惊醒的。

    [……谁啊一大早的在放鞭炮?现在又不是过年啊……难道周边有新店开业了?不对吧……这里不是烟花爆竹禁燃?啧……]

    半梦半醒中皱了皱眉,春和翻了个身,正试图通过把自己团起来以减小噪音的干扰,却突然被人蒙猛地拽起来。迷迷糊糊睁开眼,春和看见米勒放大的、惊恐的脸:“克拉拉!快醒醒!”他压低身子护着她,几乎把她按趴到地里,同时紧紧拽着她向前快速小跑,似乎要冲到前方白天挖战壕堆出来的土堆后。

    心脏因为半夜骤然被惊醒而狂跳不止,被拖到土堆后春和终于可以停下来稍微冷静地了解一下情况:

    尖叫声、求救声、爆炸声、“哒哒哒”的木仓声……混合成嘈杂一片。树木被炸断了,枝叶散在地上,泥土被炸得翻起来,簌簌落下,地上出现一个个深坑。昨天春和脑中规划的那块“菜地”已经彻底变成一个烂坑,边上是零碎的人体组织。手、胳膊、腿、内脏甚至是半个脑袋在空中乱飞,同时因为触及树冠提前爆炸的榴弹的碎片又迅速冲到树四周地下,给附近躲避的人来上一道道刻骨的创伤。深层泥土的气味、火药硝石的气味、血的铁锈味以及蛋白质烧焦的糊味揉在一起,令人作呕。

    这是人间地狱般的景象。

    “宿主你还好吧……你的情绪波动过大了……”

    [………………]

    “宿主?”

    春和也算玩过不少战争类射击游戏,少年时她和朋友一起消磨时光,看着屏幕上对手或队友因为被击中而爆出血花,从来没有不适应的感觉,反而常常因为自己或朋友的操作失误发出欢笑。那时她还看抗日神剧,读中西方军事名著,感觉自己能够“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只恨不能领兵一统寰宇,一展将才。

    但现在面对真正的战场,她只觉得好像有一只手狠狠揉捏着她的胃,让她想痛痛快快地大吐一场。那些年少轻狂的幻想烟消云散,大脑叫嚣着要赶快逃离,春和却浑身发抖,僵在原地,站都站不不起来。

    她希望这是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恐怖的只是过于真实的噩梦,什么系统、穿越、战争……通通都是她的臆想,而等她惊醒后就会发现自己正躺在家中的软床上,太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出,门外是母亲或父亲烧早饭的声音,一丝丝粥的甜香蔓延进来。

    然而这不是梦。

    春和几乎要把自己的手腕掐破,她感觉到疼痛,很疼,非常疼,但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眼前的一切还在令她崩溃地持续着,她再也没有办法自我欺骗了。

    [系统!!!!!]

    “宿主晚上好,你终于恢复了QAQ

    攻略系统758号竭诚为您服务!检测到您所处环境危险系数较高,是否启用危险区域等级标注功能?”

    [启用。]

    闭了闭眼春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看到米勒在不远处搬运伤员,似乎想将对方也拖到这个小土堆后。一些反应过来的士兵开始反击,“Feuer”的喊声不断,子弹带动出一阵阵破空声。

    [系统,我们有类似魔法防护罩,可以免除所有物理伤害的东西吗?]

    “有的欸,但是宿主对不起,这个世界禁魔……之前那项功能是通过计算弹道轨迹得出的,我只能使用符合本世界科学的辅助手段……”

    [知道了。谢谢你。]

    春和其实是很怕疼的。她一点也不想体会死亡的痛苦——更何况万一被炸烂或被击成筛子绝对比寿终正寝痛苦多了——但她还是从小土堆后出来了,因为她知道自己还有“再活一次”的机会,这些受伤的人再不救治就彻底没救了,而她是医生,一个医术满级的医生。

    [系统,帮我标注所有我方存活伤员位置,按受伤严重程度从重到轻由红到绿,寻找安全抵达路线。]

    “收到!已经标好啦宿主!”

    视野中红红绿绿一片,如同当年玩战争类射击游戏时电脑屏幕上显示的一样,但这一次春和手中拿的不再是冲锋枪,而是从携带的那一堆乱七八糟的重物中翻出来的医疗箱。

    一个、两个、三个……不断地止血、清理创口、包扎,绷带、药粉和以肾上腺素为代表的各类吊命用的针剂在春和手中反复轮换,治疗每一个人时她都不停地鼓励对方,给出保证自己一定能他让能活下来。春和甚至想到如果自己现在再参加军训时的战场应急救护考核,百分百能够拿满分。

    “克拉拉……您叫克拉拉对吗……帮帮我……”

