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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竹又生

    “上神,找到了。”小仙抱着成堆的竹简,声音悠悠穿透几片浮云。

    “这丝若隐若现的气息源自人间——江南孙家刚出世的公子。”

    又清执书的手微微一颤。

    人间。六道轮回。

    竟然……是在那里。

    一

    又清下凡的那年,孙艺程刚刚满月,孙府的小厮穿着一新,在整个江南敲锣打鼓地撒铜钱,逢人便要讨个彩头。她轻而易举地混进孙府当了个婢子,仗着浑身的灵气和一股子聪明劲儿,很快取得了孙夫人的信任,被指派去服侍孙家大公子。

    她以为风光的满月酒足以看出孙大公子在府里备受宠爱,却不知道世间的人最爱欲盖弥彰,用浮夸的形式遮掩一些事实,就比如,孙艺程是个天生的瘸子。

    从孙夫人复杂又纠结的目光中,又清看不到一丝母亲应有的疼惜,她只觉得耻辱,是这个孩子,让她在孙家抬不起头,所以她的不满尽数化为了对新生婴儿的不管不问,只打发了又清一人去偏远的院落照看孙艺程。

    后来又清回味起孙夫人最后叮嘱她的那句“好生照料我儿”,心里只觉得万分厌恶,同时被素未谋面的这个小公子勾起了点点泛滥的同情。

    那日呢,艳阳高照,清风徐来。又清从奶娘手里接过了襁褓,生来不哭不闹也不笑的小公子居然“咯咯”笑出了声,一双东珠样的眼睛紧紧锁着她,透出几分清气,几分欢喜。

    又清的嘴角禁不住微微上扬,感受到了一种铭刻于骨的熟悉,一缕缕白色的仙光莹莹缭绕。

    孙艺程打小就不同,他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眼睛大且静,没有分毫孩童的活泼,所以在孙家长辈那里仅存的几分关注也被刚出世的二公子孙明浩霸了去。是以他的地位愈发微妙,当面恭敬的丫鬟小厮,在背地里的闲话却是不断。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将来继承江南孙家的,是二公子。

    一来二去,孙大公子越来越沉默寡言,每日只躲在自己的居所看看书,写写画画,身边也只有又清化身的贴身丫鬟“清儿”。

    又清委实不是个好婢子,洗衣做饭通通离不开法术,总是趁人不注意偷偷捏个小诀,而后心虚地四下张望孙艺程的身影。不知为何,明明是一个垂髫之年的孩子,还是她一手养大的,沉静如水的模样却像一樽年逾百年的石像。

    孙艺程日子过得平淡至极,整日埋头苦读,还酷爱挑灯夜读。又清担心他年纪小身体吃不消,总是在夜里熬上一碗素肉粥,轻手轻脚地给小公子送去。

    朦胧的烛光下,孙艺程微微蹙着眉头,支着下巴冥思苦想,一副极为入神的模样,却在她放下瓷碗的那一刻抬起头,嘴角一弯,尚显童稚的脸上浮现出一对梨窝。

    又清常常忍不住去捏他的脸,这厢小公子却又瘪了嘴,伸手打掉她的手指。

    孙艺程对同龄孩童爱玩的小玩意儿嗤之以鼻,一味将自己埋进书堆,又清觉得甚为不妥,想要让他开怀却又苦于摸不透小公子的喜好。

    直至梅子黄时,她坐在孙府的马车上送孙艺程去学堂,可尽管街上再繁华热闹,孙艺程也视若无睹,只垂着眼帘自顾自温书。

    又清觉得无趣至极,百无聊赖地挑开车帘向外张望。

    街角有个小孩童闹着要吃糖人,委屈巴巴地扯着娘亲的袖子,使了性子撒泼打滚。孙艺程目不斜视,抓着书角的手却是轻轻颤动了一下。

    料是这样细微的小动作也瞒不过又清的眼睛,权当他对那凡人口中的糖人生了趣味。当晚便混出孙府喜滋滋地买了一把不同样子的糖人,不想回府时却被管家堵在了黑乎乎的后院门口。

    管家眼里淫光乍现,发福的身子像一块肥猪肉,一步步紧逼她而来。

    又清背着手,攥紧了粘着糖人的竹签,正寻思着要从哪个角度将他一脚踹下荷花池,连廊上却幽幽冒出了一豆灯火。

    “谁……谁?”

