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

    绛红大袍血色水袖,挥舞出铺天满地的诡异。

    飘洒的青丝下,缓缓扬起一张脸。

    清透的丹珠墨眼瞳。

    眼底一颗朱砂痣。

    黑白分明的眼睛轻轻一弯,

    山河无光。

    一

    顾长青再次被噩梦惊醒,单薄的寝衣黏糊糊地附在身上,让她心里一阵发冷。

    她赤脚下了床,悄无声息地走到窗子前,轻轻一推,皎洁的月光登时铺洒了满地。

    那个人······

    她轻轻闭上眼,长满了老茧的手紧紧扣住窗棱。

    竟没有脚。

    十五的妖月,挂在皇城的天塔旁,令漆黑的夜幕沾染了浓重的压抑。

    缥缈的歌声照例传出了天塔,细长的女声逶迤万分,诡异万分,像某个遥远的诅咒,冲破重重束缚,混杂了绝望与不甘。

    “你究竟······”顾长青喃喃开了口,“是个什么东西?”

    异瞳人与羽族的山海战刚传回捷报,顾将军就马不停蹄地赶回帝都。异瞳人的寿命极长,她几乎将小半辈子扎在了边疆,此次仓皇回京,竟是为了见阴祭司最后一面。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绝不肯相信,昔日高高在上的祭祀会瘦成一把骨头,冷漠的脸苍老得不成样子。

    顾长青风尘仆仆而来,不及取下腰上佩剑便跪倒在乌木床前,喉咙一阵发紧,哑然无言。

    阴祭司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将一块透亮的碧玉放在了她手心,木制的手冰冷附在她手心,还未来得及收回,那双永远波澜不惊的眼睛便永远闭上了。

    她心里空落落的。

    毋庸置疑,阴祭司的逝世对于这个族群来说,如同坠落了一颗永恒的星子。

    顾长青走在皇城的玄石路上,一手拎着谕旨,一手攥着碧玉,一种久未出现的窒息感悄然弥上心头。

    就在刚刚,卫乌衔着王上的旨意找到了她。

    偌大皇城,他的眼线无孔不入,容不下任何不安定的风吹草动。她这番回京,怕是让他起了疑心。

    刚毅的唇线轻轻一弯,她几乎热泪盈眶。

    这样行尸走肉般的日子,几时是尽头。她在腥风血雨里厮杀百战守护的天下,毫无生气,在高压之下,百姓连喝水都谨慎万分,终日惶恐不安,人情冷淡。

    异瞳族,几时变成了这番模样。

    那个少年君王,分明铿锵有力地许了河清海晏的誓言,那时他眼里的光,分明灼灼耀目,星辉般灿烂。

    山河殿日月不息的光照亮了她眼前的路,她扯下身上沾染了风沙的银甲,连同武器一同随手丢弃在殿门前,在守卫冰冷麻木地注视下,昂头跨进了这个弥漫着陌生气味的大殿。

    和面目全非的江山不同,这座大殿一切如旧,倒像是个镜花水月的残影。

    “顾将军。”一袭金边玄衣的王上端坐在九台之上,不怒自威,让人顿感压抑。

    顾长青张了张嘴,愣是吞下了那个名字,中规中矩地行了礼,单膝跪地,涩然的声音终于撞开了唇齿:“······王上。”

    那人却是轻轻笑了,让她有一刹恍惚,抬头对上那双眼睛,丹珠墨异瞳里是沉沉一滩死水,半分笑意也无。

    “听说你师傅死了?”

    长青紧紧抿住唇,见他又冷冷一弯唇。

    “死得好。

    正好落得个清净。”

    二

    顾长青深深看着他眼底的那颗朱砂痣,一失神,倏忽就笑了。

    玄衣君王被她这一笑晃了眼睛,眯起阴鸷的异瞳,冷冷看着她,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王上恕罪,”她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眼睛,心里积压已久的怨气与不满化作了这扩大的微笑,“微臣只是记起了儿时的回忆,觉得王上变化颇大。”

    君王威严地与她对视片刻,半分感情也不露地挥了挥手:“孤累了,退下吧。”

