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解

    拿来药盏浅啜一口,她发觉沈恪大错特错,以为病人气血淤滞,竟将血党、姜黄、茜草、黄花倒水莲一同煎煮,与沈酒言一贯开的凝神静心的药相克,加之他掌握不好剂量,一直试图自戕的楚嬿洄身上其实遍布新伤旧伤,一剂猛药下去只怕遂了她的愿……

    沈酒言将十灰散喂下去,又在伤口处细细敷上贝母兰粉,病人气息便稍有回转。

    侍女在一旁屏息而立,门外传来县令夫人的阵阵哭嚎:“我的儿……我的儿哇!”旁人有劝的有跟着哭的,乱糟糟吵作一团,郎中只是略微皱了皱眉,细声叮嘱嬿洄:“除了我的药,谁给你开方子都别吃,好生养伤才能离开此处。”

    嬿洄动作极轻,微微颔首。

    沈酒言为她掖好被角,伏案写下药方递予贴身丫鬟。楚夫人见状急忙扑过来查看女儿状况,她则趁机走出了屋门。县令见女儿有缓,立刻奉上十两纹银,沈恪都看在眼里,她细眉微挑,瞥了他一眼,将银子揣到自己怀中。

    “周婶!”沈酒言风一般分奔到棉布店里,高高兴兴扛着那批玄色锦缎回家,路过成衣店时还不忘给昭昭购置一套外袍,这一趟又是肩挑手抗回程,一路上有人来问,沈酒言俱是扬着笑脸回应。

    想不到这样快,昭昭和他便都有衣裳穿了!小郎中哼着歌推开院门,不知道沈恪正在怎样挨骂呢?

    仓房里却空荡荡的。

    唐彻不见了。

    沈酒言心下一沉,倏地看见男子拖着两条病腿朝自己走来,身后就跟着神色慌张的嫂子。

    “酒言,我……”唐彻试图向她说些什么。

    “哎呀,你便住罢,这间屋又窄又脏,怎么能挤得下你这样的个子。”沈家长嫂拉扯他的衣袖,唐彻却一瘸一拐站到了沈酒言身后:“我就住在此处。”

    唐彻心知肚明,方才沈家长嫂要请他住的,便是沈酒言以前的闺房。

    从一进门他就知道。掀开碎玉交错点缀的珠帘,屋内笼着若有似无的香气,软枕上面绣着梅花,针脚细密。雕花木床上软软铺了两层褥子。药书裹着书衣,摞在书架上,沉香木镇纸下面的花笺上书几列蝇头小楷,笔法和沈酒言在招幌上绣的名字别无二致。

    她将沈酒言轰出去,鸠占鹊巢,还用这间雅室做人情。唐彻任她说得天花乱坠,依旧眉心紧拧。

    看见他冷硬非常,沈家长嫂此刻只得作罢。唐彻重新坐回小屋的床上,来回折腾令他脚腕剧痛。

    “你还是不吃饭?”沈酒言柳眉微皱,居高临下的目光落到唐彻骨节突兀的手腕上。腕骨处青筋毕现,盘虬交错。

    “嗯。”唐彻不忍拂她好意:“我胃口向来如此。”

    嫂子端着一盏杜仲党参乳鸽汤进门,沈酒言看着碗里泛着厚厚一层油花,就知道一定是她的手笔。别看她平时不沾灶台,这回跟转性似的亲手做羹汤,谁知她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唐彻额角抽痛,只敷衍啜饮两口便放到桌上,嫂子又是一番叮嘱才转身离去,只当沈酒言全然透明。

    小郎中却司空见惯一般面无表情。

    “你也看出来了,我哥哥不能容我,我嫂子——”她不知道嫂子在谋杀自己这件事上起到什么作用,所以也不能断言,于是话锋一转:“她娇气非常,整日咋咋呼呼,也不能主事,反而给你平添烦恼。等你腿伤养好,我们搬走就是。”

    看见唐彻陷入沉思,她补充道:“你若愿意,日后我另开药堂你就帮着我打下手,你若不愿意,我也放你自由。”

    唐彻仰脸看她,点头缓缓应允:“我愿意。”

    “沈酒言,你本事不小,要和一个野和尚成亲!”

    她听出来这个气急败坏的声音是沈恪,捋起袖子倚在门前混不吝笑问道:“哥哥哪只眼睛看到我要跟和尚成亲?我怎么不知道?”

    哥哥嫂子两个人都站在院中。沈恪看到她满不在乎的表情更加怒火中烧:“你好生不知廉耻!青天白日为个野和尚去扯花布!沈家的脸你都放在哪里?!”

