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杨记馄饨铺的小馄饨做的比不上宫里精致,但胜在面皮薄透,馅料填的也实在,荀梅韧和长曦相对而坐,她一边搅着馄饨汤,一边时不时抬头去看对面的人。

    对面青年穿着和她同样的道袍,簪同样的木簪,一模一样,山下同一家布庄裁的同一匹布,同一个人缝的并不细密整齐的针脚。他拿勺子敲了敲碗壁提醒荀梅韧:“再不吃就坨掉破皮了,盛秋。”

    盛秋,秋景盛大,就如满城桂花,这是过去的名字,也是过去的人。

    “五谷杂粮,滋味如何?”

    长曦不答反问:“七情六欲,体验如何?”

    五谷杂粮,七情六欲,是人,是红尘,是有人孜孜以求有人决意舍弃的凡俗。

    “七情六欲千滋百味,虽然有苦有涩,但也算乐在其中。”

    “盛秋,你真能在这红尘里自得其乐吗?”长曦抬眸看向荀梅韧,眼神中似乎透着淡淡的怜悯与忧虑。

    “师父是觉得我在这红尘俗世里过的不好吗?”

    她不曾憔悴,不曾萎靡,神采气韵仍旧如当年下山前一样光彩夺目,看他的眼神也依旧盈满欲望。可她并不是当初在蓬莱和他朝夕相处的涉世未深的孩子了,她已经独身在俗世中生活了很久,她身上应该沾染了红尘的气息。

    爱憎会,怨别离,她身上应该有这些痕迹的。

    三年时间不长不短,但也足够她经历凡俗的爱恨嗔痴,而后放下这些七情六欲。

    “师父为什么会觉得我过得不好,蓬莱山十年,你教会了我足够安身立命的本事,下山时你又赠给我倾国的财富,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过得不好?我过得很好,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还找到了一个想要厮守终生的男子,我们就要成亲了,我过得很好,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

    长曦有一瞬的恍惚,但很快就接受了她要嫁人的事实,随即平静的问她:“成亲吗?那想要什么贺礼?师父给你。”

    “什么都可以吗?”荀梅韧试探地说:“徒儿想要长生药不老丹也可以吗?”

    “回蓬莱山就可以。”

    荀梅韧不由一讪,她只是随口一提,其实并不想要什么长生不老,也大抵能猜到长曦的说辞。可那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时仍旧分外伤人,她一时间气血上涌就不管不顾的反驳:“回蓬莱山?师父是要我舍弃即将成婚的夫婿随你回山,一辈子抱着道经孤独终老吗?怎么可能?师父不是早就知道我的选择了吗?”

    长生与凡俗之间,她在三年前就做了选择。

    她舍弃不了七情六欲,看到他就会想要 ,他不给,她便决绝的去找别人了。

    “生老病死,是大道秩序,不可错乱。”

    荀梅韧被他冰冷的言辞刺伤,带着哭腔激动不已:“所以我愿意在这红尘里,随他一起生老病死,随他一起身归尘土。至于贺礼,师父送什么弟子都视若瑰宝,长生不老药师父不给,那就算了,不必勉强。”

    长曦拿她没办法,只能无奈的笑着说:“好。”

    荀梅韧生了好大一通气却无济于事,只能心有不甘低着头埋怨自己,而长曦就静静的坐在她对面吃完那碗小份的馄饨,然后柔声说:“夜深了,回去吧。”

    说完他起身便离开了馄饨铺。

    是你自己要回去吧?荀梅韧想这么质问他,但终究压制着没有问出口,什么夜深了,明日有早课,都是搪塞她的借口敷衍她的说辞。他根本就是自己想走了,所以才哄着她离开,最可恨的是现在正是他从前在蓬莱山时撵她去回房间的时间。

    她看着长曦远去的背影,一个人泄了气的蹲在椅子上嚎啕大哭,她打翻了汤碗茶杯,掀倒了桌椅,赶走所有人后一个人在铺子里发疯,哭的一抽一抽的,连手都止不住的在抖。

    可是再怎么歇斯底里都没有人会理她,她哭闹累了,岔了气,靠在墙角缓了很久才慢慢爬到满地狼藉里翻出那一支被压在桌子下的桂花。

    拿袖子一点点的擦干净花枝上溅到的馄饨汤汁,花捧到心头,头埋在膝上,无声的掉起了眼泪。

    这一夜似乎过得分外漫长,直到天穹破晓时荀梅韧才缓过劲了,将花收好,留下赔偿店家的银两,然后浑浑噩噩的走出去。

    杨记馄饨铺门口,她一出门就被一把斜出的长刀抵着脖子,耳边传来姜桡愤怒的声音:“荀梅韧,你为什么要找上太子殿下!”

    相识三年,这还是小姜第一次胀红了脸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荀梅韧疲惫的长吁一口气问:“太子殿下呢?他很生气吗?”

    “你还有脸问殿下?”小姜质问她:“荀梅韧,昨晚和你坐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我看到了,你这些年粘着太子殿下究竟有什么图谋?”