    顾长青站起身,行了她这辈子最周全的礼,扭头走向殿门,只觉得两条腿沉沉地几欲倒地,到底撑住了。

    “顾将军,”王上低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停了脚步,却没回头,只听得那人冒着冷气的声音,“你记着,万事皆会变。”

    疲惫的将军不想揣摩君王百般的心思,踏着东方的晨光走出了山河殿。

    子笙。

    她在心中默念,两行清泪终于决堤。

    一起出生入死,视若手足的知交,生疏到这般地步,当真不易。

    她抬头望了望金乌耀目的光,缥缈的思绪幽幽远去。

    妖月十五,异瞳族的女帝诞下双生子后,那双象征着至高地位的丹珠墨眼瞳便永久地闭上了,举国哀悼,亦是,举国欢庆。

    哀,先王去世。

    庆,新王临世。

    然而,王族血统一脉单传,从未出现过双生子。

    被族人奉若神明的阴祭司捧着王印,高调入主山河殿,作为女帝钦点的帝师,名正言顺地揽了权,谁也不曾想到,那双执乌木天珠的手,居然也能指点江山,以雷霆之势,迅速平定内乱,稳稳当了政。

    正统的帝王,将由他一手培养。

    这样的帝师,风光无两,却依旧一脸寡淡,终日摆着无欲无求的模样,一挥手,定夺的却是生杀大权。顾长青便是被他从狼窝里抱出来的,偶然听他提起,她与双生子同日出生,有些缘法。

    她作为唯一的伴读,跟着帝师第一次走进了王城。

    只是不曾想,这次初见,惊心动魄得令她惦念了小半生。

    光辉荣耀的山河殿里散发出一股香味,绵绵蔓延了十几里,嗅觉极为灵敏的她一下子就闻出了烤肉味。

    帝师的脸色终日苍白无色,看不出他的想法,确是让人心里虚虚蒙了一层汗。

    然而,等他们跨过殿门,却毫无异常,两位少主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案前,一个两个都皱着眉头,似是在钻研古学。

    “少主,清戒期间不得杀生。”帝师一板一眼的声音毫无波澜。

    “哦?”身量较大的少年缓缓抬起头,一双眼睛分明是可以摄人魂魄的丹珠墨,却愣是让人想起了山外的桃花,他舔了舔嘴角,大言不惭道:“哪个杀生了?本少主非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他身旁那个较为瘦弱的也抬起脸,笃定地皱着清秀的眉:“兄长莫要生气,帝师会找出罪魁祸首的。”

    面目冷淡的帝师嘴角一抽,终是无奈拍了拍长青的头,只道:“还不见过少主。”

    顾长青是个从狼嘴里抢食的野丫头,虽说被帝师亲自教导了一年,斜眼看人的毛病却是不改,总惦记着回狼窝,当下让她行个礼却也倔着不动。

    那桃花般爱笑的少年翻过书案就到了她面前,扬声道:“这不是后山那群狼的首领嘛,怎么,准备当人了?”

    长青心里紧绷的一根弦蓦然被人一弹,当即疯狼一般扑上去,准备用牙齿咬断这少年柔软的脖颈。

    谁知伴随着另一个少年的惊呼声,她,堂堂一代狼族领袖与这么一个看似不堪一击的人在地上厮打起来,最终被那人压制得动也动不得,直恨得自己“咯咯”磨着牙。

    帝师许是不忍再看,不知何时便离去了。

    “哎,我在后山见过你”,少年眉眼弯弯,手下的劲却是一分没少,“你很厉害。”

    发疯的小狼娃忽然愣了。

    他还说了什么呢?长青伸手遮住耀目的光,大步走出宫城去。

    “我叫子辰。

    那是我兄弟,他叫子笙。”

    三

    顾长青将阴祭司给的碧玉拴在脖子上,终于没做噩梦,却又忆起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自从她跟子辰在山河殿里扭打了一番,便被这对双生子彻底接纳了。

