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这几天安静的有点吓人。
听说昭陵倒塌,有工匠举报户部尚书魏决明与工部侍郎杨合意贪污了昭陵修建的款项,太子殿下正揪着三司的官员挨个审查,案情重大不宜耽搁,所以殿下十日里有七八日都是宿在宫外的杏花别院,偶尔有一两日留在东宫也是彻夜彻夜的批折子,天亮前才靠着书房软榻对付片刻。
太子妃也有段时间没再去找过太子殿下,她将寝殿的房门一关不许任何人进去,宫人们一顿顿送进去的膳食有时会少一些,有时甚至会原封不动的被退回来。
太子妃其人,动时天翻地覆,可真安静起来,就真的悄无声息,好像整个东宫都没有这个人似的。
小姜奉太子令给她送来东宫府库的钥匙和账册,进屋时正看到太子妃披头散发的在软榻上静坐。荀梅韧拢了拢衣袖顺手拿金钗将头发绾起来,然后睁开眼问姜桡:“小姜,太子殿下的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殿下正在和刑部尚书白大人一起看账册。”
“嗯。”荀梅韧点点头,没有别的想问的了。
“太子妃娘娘,细细的伤好些了,她托臣向您道个歉,说那日纠缠太子殿下是逼不得已,希望您能了解她。”
“你同她是要成亲了吗?”荀梅韧提醒:“在他父亲出事的时候。”
姜桡摇头:“她没答应嫁给臣,只是说先处处看。”
“嗯。”荀梅韧问:“同殿下说过了吗?皇陵倒塌陛下恐怕会疑心是不祥之兆,魏氏全族,或许都会受到牵连。”
“殿下说,随臣。”
姜桡走后,东宫立刻又恢复了寂静,没人想到最初入东宫那个爱娇又粘人的太子妃竟然能一个人安静这么久。
昭陵的案子在半个月后审结,户部尚书魏决明贪污工款证据确凿,判斩刑,魏家男子流放柳州,女子没为官奴,只有魏家的第七女魏细云因上呈证据协助太子办案有功得以保全。
她如今借着从荀梅韧那里结来的酬金在西市置办了几家铺子和田产,收入可观,也足够她和她的生母富贵无忧。
只是姜桡跟家里提过几次娶妻的事都被姜老将军一一驳回,恐怕他们二人日后也难有坦途。
而赵明和审完案子后依旧很少留在东宫,太子殿下和太子妃避而不见,夫妻做的反倒比未成亲时还要生疏。
再一次见面是陛下病愈后下旨去漠岚山秋猎时。陛下在得知昭陵倒塌后生了一场大病,原本的秋猎也无奈延期,群臣们本以为今年不会再办,但三日前国师入朝面见陛下后却突然又穿出来秋猎的消息。
陛下秋猎,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自然不能缺席。赵明和打马车前护卫陛下,荀梅韧则百无聊赖的撩起车窗四处张望。
风景是千篇一律的风景,行人是面目相似的行人。
太子营帐驻扎在天子营帐附近,因是在外面,他俩不好分房别居,也终于有契机单独待在一起了,赵明和回到营帐后看到荀梅韧正细心的擦拭他打猎的护具。
长发未绾,慵懒的垂下来,铺了满床,肩是瘦削单薄的,腰是瘦削单薄的,整个人盈在宽松的袍子里,显得清减脆弱。她形单影只,还怪可怜的。
“等会儿,你是想和几位宗亲郡主去点茶插花,还是要和我们去围猎?”
他问的不太亲近,也不太生疏,却轻描淡写的要她说,要不要和他一起。
“殿下要带我去围猎吗?”荀梅韧回头,形容憔悴,但眸色却光华潋滟,十分美丽。
赵明和六岁学射,八岁而知骑射,少年时很爱和好友一起去西郊围猎,只是成年后志在东宫,所以渐渐割舍了这些玩乐爱好,除了春蒐秋狩这些国之重典,已很少再弯弓挽箭。
荀梅韧笑着答应,他肯带她去做他喜欢的事,是要与她和解的意思吗?
