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柔和，淡淡撒了层银色在园子里。
一个纤长的人影来到一间晦暗的屋子前，轻轻打开门。
房中的榻上躺着一个人，因为长久的缠绵病榻，脸颊瘦的凹陷，满面灰败，尽管如此，也难掩眉眼中的一丝温柔慈祥。
“阿娘，我回来了。”
陆秀秀坐到床边，俯下身去紧紧抱住了床上的女人，吸了吸鼻子，哽咽着发出了声音。
“我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老天也知道我没有活够，又给了我一次重来的机会。”
床上的朱巧云依旧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直挺挺的石像，没有回应。
陆秀秀有气无力的苦笑了一下，眼角睫毛挑着一颗晶莹泪珠。看着朱巧云如今模样，心里一片酸楚，但又无可奈何。
朱巧云是在去年端阳节上出的事，当时继姐陆瑶慌慌张张跑过来，带着哭腔对她说秀秀，小娘掉河里了。
陆秀秀闻言立刻就傻了，像个疯子一样跑到河边。
庆幸的是朱巧云被救了上来，可由于长时间溺水，水进入肺部，缺氧严重，大夫说她意识丧失，从那往后就成了这模样，和活死人差不多。
“秀秀，都怪我不好，我不该让小娘去河边帮我放孔明灯的。”陆瑶一边哭一边说，“好端端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父亲总是不在家，我一直把小娘当成亲人，小娘，你千万不要有事啊！”
看着陆瑶伤心欲绝的样子，陆秀秀实在不忍心苛责。
陆瑶容色娇美，善解人意，见过她的人无不喜欢的，陆秀秀嘴角抬起一丝苦涩的笑，就连自己的未婚夫沈煜也不例外。
即使重活一世，一想到沈煜，陆秀秀还是会伤心许久。
她和沈煜青梅竹马，是从小订下的娃娃亲。当初定下亲事时，说好待她及瓜之年两人便成亲，而沈煜借口科考，拖了三年。
如今想来那时他就已经移情别恋了吧，而她还傻乎乎的寒冬腊月还出去帮他卖画，幻想着等他金榜题名的那一日，衣锦还乡，娶她为妇，一心一意与他同至白头。
可等来的却是沈煜提出要悔婚。他对陆秀秀说，他和陆瑶相爱已久，真情可感天地，但一直碍于陆秀秀的存在，只能苦苦压抑各自的感情，直到前些日子再见面，他们终于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遂决定不再藏藏掖掖，要把这份感情公之于众，求陆秀秀成全他们！
陆瑶也在一旁拖着哭腔，抹着眼泪，还未开口，就先自打了两个巴掌，脸颊高高肿起，沈煜顿时心疼的将她搂在怀里，内疚的泪如泉涌。
两只苦命鸳鸯相对而跪，对面流泪，只差声声泣血了。
一个是自己的姐姐，一个是自己的未婚夫，陆秀秀深觉自己受到了背叛，那时候她有多喜欢这个姐姐，即便她抢了自己的未婚夫，也不愿意和她生出嫌隙来，并且只要陆瑶流两滴眼泪，说几句好话，陆秀秀就会立刻心软下来。
回忆起几年前第一次见到陆瑶，陆秀秀十二岁，刚来陆府不久，当时陆瑶正坐在廊前的柱栏上看书。
曲线优美的颈低着，阳光照过重重树叶缝隙，千回百转映在她脸上，温柔沉静，美得不像凡人。
“瑶瑶，这就是爹跟你说的云姨，快过来见过云姨。”
陆瑶唇角漾着甜美的笑意，一副很欣然的样子接受了她们母女。
*
做了两个极端复杂乏味的梦之后，陆秀秀醒了过来。