    管家心虚地回头张望,却见孙大公子提着一盏灯笼站在廊前,少年的目光阴沉寒冷,声音也带着不善的喑哑:“你在作何?”

    尽管孙艺程在家里不受宠,但他毕竟是主子,是孙家的大少爷,管家没胆子冲撞这个少年老成的公子爷,讪讪笑了笑,编了个漏洞百出的谎话,急匆匆离开了。

    又清看着一块落荒而逃的猪肉,“噗嗤”笑出了声,在小公子眼里的阴郁达到顶峰之时,拿出了藏在身后的一把糖人,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孙艺程眼里的冷意一瞬间化为了楞充,皱着秀气的眉头盯着看了半晌,终是伸手接过了一把子黏糊糊的东西,少年清朗的声音里透着半分的无奈:“清儿啊。”

    又清疑惑地挑挑眉。

    “……谢谢你。”

    二

    江南的上元节很是盛大,孙府一大家子到城里最大的荷花塘放花灯。

    孙艺程腿脚不方便,一直站得离爹娘远远的,看着孙明浩在人群中央前呼后拥,嘴角忽然一弯,迸出一抹嘲讽的弧度。

    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中,显得凄清落寞的他忽然被人捏了捏手,他愣愣抬起了头,看见又清一双明亮至极的眸子忽闪忽闪,像极一颗星子。

    她张了张嘴,似乎说了什么,然而人群终归太嘈杂,他没有听到,但心里却有一股暖流潺潺而过。

    幸好,还有一人,记得他。

    放完花灯,孙艺程借故身体不适,早早回了孙府。偌大的府邸此刻显得空荡荡的,他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的居所,又清在后面不近不远地跟着,不敢上前去扶。他一向如此冥顽,哪怕摔倒也不肯借助他人之手。

    天上的月亮太轻太浅薄,少年的身影愈发显得单薄,他抬起头,满天的星河尽数落进瞳孔,很亮,很好看。

    又清没来由地心疼,一捏诀,清幽的庭院瞬间洒满了星光。一刹那点亮的院子显然吓了这小公子一跳,但终究年少,很快咧开嘴笑了。这是又清第二次看到他笑得这般开怀,顿感欣慰,没想到孙艺程扭过头来,一眼便看到了藏在角落的她,言笑晏晏。

    他一向是个聪慧的孩子,又清知道他必然是知晓了什么,但他识趣地不问,拿出随身的玉箫,就着凉凉的月光吹奏起来,回荡开的曲子潺潺似流水。这样难得的美景,酷爱附庸风雅的又清自然不愿错过,便随手化出一把剑,和着他的萧声舞了起来。

    少年孙艺程并无半分讶异,眯着眼笑着看她。

    她知道今晚她暴露得太多,但看到他难得的笑意,便不忍心不遂他的意。

    孙艺程还是那个孙艺程,但是他笑了啊,她就觉得这天一下子就开了。

    夜至一更,月上柳梢之时,又清隐了身形但孙艺程房中,轻手轻脚地为他掖好了被角,随后食指在他额头轻轻一点,又化作一溜烟从窗户飞了出去。

    就当做一场梦罢。

    从那日起,孙大公子爱上了作画,他的丹青中只有两个人,一吹箫少年,一舞剑玄女,月光戚戚,美好得让人不忍直视。

    “清儿,这梦甚是真实,可这女子是谁?我觉得甚是熟悉,却想不起她的脸。”孙艺程手执狼毫,迟迟未落笔。

    “公子,既然记不清,便该忘掉。”

    “可是,她不介意被人忘记吗?”