    唐彻走了出来,侧身站在沈酒言前面俯视他:“是我托她买的。”

    沈恪苍白的脸开始扭曲:“还没有轮到教训你的时候……”

    妻子拽了拽他的袖子,沈恪一把甩开指着他破口大骂:“让你在我家住就是仁至义尽了,你从哪里来的野和尚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定是犯懒病叫方丈赶出来的,出门在外不行善事反而勾引民女,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跟我去见官!”

    沈酒言一把拉过脸色阴沉的唐彻:“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我劝你有空多在懿心堂精进医术,别整天东家长西家短伸着脖子多管闲事,要真见官也是我拉着你见官。”

    嫂子在一旁不乐意了:“妹妹,你哥哥也是为了你好,怎么就恩将仇报要拉着你哥哥见官呢。”

    沈酒言气极反笑,但又不能因着将来的罪行审判当下的两人,她遏制住厌恶,冷冷道:“哥哥嫂嫂若要当真为我好,就不会把我当懿心堂的招牌白白使唤那么久。”

    沈恪近前一步:“那你就在我沈家白吃白喝?什么叫使唤你?你离了沈家还算个什么?”

    唐彻扼住沈酒言手腕,他神色远比沈恪冷静:“就算要和野和尚成婚,那也是她的自由。”

    沈家长嫂看着唐彻,神情复杂,拽了拽自家夫婿的衣袖:“她现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满心只有野男人,咱们也别管她了,只等她饿死收尸了事。”

    昭昭满脸担忧地看着他们,不知如何是好。厨子听见外面一片喧扰也掀开门帘探出头来,看见沈恪夫妻撸袖子指着小姐破口大骂,连忙扔下铲子过去劝:“好端端的这是为何?”

    沈酒言深谙沈恪习性,无理都能搅三分,见有人关心只会更加猖狂。她挣开唐彻的手,琥珀色眼眸里全是鄙夷:“哥哥也不用怕我白白占你便宜,我搬走就是。”

    “你在我家吃吃喝喝这许多年,把你当大小姐供着,如今你翅膀也硬了,就想这么走?”嫂子见唐彻又护住了她,突然话锋一转:“依我看,也不多要,五十两银子。”涂抹丹蔻的细长指尖在唐彻眼前晃了两晃:“五十两银子,你这个相好的不会连这些都不舍得替她出罢?”

    昭昭被眼前场景吓得撇嘴要哭,厨子实在看不下去,也在一旁劝道:“小姐往日坐堂给乡亲们看病,给咱家也不少挣呢,哪里又有赶小姐走的道理。”

    唐彻牵起沈酒言,睥睨面前的两人声线冷硬:“她想去哪便去哪,与你二人无关。”

    谁料沈家长嫂发了疯,她冲进屋内把沈酒言刚刚置办回来的物件抓起来摔向两人。沈恪见她这幅样子脸色更加难看,愈加咄咄逼人要沈酒言掏钱,昭昭看见大人这般凶悍扑到姐姐怀里就开始大哭,登时乱做一团。

    唐彻解下腕间金链,向地上一掼。沈酒言心间隐隐作痛:这般做工,这般分量,说不定它比十两纹银更值钱啊!但看着哥嫂二人虎视眈眈,而今境况也再明了不过:该离开了。

    暮色深沉,她带着昭昭和唐彻来到曾经看过的一处宅地。

    此处偏僻非常,一直无人居住,她找到此间主人,飞速买来地契便住进里面。昭昭体力不支,很快便躺在草席上睡着了。

    “你的哥哥嫂嫂平时也如此待你么?”他忍不住问道。

    沈酒言叹一口气,顿时萎坐下去:“我娘改嫁过来才有的我,沈恪一直以沈家独子自居,觉得我会和他分家产。”

    唐彻不解:“那他便要赶你走?”

    她用力点头:“爹娘在世的时候他对我只是冷淡,前两年爹娘双双去世,不止想赶我走,还……”

    他抬头看她。

    女子顿了顿:“总之我们互相都看不顺眼。不过家里的地契铺面都归他,爹生前都定好的,我争也无用。”

    唐彻心里瞬间就燃起愤怒的火苗,怎么看都是沈酒言比那个沈恪更有能力,退一万步而言,即使沈酒言什么都不做,她也拥有合法平等的继承权,怎么就变成了“争也无用”?

    “事已至此,先吃饭罢。”她一瘸一拐站起身,看见他垂头沉默,忽然神秘一笑:“不过

    方才,我们还剩下些银两,就当做做生意的本钱!”

    他被那个笑容感染,怒火硬生生压下去几分。

    沈酒言不敢相信,她竟然如此轻易就脱离可沈恪的掌控,因而心情大好,语气轻快问道:“我学过些药膳方,要不要试试?”