外头早已天光大亮，她茫然的望着头顶的床帘，若是往常这个时候，早就有伺候洗漱的宫女捧着桎巾在床前等候。
现在没人需要她请安，也不需要点卯，一时就有些茫然，坐在床头木木的发起呆来，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茫然了一会儿之后，陆秀秀仿佛拨得云开见月明一般，忽然意识到如今自己的身份与处境，跳下床，她洗了把脸，又跑去打来一盆水，给昏睡中的朱巧云擦了一遍身体，衣裳被褥统统换了，又打开槅扇通风。
做完这一切，陆秀秀累的很了，走出屋子伸了伸懒腰，正伸到一半，忽然看见陆瑶步履匆匆的从院中快步走过。
陆秀秀想起前世她和沈煜经常背着自己幽会的事，心念如电，便没有出声叫她，小心翼翼的偷偷跟了上去。
后院小门。
早已有一个身穿青灰袍子，长着八字胡子的精瘦男人在那里等候。
见陆瑶过来，笑嘻嘻着随上去：“陆大小姐。”
“不是说了我过去拿吗，你上门来做什么，万一被人瞧见怎么办？“陆瑶皱着眉头，压低声音道，“东西带来了吗？”
“小姐要的东西，我哪敢不早点备着，”八字胡从怀里掏出两个小瓷瓶，洋洋得意的说道，“数百斤羊踯躅提出的汁液才得这两小瓶，技术不够的都提不出来这么纯的。”
陆瑶晃了晃小瓷瓶，问道：“每天只需几滴就能使人昏迷？”
八字胡嘿嘿一笑，道：“是完全丧失行动能力，虽然不能动，但却意识尚存，每活一天就受一天活罪。”
“好的很，朱巧云那女人害死我娘，受些活罪也是应该的！”美丽的面孔闪过一抹刻薄。
八字胡有些担忧的道：“不过小姐这么吊着她也不是个事儿，耗时耗力不说，万一哪天不小心让她清醒过来，将我们的事情供出来，只怕又是一场官司，不如索性……”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倒是不急，朱巧云身上有一笔不菲的积蓄，待我问出积蓄下落，就给她喂点哑药，吃下去保证到死都说不出一个字来，我要让她这辈子都清醒而又痛苦的活着。”陆瑶的笑和怒都是极美，此刻却让人心里起了寒噤。
此时站在不远处的陆秀秀听到这些话，心头泛起阵阵寒意，惊惧之意无限，这还是与自己亲密无间多年的姐姐吗？一个人的心机到底有多深重，才能将阴毒心思隐藏这么多年？
“陆姑娘，你欠的那些银子不能再拖下去了，我也不多收，算顶了利息，给个十两就成，您看怎么样？”
听到这话陆瑶立刻把眉毛一拧：“好你个李茂安，你莫要忘了，当年你深陷牢狱是如何被放出来的？我外大父在世时没少帮衬你们，你能在都城有一家药堂安身立命，全亏了我外大父，眼下不过求你帮个忙，竟同我要起钱来！”
李茂安忙陪着笑弯了弯腰：“是是是，顾侍郎救命之恩如再生父母，小的感恩戴德，逢年过节小的都把顾侍郎的画像拿出来，放在香案上拜一拜……”
说到这里脸色忽然一变，嘴巴张了张，然而也没说出什么，下一刻扭头就跑了。
陆瑶耳听到后面传来脚步声，一回头就见陆秀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身后，心头不禁漏了一拍，不知刚才那番话有没有被她听去，看她脸上不见半点怒色，想必是没听到多少。
有其母必有其女，跟她阿娘一样的蠢货。陆瑶嗤之以鼻，陆秀秀向来对自己言听计从，只要像从前那样糊弄一下，八成也就过去了。
“秀儿妹妹，昨个儿上哪儿去了，一整天没瞧见人影，真是害姐姐担心死了呢。”陆瑶在脸上堆出微笑，和蔼可亲的发出询问。