    三个人也慢慢熟悉起来。

    子辰早钻出娘胎,加之长得快,终日以兄长自居,整天面上带着三分笑,不辨真假却晃得人心乱。

    子笙似乎天生体弱多病,一副孱弱模样,不若他兄长桃花乱颤,面目清秀,只是在眼角,有一颗妖冶的朱砂痣。

    顾长青常常拿这事取笑,说那颗痣怕是寻错了冤家,长在子辰脸上才是圆满。彼时三人兄弟情深,将整个王城闹得鸡犬不宁。

    那时的山河殿笼罩在一片淡淡的暖光中,在夜幕里很像是一颗充盈着希冀的明珠。

    直到帝师领回一个宽袍大袖的异族人。

    那人的眼瞳是纯正的黑色,白衣飘飘的倒有几分风骨。

    长青对这个人抱有很大的敌意,冷飕飕地盯着他。

    他是来带走子辰的。

    平日里胡闹惯了的子辰冷着一张脸,那张极好的脸上浮现出少有的凝重,站在人前不发一言。

    “兄长。”子笙清俊的声音带着哭腔。

    子辰一直很有兄长的觉悟,将子笙护得滴水不漏,如今听到自个儿兄弟的挽留,竟是无奈别过脸去。

    “兄长,”子笙昂起头看着子辰,嘴唇颤抖地问,“你,也要抛下我?”

    他们生来就只有彼此血脉相连,在寒冷的山河殿里,只有亲人的眉目可当星河,可挡千军万马。可如今,这唯一的亲人,竟也要弃他而去。

    “历来帝王皆要渡劫方可即位。”帝师简单说明了意图。

    “这样不好吗?为什偏要即位称王?”瘦弱的少年第一次展现出咄咄逼人的一面,两眼蓄满了泪水。

    子辰觉得喉头又干又涩,半晌,才缓缓吐出几个字:“别傻了。”

    承了这个血统,就要认这个命。

    没有人能躲一辈子。

    子笙看着自己最亲的兄长,忽然觉得他陌生了许多。是了,是他自己天生懦弱,是他一直躲在兄长和帝师的羽翼下过活,如今又怎能去怪兄长呢。

    身子孱弱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跑出山河殿,一滴眼泪被风送到了他兄长手心。一场道别无疾而终。

    翌日,子笙醒来时,子辰已悄然离开了。没想到,他最终的那滴眼泪竟是最终的赠礼。

    他连鞋也顾不得穿,一边抑制着哭泣,一边向外追去,震惊了大半个宫城,所有人都在寻找这个怯懦孱弱的小少主,竟一无所获。

    只有顾长青在山河殿后那棵巨大的梨花树上找到了他。

    少年脸上的泪水早已凝成了泪痕,紧紧抱住最高的枝杈,往宫门那个方向看去,像一只瑟瑟发抖的麋鹿。

    长青知道,子笙怕高。

    可他更怕的事已经发生了,又有什么好畏惧的。

    四

    十五的夜,天塔上的歌声遥遥传来。

    长青心里的不安逐渐扩大,终是无声潜进了王城。

    谣传可通天的天塔是王城的禁地,周围有子笙亲自布下的符咒,擅入者碎尸万段。

    顾长青立在青琉璃房檐上,抬头注视着天塔,只觉得像拔地而起的森森獠牙,毫无生机,似乎关押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这座塔,以前是帝师阴祭司的占星塔,他们曾经偷爬上去看过月亮,皎洁而美好。

    究竟是何时,这里也变得血肉模糊。

    “顾将军,”王上忽然出现在她身旁,冷嗤一声,“孤念往日情分保你一命,不要得寸进尺。”

    “里面是什么?”顾长青一字一顿地问道。

    “现在住嘴还来得及。”王上的丹珠墨瞳闪现一丝杀戮血色。

    “子笙,”长青忽然放柔了语气,沉沉一叹息,“还记得以前的你吗。”

    阴冷君王完美无瑕的假面上出现一丝松动,但很快就消失了,“软弱无能,忘了更好。”

    “可是啊,”长青自顾自说道,“子辰喜欢那样的兄弟。”

    “住口!”那双危险的异瞳瞬间变红。

    果然,蛇有七寸,龙有逆鳞。

    那时候,子辰的离开让子笙生了一个月的大病,病好之后便更加安静深沉了,连长青也不太亲近。

    直到长青偶然发现他在偷看禁书。

    其实也算不得禁书,是历代王上传下来的帝王之术,包括如何使用那双可摄人心魄的眼瞳。只是帝师念及子笙年纪尚小,贸然修习可能会产生难以预计的后果,便将那本书收了起来,不知子笙是如何找到的。

