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心

    沈酒言着实被吓得不轻,方才遍体鳞伤昏迷不醒的男人竟然站了起来。

    那人身上只有自己为他换的纯白里衣,眸色深如墨海,居高临下注视着沈家长嫂,把她嚇得连连后退,沈恪扶住她,被眼前两人的无礼行径气到说不出话,嘶声审问沈酒言:“这人从哪里来的?!”

    未待男子张口,沈酒言拧着眉将他推回屋中,眼见哥嫂二人颇有不依不饶的架势,她只冷眼一瞥:“与你又不相干。我不会白用药材,县太爷自会送上银两。”

    沈恪顿时噤声。

    县太爷的千金得了怪病,城里郎中都医治不能,问倒沈恪这里,他眼见巨额赏银心中动念,也怕若是拒绝了父母官日后恐遭刁难,无奈之下,只得让沈酒言去替他面诊。

    县太爷的千金竟在她手上一日好似一日。过不多时,沈酒言再去一趟便可停药,赏银也就有了。

    沈家长嫂也不言语了,直望着紧闭的房门出神。

    屋内一片寂静。

    沈酒言绞了绞袖口,她仰脸与眼前人对望,男子似乎没有安坐的意思,站在低矮屋梁下越发显得仓房逼仄。

    幽香仍未消散。

    “多谢姑娘相救。”男子额前垂下一缕碎发,他眼神中依旧是难以接近的疏离与戒备,可语气却和缓沉静。

    “公子……先生……是哪方人氏?”她强作镇定,心中却暗自发憷:此人气宇非凡却落魄潦倒,莫不是惹了官司流落在外的纨绔?

    好似看出了她的担忧,男子微微躬身,柔声道:“我本是游方僧人,俗家姓唐,单名彻。”顿了一下继续解释:“去岁已经还俗,而今依旧云游四海……无家可归。”

    难怪他头发那样短,虽然眉宇间隐隐有杀伐之气,不似寻常僧侣。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物,即使受伤,气度依然挺拔,沈酒言怔了怔,下意识指了指自己出诊时偶尔会带着的幌子,上面绣着“慈荫镇懿心堂——沈酒言”几个字。

    “我是此间郎中,既然如此,那你先安心养伤……”她扶起病人,示意唐彻坐回床上。

    唐彻臂膀上传来柔软温热的触感,他的心脏颤抖了一下,却没有躲。

    “那便,多谢姑娘。”忍着剧痛面不改色坐下去,男人不忘道谢。沈酒言着实惊异他为何突然转醒,看他面色苍白如纸,料定他已经多时水米未进,便关切道:“先吃饭罢。”

    沈酒言去厨房搜寻出一碟熏肉,凉水碗里放着两颗刚出锅的水煮蛋,若不是有病号在,她可能一碗小米汤就凑活过去了。今天黄澄澄的米粥熬得浓稠,还特意添了几块南瓜。

    昭昭原本在树荫里捶打衣服,看见姐姐的身影心中一阵欣喜,瞄了眼正堂见并无旁人,便将木盘撇在一边,接过她手中的菜碟。

    “姐姐,听说你捡了个人回来?”昭昭眨巴着眼睛,探头探脑朝屋内看,兀地望见床上坐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吓得她一下子就钻到姐姐身后。

    唐彻略有歉疚,用询问的目光看了沈酒言一眼,她解释道:“是家中的妹妹。”转而蹲下身来告诉昭昭:“他是姐姐的病人,受了伤只能在这里静养,我们不扰他,可好?”

    董昭昭乖顺地点点头,嗫喏着说了句:“姐姐,那今晚你就住我那屋吧。”转身就颠颠跑走了。

    吃饭时,她发现唐彻好像忍着痛一般才咽下去鸡蛋,熏肉更是碰都没碰,终于勉强喝下一碗粥,脸上一副要吐出来的神情。

    沈酒言愈发疑虑,按理说多日未曾进食不该如此,莫不是他还有什么别的病症?