短暂的对视一瞬后，陆秀秀开口问道：“方才那位不是仁安堂的李大夫吗，他上门来做什么？是姐姐身体不适，还是……来给阿娘看病的？”
陆瑶道：“近日我略感风寒，便让李大夫开了些药送过来，你也知道的，不论是风寒咳嗽还是中暑积食，我总是痊愈的比别人慢，好好吃药，只盼着这阵子风寒快些过去，好去照顾小娘呢。”
若是没有听到方才那些话，陆秀秀早已经感恩涕零，旁人也以为她是个孝顺长辈，善待继妹的好姐姐。
陆秀秀看了看她手中的小瓷瓶，说：“既然药送过来了，那你怎么不喝啊？”
“……”
“早喝，病早好。”
陆瑶脸上浮起一阵黑云，勉强回笑道：“药我自然会吃的，只是这药苦涩的很，我去拿点桂花糖。”
陆秀秀轻走几步，堵在陆瑶去路上，面沉如水。
陆瑶见她这副严肃的神气，有些发怵：“秀儿妹妹，你……”
“当着我的面喝下去！”
“这药若这么喝下去，连舌头底下都发苦，妹妹知道我最怕苦的，我只是去厨房拿点儿糖罢了，你拦着我做什么？”
陆秀秀道：“既然只是治风寒的药，为何姐姐不敢当着我的面喝，莫非……这药有古怪？”
陆瑶心中发虚，发现很难糊弄这人了，提高音量道：“哪有什么古怪，大早上你不要再这里疑神疑鬼，让开！”
陆秀秀一抬胳膊便拉住了她，发了狠，又催促道：“既然没有古怪，那就喝给我看！否则我就去找那个李大夫，与他当面对质清楚！”
陆瑶好像被掐住脖子的老黄鹅，不说话了。
陆秀秀问：“你到底喝不喝？”
陆瑶扭过头：“不喝！”
“好！”
陆秀秀眼疾手快的夺过陆瑶手上的瓷瓶，拔开塞子，直往陆瑶口中灌去。陆瑶一声尖叫，慌乱去扯陆秀秀的手，眼神中充满惊恐之色。
两人纠缠在一起，推搡间脚步踉跄，重重摔在地上。
陆秀秀顾不得形象，一屁股坐到了陆瑶身上，随即一手扳起她的下巴，一手将瓶口塞进她的嘴里，不由分说就是猛灌。
陆瑶的两只手在空中抓了一下，拼命摇头呜呜叫着，脑浆子都要晃荡成浆糊。
“陆秀秀，你竟敢如此对我？！”陆瑶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陆秀秀冷笑道：“我本想扇你一巴掌，不过瞧在姐妹一场便算了！往日在我阿娘跟前一口一个小娘叫的亲热，谁知道你心思歹毒，竟想谋财害命，我阿娘与你有何冤仇，你非害她不可？”
“秀儿妹妹，你在说什么，我何时要害小娘了？咳咳，你，你放手。”
“你是什么人我都知晓了，其心恶毒，阿娘落水不是意外，怕也是你早有预谋吧？”
“若要定我的罪，就堂堂正正的拿证据出来让我明正典刑，否则就是你血口喷人！”
陆秀秀见她咬死了不认，不禁怒意浮上眉间，看着这个往日亲密无间的姐姐，虽不是同父同母，但她一直把陆瑶当成亲姐姐看待，总是暗暗窃喜，窃喜自己终于有了一个温婉美丽的姐姐，而这个在外人眼里知书达理，落落大方的陆家大小姐，真面目却是如此不堪。
陆秀秀一个上前扑倒了她，想撕开这个女人伪善的面具。
陆瑶毫无招架之力，被陆秀秀掐着脖子，憋红的脸好像岸上濒临死亡的鱼，一双眼珠子瞪得老大，仿佛要将陆秀秀给瞪化了似的。
“瑶瑶！”
陆秀秀忽然感觉衣领一紧，被一股力量拽住猛地一提。
沈煜看了一眼已经被掐得半死的陆瑶，随即暴怒，反手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陆秀秀面上，陆秀秀的脸上顿时起了五个血红指印，肿得高高。
“你这是做什么啊？！要掐死你姐姐吗？”沈煜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