    顾长青已经被阴祭司收为关门弟子,接触到了异瞳族最为神秘的占星术,所以她很明白走火入魔的后果,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劝阻。

    “你不必劝我,”子笙头也不抬地低声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忽明忽暗的星光映照在少年线条分明的侧脸上,不安的心暗流涌动。

    “我只是,不想一辈子被别人护着。”

    长青嘴唇轻微翕动,终是无话可说。

    五

    那样的子笙,的确不像以前那样软弱了,那样坚定平稳的眼神,竟也有几分神似子辰。

    长青自以为了解子笙,又明白他心里的痛处,只得任由他去,自己每日观察着子笙的样子,一段时间过去,确保他无碍,这才放了心。

    可天下星棋异动,瞬息万变。

    早先被帝师用雷霆手腕压下去的各部首领又开始蠢蠢欲动,趁着阴祭司的清戒,一举攻进了王城。

    帝师站在山河殿前,不动如山,星象已定,他无能为力,命中该有这一劫罢了。

    长青得了师傅示意,拉着子笙从暗室往外逃。

    两个半大的人术业还未精攻,提心吊胆地钻出暗室的出口,一颗心还悬在嗓子眼,看到眼前的一大片亮光,瞬间陷入绝望。

    叛军部落正好驻扎在此地。

    顾长青和子笙被推搡着押上了山河殿。

    又是这个山河殿。

    似乎是宿命的巧合,他们的快乐,难过,争吵,离别,耻辱,都离不开这座星光流萤的宫殿。

    叛军首领是在族中地位崇高的左贤王木乐。

    左贤王此时正坐在九台上的玄金座上,冷眼睥睨着被强行按在地上的两个人,淡黄的眼瞳泛出一股子杀意。

    “你就是有丹珠墨的双生子之一?”左贤王粗狂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格外嘲哳难听。

    子笙不说话,只是用那样一双清澈的眼睛盯着殿里的流光。

    左贤王似乎极易发怒,当即命人拿刀剜了那双丹珠墨瞳。

    没人敢动手,连这位堪称勇猛的左贤王也不敢亲自动手,只得命人将这二人关入地牢,每日酷刑伺候。

    长青刚要开口,便被身旁的男子抢了先。

    “冲我来,放了她。”子笙终于开了口,仍像清水般寡淡的声音,却让长青七上八下的心渐渐平稳了下来,是何时起,他真的不再需要他们的庇护了?

    “你还敢跟我讨价还价?”木乐走下高台,用一只粗糙的手钳住子笙的下巴,却不敢与他对视,眼神无处安放,只得落在了旁边的顾长青身上。

    她自小长于狼窝,后来接触的人事又少,对感情一直懵懵懂懂,但此刻竟毫不费力地看懂了左贤王的意图。

    那双眼,淫光四射。

    “把她带下去。”三分虚伪,七分□□。

    长青此时被捆成了个粽子,瞪着一双恶狠狠的眼睛,双腿却有些颤抖。

    左右的侍卫一把拎起她,眼看着就要拖出门去了。

    她颓然闭上眼睛,却听到了一阵惊呼,睁眼只见左贤王轰然倒地,淡黄色的眼瞳已然发白,令人心里发毛。

    她急忙扭头看子笙,那人虚虚跪倒在地,一只苍白孱弱的胳膊撑着地,一滴滴血从殷红的唇里跌落,他却是在笑。

    这个傻子。

    长青的眼泪汹涌而落,恨不得冲上去揍他一顿,却听见了他轻轻吐出的那两个字,让她僵在原地。

    他说:“别怕。”

    别怕。

    我也能护住你们了。

    六

    世事无常,从前被他拼了性命护住的人,如今在他手下苟延残喘。

    王上的手突然收紧,女子柔软脆弱的脖子被他狠狠捏住,长青花容失色,一张脸憋得通红,眼泪一滴滴打在那双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的手上。

    眼泪的温度似乎灼伤了年轻的帝王,他急急收回手,他青梅竹马的女子就跌倒在他脚下,那样软弱无助,一如当年的他。

    左贤王的死引来了驻扎于王城外的其他部落首领,颇为资深的右贤王一看到那双已经完全变白了的眸子,狠狠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微颤道:“把他的眼睛蒙起来,和阴祭祀一起关到天塔里。”