    “是的,公子。她不介意。”又清低眉敛目,声音淡淡。

    “那好,我便忘了。”孙艺程依旧一副儒雅清淡的模样,眸子里一闪而过的光很快黯淡下去。

    从那以后,他再不作画。

    又到年关,孙府两位公子相继生了寒热。大公子这里虽说也被请来了大夫,孙夫人还亲自过来嘘寒问暖了一番,但两个儿子在她心里的高下之分连又清也看得出来。

    孙艺程一向寡言,此刻躺在上,偏了脑袋看站在床前的又清,一双生得极好的眼睛一眨一眨,竟有几分乖巧。

    又清忍不住摸了摸他退了热的额头,叹了口气:“何必。”

    他嘴角一弯:“以前还有些不甘心,今后不会了。”

    他知道又清聪明,看出了他是故意让自己染了寒。他只是不太甘心,现在好了,不再可怜巴巴地期待,一切便都不太重要了。

    同样是儿子,孙夫人可是在孙明浩床前守了一天一夜呢。

    孙艺程闭上眼睛,忽然笑开,又睁开眼睛问她:“你可会说故事?”

    看着他眼睛里的光亮,又清无奈点了点头,搬来一把竹椅,坐在他的床头,徐徐讲来。

    用的是老人们惯用的开头。

    很久以前,有一个儒雅将军,爱琴棋书酒,舞剑弄画,国难当头,便率领军队上了战场,一战成名。从此,他常年征战沙场,为他的王开拓疆域。可是,这并非他心中所愿,他从军是为了保家卫国,而不是吞并他国。终于,这个将军在战场上被一箭穿胸,三军动容。未曾想,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他飞升到天界成了神。

    当时的天界也极为不太平,这个将军便拿着将在人间就随自己征战四方的剑继续征战四方,成了赫赫有名的战神。后来,战神与魔神同归于尽,魂飞魄散。那把剑却留了下来,早有了灵识的剑修成人身,也飞升成了神仙,一直苦苦追寻战神的踪迹。

    “她找到了么?”孙艺程问道。

    “应该……找到了。”又清深深看了他一眼。

    “那把剑,何名?”孙艺程挑了挑眉,又发问。

    又清一惊,没想到他居然这般问,嘴角一扯,笑容惨淡:“又清,又清剑。”

    “战神呢?”

    又清的目光变得愈□□缈:“懿司上神。”

    孙艺程不再说话,又清也完全陷入了沉默。

    这个故事不好,说得她几乎心力交瘁。

    没人知道,在那么漫长的孤独岁月里,那把又清剑是将军,抑或战神的唯一同伴,早有了灵识的剑,又怎能真正像个死物一样对消失的他不悲不喜?

    还好,还好。她撩起眼皮看了看孙艺程清俊的脸。

    “那个将军,期许怎样的生活?”在她转身离开之际,孙艺程的声音蓦然响起。

    “或许,他喜欢煮酒烹茶,不问世事。做这世间一个混吃等死的头等闲人。”又清脚步不停,声音却是带着笑。

    清闲且幸福,不必孤独。

    这便是那把剑对将军的期许。

    三

    又清以凡人的身份在人间蹉跎了十几年,看着孙艺程从幼年长到弱冠,出落得气质卓然。他在木匾上书“清竹园”三字,挂在自己居所的木门上,在庭院中种下大片大片的青竹,整日里书琴为乐,清闲潇洒。

    又清觉得这样陪他走过这一世也无不可,至少算是了却最初的那桩子心愿。

    天不遂人愿,也不遂神愿。清竹园突如其来的大火烧空了她所有的期许。

    孙艺程从未想过与孙明浩争家产,可才子之名远扬的大哥渐渐成了孙二公子心里的刺,受尽众人宠爱的他唯恐孙艺程翻身抢走他的一切,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命人在清竹园烧起无名火,要他兄长的命。

    又清将这凡人的心思看得透彻,不能轻易展露法力的她却来不及阻止那一把大火。

    孙艺程房间的火势最为凶猛,又清捏了个护身诀,闪身进了他房间。出乎意料,孙公子轻袍缓带,站在窗前,任由大火将他包围,嘴角还噙着淡淡的一抹笑,颇有几分风骨。

    “公子!”又清惊慌叫他,抓起那人的手就往外拖。

    “清儿,这火针对我而来,出不去的。”孙艺程的声音还是清淡的,不慌不忙,任她拉着左右闪避火光。

    又清忽然扭过头,苍白的脸在漫天的火光中蔓延出丝丝缕缕的红晕,她伸手在他额上轻轻一点,将他狠狠推了出去。

    孙艺程感觉自己仿佛是从火中穿过,身体却分毫没有灼烧的痕迹。他回头看去,又清的笑脸逐渐消失在火海里。

    “公子,好好活着。”