荀梅韧坐在镜子前梳头发,将长发梳顺后高高的束起来,抻着青色的发带绕在发根处绑牢。
发带上绣着金桂暗纹,一头在她纤细白皙的手里,一头被她用嘴唇咬着。
青绸红唇相映,越发显得艳彩欲滴。
她顶着这样一副勾魂摄魄的样在铜镜里和赵明和四目相接。
一瞬间,那些久不经意的情绪就烧起来了。
他想亲她,他在克制。
“殿下,我好了。”
他们是并肩走向猎场的,一人一匹黑色的烈马,相对着消失在山林深处。
赵明和搭弓,射中了藏在半人高的深草丛里的一头麞鹿,太子亲卫跑上前拾猎物,赵明和就偏头看了一眼抱着弓箭乖巧的跟着他的荀梅韧。
她的弓箭很漂亮,弓弦染上金粉,弓身弯的美丽,还精心雕刻了一副海棠春睡图,图上海棠色艳,美人色娇,嵌的珠宝璀璨夺目,至于箭囊里的羽箭也是雕镂华美,箭尾插着流光溢彩的孔雀翠羽。
衣袍,发带,都有金线绣成的花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也越发将白皙的肌肤显得通透晶莹。
她美丽娇弱又金贵,却独独不像是来陪他打猎的。
她从不弯弓,也不观察任何猎物。
所有的目光都一丝不落的停到赵明和身上。
一起一伏,皆随他动。
心已经为她动摇,可是怎么办,他的理智和自尊仍不肯罢休。
怎么办?他该拿他的妻子怎么办呢?
“殿下怎么一直看我?”
赵明和轻笑:“孤记得你会骑射。”
没成亲前,她还会在九霄山上打野味给他烤肉炖汤,成亲之后,反倒不碰这些东西了。
赵明和给荀梅韧换了一把寻常轻弓,没什么繁复的装饰,只在手握上边半寸刻着一朵小巧的桂花。
原本是他特意吩咐人给她打的,但塞到荀梅韧手里时却自尊心作祟,只肯说是随意从营地里拿的。
“我很喜欢。”
荀梅韧竖起弓空弹了一下,随即反手从箭囊里抽出箭,拉弓射向远处的一棵合围的老树。
她并没有射中什么猎物,但所以人都觉得眼前一闪,有个亮晶晶的东西从树上的鸟雀巢穴中坠到草丛里。
太子亲卫驱马上前翻找,没过多久就从草堆里捡出一只红珊瑚的耳珰。
有点眼熟,看着倒像是新安公主的。
“不然回营地之后再问问是哪位姑娘丢的?”
赵明和默许,纵马继续向前。
后来他又打了不少猎物,也渐渐甩开了跟在身后的侍卫,只带着荀梅韧继续穿梭在深林里。
身旁的妻子忽然闷哼了一声,然后抬着亮晶晶的眼睛看他。
赵明和行这么快原本也就是想甩开身后的人独自前行,他得逞了,却也失算了,到头来还是有个人一步不离的跟着他,甚至因为此被道旁的树杈划破了衣裳。
他掉头回去停到荀梅韧的身边,拨开她破损的衣袖,确认手臂处的肌肤只是被磨的微微有些泛红,并没有伤痕后才心安下来将自己的披风拢到她身上。
他们下了马,散着步往回走。
四下无人,只有零星的几声鸟鸣,和风吹过树叶时的沙沙声。
荀梅韧被路上的小土栎绊了一下险些跌到,她慌忙间去拉赵明和的手臂,所以赵明和就顺势牵住了她的手。
没有其他动作,就只是轻轻握着。
她的手很柔软,没有平时看到的那样瘦削劲挺,骨节分明,反倒像一滴水,一团云,能轻易的在他掌心被拿捏形状。
“蓬莱的风景,和此处差别吗?”
荀梅韧原本不想回答他这样的问题,但她觉得赵明和是在同她敞开心扉,从成亲那日到现在,他肯平心静气的问她这样的话实在太难得了,她舍不得放弃这稍纵即逝的机会。
“蓬莱山面朝沧海,大都是云烟寥寥的样子。”
“听太尉说,那年他西征时将你托付给青灰山道观上的故友,那你又是怎么去的千里之外的蓬莱呢?”
赵明和问完之后仍不忘加上一句:“如果不想回答,也可以不说。”
他其实没有指望荀梅韧现在能对他推心置腹,可就在沉静了许久,在他以为荀梅韧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却听到身边的人轻声说:“发生过一些不太好的事,太尉的故友并不是很牢靠的人。”
“嗯。”赵明和没有再追问下去,但握她的手不由加重了两分力道,轻声回应:“之后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承诺给他的妻子安定静好的生活,赵明和好像已经习以为常。
不是很久之前,就决定要承担她了吗?
回营地系好马后,赵明和正打算带她回营帐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呼:“梁盛秋?”
盛秋,秋景盛大,身边的妻子闻声转声,也不言语,只是挑眉笑着看过去。
喊话的是一向老成持重的小国师,他一手死攥着拂尘一手无措的逡巡在荀梅韧和赵明和交握的双手上,目瞪口呆了半天艰难的挤出一句话来。
“梁盛秋?你脑子进水了啊?”
小国师齐逢玉怎么都没想到,都城传闻中太子娶的那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竟然会是梁盛秋。
蓬莱山上,长曦仙人唯一的弟子,梁盛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