    “慢着。”一个部落首领扬手制止了身旁的守卫,小心翼翼的捻起地上的血迹,细看竟是黑色的,那人忽然笑出了声,嘲弄道:“先帝真是深明大义,料到这东西霍乱江山,提前给他下了咒。这双眼,伤人一千,自损八百。”

    长青心里一紧。

    山河殿里瞬间炸开了锅,甚至连守卫都干巴巴地说着几句同情的酸话。

    可是这个被亲娘下了绊子的小少主平静如初,一动不动,只有细看,才能察觉,那蒙着他双眼的黑布早已被泪水打湿,凉薄的嘴唇已然被咬出了血印。

    怪不得。

    他唇角勉勉强强地上扬。

    怪不得呢,他生来就体弱多病,他的资质天生就不如子辰,他每到十五就心痛难忍······

    原来如此。

    原来被他用心怀念的母亲,从来不曾爱过他,连怜悯也不肯施舍一点。

    虽然没有太大的威胁了,左贤王的死状还是让所有人心里悬了一块石头。所以子笙被关到了地牢,每日受三道鞭刑,他们不敢杀死他,亦不敢重伤他,只能一日日用疼痛折磨着他。

    尽管帝师被关到了天塔,但他仍是族人心中的神灵,是以那群野心勃勃的部落首领丝毫不敢怠慢他,还应了他的要求将顾长青也送入了天塔。

    长青见到师傅的那一天,发了这辈子最大的火,熊熊的怨气几欲冲出眼眸一口吞了他,她大逆不道地揪着阴祭祀的黑袍领口,咄咄逼问:“为何不拦下叛军?为何袖手旁观?你还算是帝师吗?”

    帝师丝毫不怒,那双冷静过头的眼睛微微一动,凝视着天际的星河,只道:“星象已定,于事无补。命中注定,人力无济。”

    长青目眦欲裂,终是无力地松了手。

    子笙。

    她疲惫地闭上双眼,她不敢想。

    孱弱少年的那颗心,该是再不会接纳任何人了吧。

    子辰子辰,胡不归?

    这天下都成这样了,该回来了吧。

    七

    天塔里怪异的歌声悠悠传出。

    王上的手紧紧攥成拳,骨节的响声清晰可闻,他这般易怒,却任着那东西在这塔上这么多年。

    夜夜入梦的残魂,人间才有的戏腔,眼底的那颗朱砂痣。

    还是个无脚魂灵。

    她自然猜得出这里面锁的是谁,轻微的声音彻底划破了这夜的宁静。

    “锁魂咒。”

    王上的一双赤红眼徒然睁大,下一秒,一把剑没入了她胸膛。

    这一剑并不致命,长青倒在瓦砾上,满眼都是漫天的星子,她想起了阴祭祀在三生石前抚着这三字时面上罕见浮起的悲悯,他大概早料到了吧,要走到这一步。

    锁魂咒,锁住异瞳人将死之魂,置于九九八十一道法阵之中,每时每刻让生魂遭受活人凌迟之痛,不散不灭。

    何以,走到这一步。

    子笙在地牢每日受屠者三鞭,沾染了湿气的荆棘狠狠落在少年孱弱的背上,血痂结了一层又一层。异瞳人自愈能力很强,所以疼痛可以生生不息。

    他再也没哭过,只是心中明亮的三颗星灭了两颗。

    一颗叫母亲,一颗叫恩师。

    他匍匐在又冷又湿的地牢里,黯淡的眼睛深处还藏着一颗星星,他的······兄长,兄长是在乎他的。

    子笙每日在浑浑噩噩中搭建着自己的希冀,对着零星的月光期盼着那个可以云淡风轻替他背负风雨的人归来,盼望着他在这世间仅剩的一丝温暖。

    受苦的日子格外漫长,日月颠倒。

    那颗被冷冻的心苏醒的时候,是十五的清晨。金乌的曦光映照着那双桃花一般灿烂的眼睛射进了他心里。

    还好。

    子笙轻轻合上了眼睛,他终于等到了。

    子辰只身一人踏上他的疆土,凭借一己之力迎战千军万马,他的子民,他的兄弟,他身为王族的骄傲,随着那把来自人间的剑,挥舞在这条血路之上。

    异瞳人崇尚强者,子辰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了民心,在黎民百姓的拥护下夺回了山河殿,披星戴月,风头无两。可当他看见自个儿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兄弟半死不活地趴在地牢里,几乎忍不住将那些叛贼的脑袋拧下来,眉目紧紧皱成了一个疙瘩。