    他眼里光亮一寸寸灰败,忽然狠狠跌坐在地上,狼狈地笑出声:“你看,你还是这样说走就走。”

    留我一个人,承受失去你的痛楚。

    她不在了,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

    又清带着一身凄怆回到了天界,却见司命早早等在了她神邸的门口。她疲惫一笑,招呼他进去喝盏茶。

    司命摆手婉拒,声音不悲不喜:“上神,小神是专程来劝你的。趁现在一切都还能挽救,收手吧。那孙艺程不是常人,你搅了他的命数,于你于他,不得善终。”

    又清歪着头听着他讲了半盏茶,倏忽就笑了:“司命,你可知晓人间有一词,叫身不由己。”

    她也想不再插手,可她做不到了。人间短短十几年,她有了牵挂,无论是他的前世还是今生,都是她的劫难。她再不能说走就走,当个快活神仙。

    四

    又清再下凡之时,江南孙家已有了大变数。先是孙二公子染上恶疾,年少而亡。孙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口气没上来,倒在二儿子的灵床前。孙老爷近几年缠绵病榻,也无心力看管家业。眼瞅着世家大族将由此没落,一向不世出的大公子孙艺程竟凭一己之力撑起了孙家,将孙家的产业打理得有声有色。

    一时间,提亲之人踏平了门槛,先前嫌弃他残疾的名门闺秀都含羞请了媒婆去说亲。

    孙艺程此人,温厚有礼,差人招待了上门人一顿茶水,不说二话,送客。任凭红娘说得天花乱坠,他连个面也不露,无端惹了众闺伤透心。

    江南春雨蒙城,孙艺程在孙家名下的铺子核对账目,一袭青衫,白净得过分的俊脸,颇有几分孤竹遗世的风姿。

    偶尔一瞥,青石巷中一绿衣女子撑伞路过,眉目弯弯,一双眼睛明亮不落俗套,衣摆上绣了若有若无的暗竹,端的一派清逸。

    孙艺程微微一愣,来不及撑伞便拖着残腿追了出去,朗声叫了一声:“姑娘。”待那人清冷地扭过头,他又懊恼自己的莽撞,一时间为难得手足无措。

    “公子可是看我面善?”那姑娘轻声笑开。

    孙公子不由得点了点头。

    她轻飘飘转过了身,一手执伞,一手高高举起,翘起三根手指:“你是我到了江南以后第三个这样说的。”

    孙艺程没来由得感到了满心的耻辱,脱口而出的话被堵在嗓子眼,只得眼睁睁看她渐行渐远。

    等到人影消失不见,他才俯身捡起她掉落的青绢,上面清秀的“林又清”三字甚为显眼。

    孙艺程盯着看了半晌,目光缠缠绵绵与那三字纠结在一起,终是忍不住无声笑了,周身常年不散的冷气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还是那个干净的少年儿郎。

    日上三竿。

    又清坐在屋里喝了三杯茶后,不出所料,有人轻叩了她新盘的小竹园的木门。又清仔细藏起唇角的笑意,不疾不徐地前去开了门。

    果不其然,门口站着个青衣小生,正是孙艺程。

    又清斟酌着开口:“不知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见人,交友。”孙艺程还是一贯的温吞有礼,规规矩矩地作了一揖。

    又清抬起头看这个已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孙公子,发现他的眼窝深了,面色苍白,唇角有了青色的胡茬。在她离开的这些日子里,他偷偷长大了,像个男人了。一点一点扩大的笑意荡漾在她清水一样的眼睛里。