    纤细手指攥住他的手腕,袖口蹭得唐彻的手心传来一阵痒意。

    “食欲不振,忧思过重,气郁于心。”她看得出男人眼眸下的一片凉薄之色,轻声问道:“你曾经是不是受过什么心伤?”

    唐彻眼前浮现起高中时期在医院里拿到的诊断单。

    上面写着“进食障碍症”。远在法国的父母从来没有问过他的身体状况,他们打电话时也是轻描淡写地叮嘱一句“按时吃药”,远远不及一个古代郎中给自己的关切多。

    “不曾。”唐彻神色复杂,睫羽扑闪间又归为平静,他选择对自己的过往保持缄默:“我自幼出家,终日与古寺浮云相伴,不曾有过心伤。”

    沈酒言若有所思。

    此时已然日上三竿,女子身后阳光铺陈,唐彻看不清她的神情,一瞬间心跳错漏,以为她看清了自己。

    小郎中却话锋一转:“那便蹊跷了。今日还要出诊,你这般也不是个办法,我请厨子另做些饭菜,今日我回来再来看你。”

    唐彻讶然。

    就在意外穿越前一年,他曾经策划过一场以“重归”为主题的香水沙龙展,主推系列就是以中国历朝历代女子妆容风格衍生出的味觉印象。

    每一支香水都极尽铺陈,或璀璨瑰丽或柔情温婉,每一位参展的嘉宾都惊讶于设计师的手法几乎已臻化境。彼时唐彻风头正劲,他设计的“唐钗”还斩获了多家国际奖项,后续进行商业推广时也广受好评。

    那时他将自己的作品视作对古代女子的美好诠释。但沈酒言站在他面前时,唐彻才发觉自己的认知其实存在很大偏差。

    她难以捉摸,跳脱灵动。那些味觉,其实不过是空洞的修饰词。

    沈酒言愁眉苦脸朝镇上走去——钱财被盗,昭昭还小,捡回来个游方和尚,叔嫂不容——哪一桩都足够拖垮她,哦,那游方和尚已经还俗。

    算来县令家的千金不多时便能痊愈,赏金很快便可到手,沈酒言加快步伐穿街过市,行至一处气派私宅正要请人通禀,沈恪的马车却停稳在门前。

    她怔了一瞬。

    她的哥哥竟想要捷足先登?

    家丁趁沈恪整理衣襟的空档,迎上来寒暄道县太爷已恭候多时,沈恪对他叮嘱了两句便阔步朝内院走去,沈酒言心下直道:要坏事!

    “大哥,烦劳通禀一声,我是来给小姐送药的郎中。”

    家丁上下打量一番来人,沈酒言一身粗布衣衫水洗得发白,药箱皮带上缀补两段颜色不一的布片。那簪子想必已经用了很久,竹节都被摩挲得圆润。一眼看出不过十八九的年纪,她却不插花不搽粉,两双雪白手腕上既无玉镯也无银链,一手挽着箱子被勒出红印,明亮眼神里尽是焦急忧虑,全无少女烂漫之意。

    “你便是给沈郎中打下手的那个?”他满腹狐疑。

    沈酒言一时语塞,以往确实都是以给沈恪打下手为由出入,也难怪他会阻拦。

    “我今日是来给小姐献药治病的,不给他打下手。”

    “那你还来做什么?”家丁面色愈发冷淡:“难不成还真想抢占沈大夫的功劳不成?小姐好不容易刚好,你们这些人就知道来邀功了!走吧走吧,年纪轻轻的,别尽动些歪心思!”

    “我抢他功劳?!”沈酒言一口气上不来瞬间胸口发闷,她本想好好理论一番,家丁却招呼来杂役:“你再不走,我可就没这么客气了!”

    沈酒言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辩驳。

    好汉不吃眼前亏,走便走,她向来能屈能伸,那些杂役个个凶神恶煞,一看便知其心火亢盛,不同这般人计较!