    唐彻不忍心拒绝她,却也不肯让她下厨:“你教我便好,我做。”

    “那便先试试简单的砂仁豆腐汤。”沈酒言打开一个小巧药盒,里面静静躺着十余粒果实。她将其中一粒递给唐彻:“这个品种叫阳春砂,味辛性温,可化湿开胃。”

    那阳春砂香气馥郁,比花香果香又是不同,如能留存或许用作香料也很合适。唐彻接过砂仁放在碗中备用,又去院中汲了一桶水,只见沈酒言一瘸一拐走到篱笆边上,朝着邻院喊道:“大娘!”

    出来却的是一个清俊瘦高的少年,最多不过十六七岁。唐彻放下水桶看向篱笆那侧。

    “姐姐。”少年展颜一笑,桃花眼尾微微勾起,一副乖巧生涩的模样,眸光却是惊喜异常:“你搬家了?”

    “是啊。予安在家呀?大娘呢?今天没做豆腐吗?”沈酒言问道。

    “我娘今天去村东集市上出摊,今天做豆腐了,姐姐等我给你拿。”被唤做予安的少年跑回堂屋,小心翼翼捧着一块纱布裹着的豆腐递给她。

    沈酒言早已摸出三枚铜钱准备递过去,予安却挡了她的手轻轻推回来:“姐姐不用给我钱,上次我娘去懿心堂抓药还是姐姐垫的药钱,你就拿着吃罢。”

    沈酒言嘶了口气,佯装严肃道:“一码归一码。你若不收,姐姐以后就不再买你家的豆腐了。”

    少年不情不愿地接过钱:“姐姐每次都如此,我娘回家又要骂我一顿,说我财迷鬼托成不懂事……”

    沈酒言自然知道他为了不收钱又编出来新花样来骗她。粲然一笑抚了抚他的脑袋,捧着豆腐走回唐彻身边,献宝给他看:“豆腐。”

    只留下江予安站在原地,显然他也看见了沈酒言身边的高大男人。

    唐彻回过神来,脸上作出笑容回应她:“好像还很新鲜。”

    “那是自然。”沈酒言看着唐彻把豆腐切成块,又教他如何把灶膛里的火生起来。烧热锅中的花生油,她又临时起意往锅里撒了一把熏肉片,向唐彻解释道:“我怕只有豆腐会有豆腥味,你吃不惯。”

    他若有所悟点头,把豆腐块也加了进去,不一会白花花的豆腐便被煎炒得四面金黄,小屋里顿时香气缭绕。见火候差不多时,唐彻将水添进去盖上锅盖焖煮。

    她将砂仁倒入药臼,一旁添柴的唐彻伸手接了过来,全无在沈宅与沈恪夫妇对峙时的戾气与淡漠,眉眼温文握住药杵,虽略显笨拙,但力度到位,药仁爆裂辛香四溢,与锅内炖煮的浓醇热气交融,灶火内草木燃烧有余烟缭绕,少女眼尾沾染上些微桃红,泪意氤氲:“好热。”

    唐彻垂睫,掀起衣袂散去轻烟,要她坐回里屋安歇:“出锅前一刻钟放砂仁,砂仁以纱布袋盛之,不宜久炖,我记下了,你尽可放心。”

    他行事果真稳重。汤羹出锅时屋内一片水汽迷蒙,唐彻用粗布垫在碗底放在桌上,又好生吹凉送到她唇畔:“你试试。”

    浓汤温热鲜香,豆腐弹嫩爽滑,沈酒言啜饮几口顿觉通体舒畅,与当年父亲亲手为母亲调制的那碗汤竟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眼中满是惊喜:“你的手艺竟比酒楼大师傅还要好!”

    唐彻回想起在国外留学时期,曾经从未下厨的他也开始做饭,出于原料或是本身水平所限,味道实在难以恭维,只能勉强下咽。今天竟得到古人如此之高的评价,他都有些好奇这汤到底是何种滋味了。

    沈酒言把碗递给他,目光期冀好似星光闪烁:“我不骗你。”他从善如流,喝下去之后才发现小郎中所言非虚,纯净饱满的果实之味在热汤里引出悠游绵长的香气,在豆腐的铺垫下肉片也不显厚腻,细细品尝两口,心头一片温热。

    原本想开口称赞,一股燥热却烧得他词不成句几欲倾倒。

    沈酒言大惊失色,伸手扶住他,想为他探脉,男人却突然栽倒在地,她一时间也被撞倒,只得与唐彻相对而跪,将他揽入怀中。

    唐彻喜怒难辨的眼睛里压抑着晦暗,沈酒言的指尖触碰过他的颈侧,许是寒意让他打了个寒噤。

    她抚上唐彻手腕,不动声色观察他的面色,旋即得出的结论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此毒需以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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