    “我来了我来了!放心,我的医术可好了!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坚持一下,你看我们已经开始反击了,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绿眼睛的年轻士兵用他那只没受伤的手死死拽住春和的衣袖——他另一只手的手臂被子弹击穿了,正往外冒着鲜红色的血,子弹强大的冲击力把他带到在地,“我是……传令兵……”

    春和借着四周炮弹的火光看清了他的军服,确实有传令兵特有的标识。

    “克拉拉……我估计是活不成了……连长让我去向周边的连队求救……电话线被炸断了……一翻过旁边的山坡就能看到……不远……”

    “你认真的吗?我是路盲啊!而且现在还是晚上,不熟悉路就更认不出来了……更何况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这个山坡起码有□□公里,这还叫不远?我的体力根本不可能走到那边!话说咱们连的马厩好像在后面吧……那估计应该没有被炸毁,等一下我去看看能不能给你弄匹马骑着去……我还要继续救治伤员呢,现在受伤人数这么多医疗兵根本忙不过来!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行吧!欸不对,你刚才是不是还质疑了我的医术啊……我告诉你我的水平可高了……”

    春和一边连珠炮似的速出一边治疗,很快就让对方的情况平稳起来,虽然不能活蹦乱跳,但是歇一歇传个信还是可以的。

    绕到马厩那扛了一匹马回来,望着目瞪口呆的传令兵春和露出了核善的微笑:“你的双腿和另一只手都是好的,完全可以自己上去的,对吧。”

    “我觉得……”

    “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怎么你想要我把你抱上去吗?”几乎要被春和扭曲的神色吓到,传令兵迅速翻身上马,“不不,我这就走……谢谢你克拉拉,多保重……”

    “别说的好像要永别了一样,赶紧得把援军带回来,要是到时候战斗停了我都没看见你,呵呵,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好,好的。”策马而去时传令兵还忍不住纳闷,怎么会有小女孩能扛得动一匹马啊,这真的是人应该有的力量吗?自己又是哪里不小心得罪了她,那表情像是下一秒自己就会被锤进地里一样……摇了摇头他又重新专注于求援任务了。

    “宿主,你为什么不答应他呀?”

    [……系统,你知道什么叫FLAG吗?]

    春和给下一个伤员治疗的动作不停,仅稍稍分了一点不影响工作的心思在对话上。

    [像这种情况,要是在小说或漫画中,只要答应对方,对方一定会丧失求生意志,然后华丽丽地牺牲掉,成为主角或重要配角记忆中沉痛的一笔。]

    “那宿主为什么还一定要他回来呢?”

    [因为这个也同样,如果不要求对方回来,十有八九就回不来了,大概率是将求援的信息告诉被求援的一方,然后又华丽丽地牺牲在战友的怀中,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由他人告诉主角或重要配角这个令人悲伤的消息,成为他们记忆中沉痛的一笔。]

    “……宿主,我知道你阅文无数,但这个代入……是不是有点过了……”

    [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小伙子人不错,我记得他那双绿眼睛,中午打饭时他还和我说谢谢呢。]

    “……啊……宿主,人家记得你今年应该是19岁?”

    [……你可以,当我心态成熟。]

    结束和系统的对话,春和再一次全身心投入到伤员救治中。当她把军士长的腿接好,援军来了,又是一阵激烈的交火;当她把受伤的连长从交战一线拖下来包扎好,敌方的颓势越发明显,法语的“撤退”开始响起;当她开始救治援军的伤员,敌方终于完全溃退,连队所在的阵地守住了。

    枪炮声停止,欢呼声响起,还活着的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来援助的工兵继续挖掘以加深那条浅浅的战壕——要不是因为这才挖了一天的战壕太浅起不到防御作用,不会有这么多人在这次夜袭中失去生命,但谁又能预料到战争的残酷会这么快降临呢?

    庆祝完毕,还能行动的士兵把战友们的身体拼好,盖上国旗,沉默地听随军牧师沉痛地布道。春和呆呆地坐在他们中,感觉自己的大脑在榨汁机里过了一遍,已经一滴都不剩了。她不记得自己究竟救治了多少人,只觉得累得不行,恨不得立刻倒下,好好睡一觉。她没有焦点的视线落在附近聚在一起的几个军官身上,他们正在商讨下一步的行动。

    也许是感受到了这股视线,其中一个头戴无檐便帽的年轻中尉转过脸来,他留着小胡子,衣服上沾了泥,显得有些凌乱,但是眼睛却很亮,让他看上去充满活力。他顺着春和的视线看到了她,朝她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这双纯粹、明亮的蓝眼睛让春和回了点神,她于是微微仰起头,青蓝色的天空映入眼帘。望着东方天际绽开的金光,她恍恍惚惚到意识到,这一夜终于过去,天亮了。

    那时她还不知道,无数人的命运已经从原来的轨迹上彻底偏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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