    子笙眯着眼笑,似乎还是那个清清瘦瘦的小少年,露出一排白白的细牙:“兄长,你回来就好。”

    你在乎我就好。

    那样好的重逢。

    他以为等回的是心心念念的温情。

    乱了许久的星象蠢蠢欲动。

    “子辰死了,帝师死了,终于轮到了我了。”长青脸色苍白,唇角却满足地上扬。

    “他没死,”威严的王上似乎在一瞬间软弱下来,玄黑的王袍衬着过于白皙的肌理,仿佛还是那个孱弱安静的子笙。

    他的嘴唇早已失去了红润,只喃喃说道:“他不会死的。”

    高塔中婆娑起舞的红衣戏子唱出逶迤百转的戏腔,她仿佛又看见了那张脸,那双泛着桃花的眼睛,以及眼底那颗不属于他的朱砂痣。

    子辰啊。

    “他那样的人,被你关在这永生永世的痛苦之所,当真是······”长青一字一顿道,“兄弟情深。”

    子笙没有再次被激怒,他昂着头,迷茫地看着高塔里翩翩的红袖长衫,不知所措地动了动嘴唇,末了,无力的言语伴随眼泪而下。

    “我没错。”

    八

    子辰归来后,迅速安定万民,抚民心,平叛乱,推陈出新,功绩一度盖过民众最为爱戴的女帝。

    顾长青每日深觉愧疚,自请去镇守边疆。

    “哦?”子辰斜挑着眉,星光潋滟的桃花眼泛出些许笑意,“山高路远,顾将军好生保重。”

    去人间游历了一遭,这人倒是愈发没个正行,长青白了他一眼,高举起一只手臂,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未曾想,此去经年,潦草一语竟是最后话别。

    “究竟,发生了什么?”长青盯着那人单薄的背影,问出了心中盘旋已久的疑问。

    听闻子辰死讯之时,她被山河之战死死拖在了边疆,在腥风血雨中不动如山的顾将军竟然双腿发软地跌倒在地,她把脸贴在他的江山的土地上,麻木的泪珠迟迟滚落。那张欠打的笑脸还历历在目,仿佛仍站在高塔之上目送着她远去。

    子笙一声不吭,伶仃的身影愈发孤寂。

    他不想,回忆起那个夜晚,那个纠缠他一辈子的噩梦。

    兄长归来之后,他又当回了那个软弱的小少主,躲在至亲饱满的羽翼下安然度日,直到那个星河灿烂的夜晚,他鬼神差地爬上了高塔,却听到了他最熟悉的声音。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那人的声音清淡得随风而来。

    “小少主的蛊虽说危险,但还没到鱼死网破的那个时候。”阴祭祀一板一眼的声音听得他心里冷飕飕的,他下意识有点害怕,被温情堵满的空白摇摇欲坠。

    “养大了怕更是不好收拾。”

    那个平日给他讲人间话本子的温柔嗓音此刻冷酷异常,云淡风轻的话几乎逼得他窒息而亡。

    他道:“趁早,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

    子笙的丹珠墨瞳浸在凄清的眼泪里,颤抖的双腿终于支撑不住,以一个狼狈的姿态摔倒在地。

    他明明说过,要护他一辈子。

    都是骗子。

    响声引起了那二人的注意,看到那双湛蓝软底靴之时,子笙的眼泪彻底决堤,他嘴唇颤抖地说不出一句质问的话。

    他勉强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却只看到一张冷冷的,面无表情的脸。

    果真,他要杀了他。

    “既然你听到了,就自己动手吧。”子辰将自己的佩剑扔到他身旁,一派事不关己的冷漠。

    怎么会,这怎么会是,他的兄长。

    他颤巍巍地拿起那柄星河剑,惨然一笑,扔下了天塔,低声哭泣:“为什么?”