    公子啊,别来无恙。

    五

    又清戏说自己是个北方姑娘,因旱灾苛税而家破人亡,不得不到江南讨一口饭吃,卖画为生。

    这话当真说得漏洞百出,孙艺程却像是真信了,又或是他故意陪着她装傻,三天两头上门求画。又清对他从来不推不拒,出于一种微妙的心思将他弃笔之前绘过的丹青一幅幅再次展现在他眼前。

    为什么呢,她不止一次笑话自己的小心思。明明不能让他认出来,她却故意将那些她参与的回忆一点点还原,雀跃他或许会想起……

    孙艺程从来不动声色,只是在她铺开那幅月下吹箫舞剑图之时,平淡的目光几欲破碎,但他很快笑着掩去所有异样,转身与她谈笑风生。

    又清感到一股空落落的失望,仿佛一只蚂蚁爬在自己心上,时不时咬一口,又疼又痒。

    她走这一遭是为了什么呢,她的将军早不在了,不知何时,孙艺程只是孙艺程,可她义无反顾地飞蛾扑火,想要待在他身边。

    这算什么,算什么啊。

    一愣神间,手中的青花瓷杯“咣当”一声落地开花。又清急忙俯身去捡,一面数落自己,一面又不敢去瞥身边的孙艺程。

    还没捡完碎片,一只白皙如暖玉的手却是握住了她的手腕,她指尖被割破的一点殷红尤为醒目。

    那人清冷的声音淡淡响起:“疼么?”

    这是几天来,他第一次丢弃所谓的礼数。

    而当他不再客套地保持距离时,又清却有些不知所措,呆呆仰头看他一眼,看到他紧蹙的眉头,连忙抽回手,干笑着摆手:“小事,无妨。”

    孙艺程的眉头又一皱,神色居然有几分不满。

    然后,又清听到他说:“我在意。”

    她疼,他会在意,会心疼。

    几万年了,不管是剑还是神,从来没人在意她会不会疼,也从来没人这样郑重地告诉她,他在意。

    所以,怎能怪她心动?

    又清回过神时,孙艺程已经开始着手为她包扎伤口,一板一眼认真的模样还和小时候一样,让她心里莫名一暖。

    “姑娘,时候不早,在下告退。”当他收拾好地上的碎渣后,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谦谦君子,有礼地向她告辞。

    又清觉得喉咙有些干涩,笑了一笑,干巴巴说道:“好。”

    就当一切是她一厢情愿。

    六

    林又清这个名字逐渐在江南声名远播。

    清风阁的花魁娘子,一等清倌,一袭白衣,抚筝弄琴,巧笑嫣然。

    孙艺程拎着酒壶,满眼红血丝,狼狈不堪地跌倒在她面前,抬起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喃喃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一声不响地离开,然后作践自己,作践他?

    “不为什么。”

    又清冷眼瞥他一眼,耗尽生平最卑微的冷漠,转身对他人投怀送抱。

    身后那一双灼灼的目光狠狠落在她身上,烧得她几乎要丢盔卸甲。从来云淡风轻的孙公子啊,怎会为了一个女子这般失意。

    她是不是该得意?

    心如刀绞。

    她早该料到的,不该纵容自己的心,可这场梦太美,一丝一缕地牵绊着她,让她舍不得抽身离去。

    直到司命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将凡人命数的簿子摊开给她看,冷冷打碎这昙花一现的美梦:“上神,小神此次是奉君上之名前来,凡人的命本就是规定好的,你插手救了孙艺程,改了他的命,他又害死了孙明浩,间接要了孙夫人的命,着实违反了天道。君上让小神带话给您,及时收手,别走人神相恋的错路,否则,不仅您归不了位,他的性命也是保不住的。”

    “孙明浩,果真是他害的?”又清沉默片刻,轻声问道。

    司命不答反笑:“上神不是早就知道吗?”

    以她的修为,凡人的阴谋又怎能蒙蔽她的双眼,只不过她信他,故从来不去追究他的过去,可是……居然真是他,杀兄杀母,连皮下最后一点血脉也要摒弃。

    那他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一阵温风吹来,又清却只觉得冷,顺着石墙缓缓蹲下,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嘴唇微微翕动:“了断啊……谈何容易?”