    “我粘太子是因为我想做太子妃,我粘赵明和是因为我想做他的妻子。”她轻轻拨开小姜的刀说:“好了,太子殿下那里我会去说清楚的。”

    从昨日午后她接到长曦的信,头也不回的离开时就猜到赵明和会生气,他平日看着克制,但其实对这场婚礼的期待并不比她少。他陪她选婚服,选钗环,布置新居,送她盛大的贺礼,他视这场婚礼为新的开始,他打算从此之后和她夫妇一体彼此承担,他期待着婚礼之后,他们能成为彼此的唯一。

    她早就知道赵明和的敏感,固执,甚至狭隘,他和她一样都是不能被抛弃的人。

    他们都不会谅解,不会改变,不会给别人第二次机会,一但被抛弃,就会回过神了也毫不犹疑的将对方舍下。

    就像她被荀藿和张静兰抛弃了,所以从被送走的那天起,她既不会再有父亲也不会再有母亲,她宁愿孤身一人,也不要抛弃她的父母。

    就像赵明和,被背叛以后就绝不会再心软哪怕一丝一毫,所以他宁愿不择手段,宁愿置之死地,也不会给成王和新安公主一丝生机,所以他到现在也不去亲近太后,亲近陛下。

    可正因为这样,所以她才觉得赵明和一定和她一样有个可以例外的人,一个无论如何,哪怕被舍弃,也放不下的人。

    而她,就要做赵明和的那个例外。

    回东宫时细细正跪在宫外,而赵明和正背窗而坐,缓缓的擦拭着手中的剑。听到声音,他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荀梅韧,看她站在门外狼狈的冲他苦笑,然后举重若轻的说了一句,“殿下,我回来了。”

    “荀娘子来东宫做什么?”

    “美人嫁给了殿下,那自然要以殿下的居所为居所,美人不是说过会永远陪着殿下的吗?”

    她自称美人时总是低眉顺目,乖巧又好拿捏的样子,赵明和从前见了,总忍不住心生怜惜,想护着她,想娇纵她,想将这世上所有她想要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哪怕是星星月亮。

    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突然觉得她自称美人时的样子有些戏谑。

    她不是不美,只是那些目所能见的美貌对她来说实在是最最微不足道的特质。赵明和认识这个姑娘三年,该发生的,都发生了,甚至还成了亲,可到现在才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她。

    “盛秋,是吗?”他问

    荀梅韧明显没有料到赵明和会提到这个名字,不由自主的晃了一下神问:“嗯?”

    “你的侍女说,有人在信上留的你的名字,是盛秋这两个字。”

    荀梅韧坦然承认:“来燮都之前我确实在叫盛秋这个名字,是我自己取的,殿下说我喜欢桂花,但其实我喜欢的是秋天,九月时灿烂辉煌的盛秋。”

    他果然对她一无所知,她的名字,喜好,追求,遇到他之前都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在一起做什么,他都不知道。

    似乎是在玉带桥上第一见面的时候,她像一阵风一样扑到他怀里,他觉得她大胆又鲜活,忍不住让人去打听她的身份。小姜带回消息说她是太尉荀藿的女儿,他想,那也算高门贵女啊,与他倒算般配,可她与他之前见过的燮都娇生惯养又温柔克制的女娘全然不同。

    他享受她的追求喜欢她的特殊,甚至不可救药的为她沉沦,却从没想过去更近一步了解她,以至于到现在他们已经是夫妻,可他却依然对她一无所知。

    荀梅韧慢慢走到他面前,俯身靠在他膝上小心翼翼的说:“我知道我惹殿下生气,可殿下能否看在我一片真心夫妻一场的份上饶过我一回?”

    “谁跟你是夫妻?”赵明和冷冰冰的说:“跟我拜堂成亲的人还跪在殿外,荀梅韧,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是我的妻子?”

    自从知道她与太尉和景康王妃之间的前缘后,赵明和其实再也没有这样连名带姓的叫她荀梅韧。美人两个字虽然说来有些轻佻,但他知道她不喜欢那个名字,所以纵然有些别扭,但还是只唤她美人。

    可此时此刻,看到她在自己面前做小伏低的虚伪模样,赵明和却忍不住用这个名字来刺伤她。

    她伤了他的心,所以他要报复回来。

    “婚礼只是一个形式而已,它不得圆满我也很遗憾,也对殿下心怀愧疚,但无论如何,它不足以改变我和殿下是夫妻的事实,我们成了亲,定了媒妁,签了婚书,已经夫妇一体了。”

    “夫妇一体?”赵明和抬起她的下巴审视她说话时的眼神,似乎想从她那波澜不惊的眼眸里直窥探到她心里去,但她神色乖顺,看不出一点破绽,他懊悔,自己究竟娶了个怎么样的女娘回东宫呢?

    “所以新婚之日,你丢下你的夫君和满堂宾客去见的人是谁呢?”

    沉默,寝殿里沉寂了不知多久荀梅韧才缓缓挣脱他的手说:“我师父。”

    “你师父又是什么人?”

    “海外蓬莱,长曦仙人。”

    荀梅韧挽过他的手臂说:“从离开蓬莱以后,我与师父再未见过,天人相隔日后是否会有再见之日也未可知,所以我不能不去见他。”

    “我非得要去,即便是死,拖着未僵的尸骨也要去。”

    仙人什么的,赵明和没见过,也不相信有,她说长曦仙人应当就和他结交的国师,青玄道长,妙法真人一样,只是无论对方是什么人,他都已经是被舍弃的那一个了。

    他很想告诉自己,荀梅韧舍他而去见她师父并不是因为他比长曦重要,尽管她一直在那么引导他,可是赵明和却无法再像之前一样相信她了。

    “荀梅韧,我没有原谅你。”

    乖巧的靠在他膝上的姑娘轻嗯了一声,“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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