    苍劲有力,曾给过他无尽温暖的手忽然掐住了他的脖颈,窒息的感觉似乎唤起了尘封的愤怒,入目的是那人嫌恶的眼睛。

    “你的软弱无能,你的天生蛊毒,还有你眼底这颗痣,”那人声音冰冷,万分清晰,“都让我恶心。”

    最后死守的稻草齐根断开。

    子笙的丹珠墨瞳骤然变得通红,耀目的凶光贯穿了他兄长的胸膛,猩红的血彻底清洗了他与生俱来的软弱,他动用禁术,将那人的生魂取出,锁在这痛苦之渊。

    软弱,无能,还有这颗痣。

    他不喜欢的,他都要加给他,让他好好尝一尝这种痛不欲生的滋味。

    他甚至斩下阴祭祀那双占星的手,作为引子牢牢锁住这死门。

    可是满腔的仇恨早已不足以填满这漫长的空虚,他每每在深夜躲在王座上泪流满面,只有在深夜,他才可以变回那个懦弱的少年,他害怕欺骗和隐瞒,所以就让这天下成为循规蹈矩又麻木的棋盘。

    九

    “你被仇恨蒙蔽太久了。”长青忍着胸前的疼痛坐起身,扯下脖子上的碧玉,使劲一抛,准确无误地嵌入天塔上的凹陷处。

    斗转星移,无数的星子在天塔之上旋转。

    这样久的恩怨,是时候解了。

    长青想起阴祭祀那些年说过的毫无逻辑的话,居然明白了个中缠绕种种不为人知的隐情。

    子笙惊恐地睁大了双眼,努力抑制着那双红光涌现的眼瞳,无助地往后退了退。

    伴随着巨大的响声,锁在高塔中的残魂重见天日。

    水红的宽大舞袖,妖冶的妆容,以及,那双久违了的,桃花乱颤的眼睛,一旦离开了生死之阵,子辰的魂魄便会一缕缕消散,可这人竟是先装模作样地冲长青作了一揖:“多谢顾将军。”

    子笙见着这样的兄长,眼睛愈发迷离。

    子辰轻轻叹了一口气,魂魄散失的速度极快,这些日日夜夜困扰着他们的恩怨最终竟只能化作一句话。

    “子笙,你记着。

    无论是你母亲,你恩师,还是我。包括这个族群千千万万的子民,我们都在乎你,都,爱你。”

    最后一缕游魂终于幻灭,只留下发凉的月光。

    子笙眼里偏执的红光忽然一黯,他徒劳地向前跨了一步,僵硬的膝盖让他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跪在那人离开的,冷淡的夜色里。

    “兄······兄长?”

    “王上,”长青勉力站起身,轻声说道,“你从来就没有什么兄长。”

    深谭落入一块石头,泛起了涟漪。

    所有真相,终于大白。

    历任山河殿之主命中都该有一劫,渡过则保天下太平百年,渡不过,轻则战火四起,重则亡国灭族。

    女帝早在诞子之前就请阴祭祀前来算过气数,却是卜了个千年未遇的大凶,为了这天下安定,她只能委屈自己的孩儿,用镇族之宝为他亲自设下了一劫。

    那镇族之宝,便是通灵蛊虫,也就是所谓的双生子子辰。

    蛊虫早在女帝腹中就明白了自己的使命,是以大手笔地拿这天地万物做自己的棋盘,一步步算计着未来的君主,让他坠入深渊再重获新生。

    长青,便是最后一个棋子。

    子笙的眸光忽明忽暗,强烈的爱恨消失了,巨大的空虚感却仍然存在,他很想结束了自己,哪怕去受永生永世之苦,也不愿自己孤零零地待在他们为他铺好的路上。

    “死了这么多人,你还不明白吗?”长青清冷的声音透出一股子狠劲。

    “他们拼尽全力,不惜用欺骗,死亡来引导你成长,你怎么还能这般懦弱?

    你看看这天下,这就是你许诺过的河清海晏?族人的性命,握在你手里。”

    长青捂着伤口头也不回地走向城门,猛然抬头,紊乱已久的星象居然恢复了秩序,她转过身,只见高高的屋檐上,立着一个酷似子辰的身影。

    破碎的月光下,她听见了子笙的声音。

    “我会还他们一个河清海晏。”

    清清淡淡却掷地有声。

    “我不会让他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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