    该断,断不了。

    她从来不懂得凡人的风花雪月,更不知道如何与他一刀两断,舍不得抽身就走,放不下十几年的相伴。可是事到如今,容不得她无所作为,所以,依着最烂俗的话本子,她一声不响地去了最大的青楼,当最上乘的妓。她要让整个江南的人都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对孙艺程,只是逢场作戏。

    她没有,动情。

    又清觉得几万年来没有这样憋屈过,堆着满脸的假笑,与不同的男人搂搂抱抱,可她都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为何偏要当着他的面与他人虚与委蛇,心里居然可耻地期盼着什么。

    她冷笑着摇摇头,却被人一把拉进了怀里。

    温暖,安心。

    又清楞楞任他抱着,孙艺程的声音微微喑哑:“可是在怪我?”

    她心里尽力维系的壁障即刻崩塌。

    “我不知道。”又清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我真的不知道啊。要怎样,究竟要怎样。你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她不知道自己设这样一场局,是要让他离开还是挽留。

    “清儿,”孙艺程紧紧抱住她,声音居然蕴出了沧桑的沙哑,“我知道不可以,但我舍不得。”

    舍不得近万年的痴守连你的面都见不到,见到了,又怎能让你离去,可又怎么忍心让你万劫不复。

    七

    飞蛾扑火的结局甚是悲催,又清却尤为贪恋这向天偷来的半日闲。

    神,不老不死不爱。

    她不想做神了,她宁愿褪去这一身仙骨,堕入六道轮回,经历生老病死,只愿,这一世,与他厮守到老。

    司命没有再出现,又清便跟着孙艺程回到了孙家。

    凤冠霞帔,红烛摇曳。

    她坐着喜轿风风光光地嫁给他,哪怕是一场梦,她也想名正言顺地成为他的妻,成为与他结青丝同荣辱的枕边人。

    喜气洋洋的迎亲曲在半路戛然而止,周遭的一切声响全都消失了,又清静静坐着,只听到轻微的脚步声缓缓走近,然后有人掀开了轿上的红帘,温柔挑开了她头上的红盖头。

    一张俊美得恰到好处的脸。

    一张她以为再也见不到的脸。

    懿司,她的将军。

    “又清,”懿司上神冲她笑了一笑,伸出自己早已磨出茧子的手,连声音都是十足的蛊惑,“跟我走。”

    万籁俱寂,他静止了这世间,他来接她。

    “上神?”又清皱起眉头,眼睛迷茫而空洞,从前以为的一切尽数崩塌。

    怎么会?孙艺程原来不是他的转世吗?

    “是我。我回来了。”懿司耐心地伸着手,温声道,“跟我回去,我护你周全。”

    的的确确,这是她身为一把剑时就仰慕的将军,这是支撑她一步步走到如今的支柱,这是她全部的信仰。

    她的将军回来了。

    可是,为什么,动摇了呢。

    这世间还有一个人,等着她去拜堂成亲。

    多么可笑。

    如果孙艺程不是他的转世,她该何去何从?十几年的陪伴不是假的,那晚的月下相拥也不是假的,那种喜悦与悸动也不是假的。

    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清抬起头,直视着懿司的眼睛,嘴唇颤抖地问道:“他……如何?”

    懿司上神还是一脸无懈可击的微笑,声音却冰冷而残酷:“自尽了。”

    咸涩的液体顺着又清的脸庞一滴滴砸到冰冷刺目的红嫁衣上,她忽然想这样痛痛快快哭一场,什么也不顾,随他去碧落九泉。他死的时候是不是笑着的呢,从一开始他就什么都知道,事到如今,他以死来成全她近万年的追寻。

    自作聪明。

    他们一个两个从来没问过她的心思。

    他以为如何?

    她爱他,难道只因以为他是懿司的转世?