    虽然忧心病人状况,沈酒言还是识趣开溜了,如果沈恪还按照稳健守成的药方用药,大概率不会有差错,只是眼看到手的赏银飞走了,她又从哪里攒钱购置房产?

    可怜那个和尚,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无,沈酒言心烦意乱间,不知不觉就走到集市上去,瞥见那些布料花花绿绿,忽然想起来他还没有换洗的衣衫,左思右想一番,还是咬咬牙走了过去。

    “沈郎中?可有好些日子没瞧见你了。懿心堂的生意忙吧?”周婶是个要强、利索的女人,手艺又好,织的花布漂亮厚实,慈荫镇上谁家有喜事都爱请她做被面。

    “婶子可好?我倒不忙,就是来看看有没有适合做衣裳的新料子。”

    此言一出,邻摊的小贩全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继续听两人谈话。

    “你是想要什么花色的哇?”周婶打量了她一番,手上动作没停,给她抽出来一匹颜色极淡极素雅的棉布展开:“瞧瞧这匹,去年的头一茬棉花,簇新!你摸摸,特别软和。”

    沈酒言上手一摸,果然柔软贴肤,可以用作里衣,他就不用穿别人的旧衣裳了。她点点头:“那便……扯一丈。”

    “怎要这许多?”她拿出尺标拽着布来回测算:“依我看若是你自己用,七尺布已经绰绰有余啦。”

    她吱唔道:“嗯,多做一套。”目光却落在一匹玄色缎面上:“婶子,这种缎面,多少钱一匹?”

    这种布料和唐彻穿着的那件古怪衣衫面料相似,看着就不便宜。

    “那可就贵了去了,这个面料这个颜色一年到头也难卖出去一寸。一匹足有上千文!”周婶抻开玄色绸缎好让她看个清楚,沈酒言听到“足有上千文”,不由得缩回了手。

    最终结账时,她也只带走一匹棉布。唐彻正静坐在床上翻阅《金匮要略》,抬首间看见沈酒言扛着布匹背着药箱进门来,挣扎起身接过她手中杂物。

    “我不久前被人偷了荷包”沈酒言碾了碾手指:“现在身上所剩银钱不多……等我攒够些银两,便去成衣铺买一件像样的衣裳,现在只好先委屈你了。”

    唐彻动了动嘴唇,看着女子额头上的细密汗珠,很想称谢,却又觉得谢字太轻。

    沈酒言还以为他心有不悦,那双眼睛太过深邃,与之对视时像在接受审判。她补充道:“若你急用,我也可以去赊账……”

    “酒言姑娘,多谢你。”唐彻剑眉星目在这一瞬温驯无比:“不妨事……”

    “不好了不好了!沈姑娘呢?!小沈郎中!”大门被拍得山响,催命似的呼叫尖锐可怖,一声急似一声:“沈郎中速去县衙!”

    沈酒言面色一沉,跨起药箱便走:“你且安心。”

    沈恪果然败事有余!县太爷千金名唤楚嬿洄,自幼多病,沈酒言看出她气血虽足神思却弱,精心调配了独门秘药好生将养,他横插一脚想要揽功,却把她的病人都害了!

    她跳下马车,守门的杂役看到此人刚刚明明已经被轰走,此刻却被好生请了回来,俱是心虚不已,暗自垂头只盼她未曾留意自己。沈酒言提衣冲内庭奔去,一边询问境况:“小姐以前可曾有过惊厥?”

    “不曾,今日着实蹊跷,还请沈大夫全力相救啊!”老管家几乎有了哭腔。

    沈恪正捧着沾满血迹的纱布满头大汗站在一旁,沈酒言摆手挥退闲杂人等,他也如蒙大赦逃出门外。

    病人苍白如纸。身下血迹洇洇,在洁白床褥上晕染出黯红湖泊。女子嘴唇翕张,嘶哑无声。

    “嬿洄。”郎中用绣帕拭去她眼角泪水,轻声唤道:“我来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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