    又清笑出了声,向懿司伸出手:“好,我跟你回去。”

    八

    九重天之上,又清跟在懿司身后,随他前去面见君上。

    能与他并肩一直以来都是又清的夙愿,如今做到了,却不再有当初的那份雀跃。

    或许,她对将军,对懿司上神,有的,是执念,是仰慕,是一同走过孤独岁月的惺惺相惜,唯独,不是爱。她一直不懂何为情,教会她的是孙艺程,人间短短几十载,生生耗尽了她全部的情意。

    一切都已不可挽回了,都是她一意孤行,她的错。

    所以,无论是失去他的痛楚,还是天界的惩罚,都由她一人来承担吧,她只期盼轮回的他世世平安,永远,忘了她。

    懿司上神当年魂飞魄散,是君上用法力燃起长生灯,一缕缕集齐了他的魂魄,所以又清追寻万年也没找到他的踪迹。显而易见,历经千辛万苦才再度睁开眼睛的懿司仍然深得帝君信任,三言两语便为又清保全了神籍,虽然惩罚免不了,但也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从太清殿走出后,又清对懿司恭恭敬敬作了一揖,不卑不亢地说道:“多谢上神出手相救。只是,又清有一问,望上神解答。”

    懿司负手而立,看着她这样恭敬而疏离的态度,微微皱眉,道:“但说无妨。”

    “孙艺程……”又清说到这个名字,嘴角不自觉一弯,笑容凄惨“他……是谁?”

    既然他身上有懿司的气息,必然不是普通人那么简单。

    “当真想知晓?”懿司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

    “请上神告知。”

    懿司目光复杂地看着又清,开口问道:“你可记得你身为又清剑时剑柄上的血玉剑饰?”

    又清微微一楞,往后退了一步。自从懿司魂飞魄散,那剑饰就不知所踪,难道……

    “没错,孙艺程就是那剑饰。又清剑随我四方征战,犯下无数杀戮。是那血玉承担了所有罪恶,堕入六道轮回,这才保你能得道成神。”懿司的语气很是平缓,又清却被这些往事压的喘不过气。

    怪不得她一路飞升得顺风顺水,原来是他。

    “在人间的近万年轮回,他一直倔强着不肯忘了你。逆天改命,我没那么大本事保全你,是他自甘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一力承担,护你周全。”懿司的眼睛里居然现出了一丝怜悯,“他,的确不易。”

    又清“噗通”一声跪倒在懿司面前,脸上汩汩淌着两行清泪,抬头时的眼神却是万分坚定。

    “将军,求您,最后帮一帮我。”

    九

    孙艺程的转世是个清苦的读书人,满腹经纶,才高八斗,成为史上最年轻的状元郎。二十岁官拜宰相,辅明君,除奸臣,平内乱,娶公主,轻袍缓带,皎皎君子,一顺风顺水。

    又清透过轮回镜看到最后含笑而亡的孙艺程,艰难地扯扯嘴角,却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

    “何苦。”懿司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边,仍旧负手而立,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忘了你。”

    “忘了?”又清低声重复了一句,随即笑开,“正好。”

    那样绝望的爱恋,为何要他生生世世铭记于心?

    她拼尽一身修为,成为堕神,被钉在销骨石上接受无尽的万针刺体之痛,只不过为了他能好好的,能忘了她,能生生世世平安喜乐。

    毕竟,爱与守护是要偿还的。

    他卑微地记了她近万年,如今,换她去守护他。

    在漫长又无尽的岁月里,每日能看着他,就已经很好了。

    只要他幸福,就好。

    “当真不悔?”

    “不悔。”

    丞相府。

    “爹爹,你看,这里有一把剑。”扎着双髻的女童捡起草丛里脏呼呼的剑,递给身后的青衫男子。

    男子接过剑,蹙着眉头看了半晌,剑柄上刻的两个字却让他瞬间慌了神。

    明明什么也不记得,却还是不甘心。

    “爹爹,这剑上刻得是什么字啊?”

    男子苍白得几欲透明的脸色微微回转,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浮现。

    “又清……又清么?”

    九重天之上,懿司淡淡看着轮回镜,脸上还是一贯的微笑。

    “就这样放她去了?”君上无奈地扶额。

    “责罚我担着。又清长大了,想走就让她走吧。”

    “值得?”

    懿司轻轻叹了一口气,负手而立,还是那副顶天立地的模样。

    至少。

    不负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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