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我从未亲眼见证过死亡。

    尽管老太太是笑着走的，但我整个人还是被死亡的黑色阴影笼罩，瘫在地上，再也没法故作坚强。

    郑司农没能得见老太太最后一面，是因为对因新冠去世的病人遗体，医院有专门的消杀和运转至殡仪馆火化的流程。

    对于医院来说，死亡每天都在发生，所以他们的动作极快。待我们再相见时，郑司农独自一人抱着骨灰盒。一如我们初见时那样，孤独又落寞。

    阿旭开车，黄七期坐在副驾驶，我陪郑司农坐在后座。同行四人，未发一言。

    郑司农仍是一身黑衣，头上戴着的黑色鸭舌帽压得极低，黑暗恨不能把整个人都吞没。我知他沉浸在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痛中，除了安静地陪在身侧，别无他法。

    阿旭突然加速行驶，还没等人开口发问，他一边盯着后视镜，一边解释道：“后面有辆车一直在跟着我们。”

    我跟黄七期不约而同回头，果然，有辆黑色的小轿车紧随其后，我方超车，他也超车，我方变道，他也变道……

    黄七期扭头，从后视镜里看得更清晰，说：“车里好像有两个人，副驾的人还拿着单反，是狗仔嘛？”

    阿旭一边变道，一边回道：“不知道，先想办法甩了他们。”

    因为车速加快又频繁变道，车里开始有些颠簸。郑司农一动不动，身体仿佛被抽空一般，随着车身的起伏而起伏，可他的双手却死死地抱住骨灰盒，仿佛在用尽全力抓住这最后的念想。

    我用手轻轻抚摸他冰凉的膝盖，试图传播一些暖意，但他身体太凉，以至于我手心的温度快速流失，也没有捂热他半分。

    膝盖尚且冰凉如此，心，恐怕更甚。

    车行了一段，还是没能甩掉跟踪者。郑司农突然开口道：“阿旭，在前面找个人少的地方停车。”

    “这……不能停，他们能拍到正面。”

    “停下！”

    听他一副淡漠又坚定的语气，阿旭这才不情不愿地放缓速度，找了个就近的辅道停下。

    毫无疑问，跟踪的车也跟着停了，只不过隔着十几米的距离。

    郑司农把骨灰盒交到我手上，叮嘱我不要下车也不要露面，便喊上阿旭一同下了车。

    黄七期也受他委托陪我一起待在车上，我看不清后车情形，只能牢牢抱住骨灰盒，请老太太在天之灵保佑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过了一会儿，两人并没有回来。黄七期说从后视镜里隐约看到警车和警服的身影，我心一惊，正打算开车门，就接到郑司农的电话。

    他说：“老婆，你乖乖的，替我送咱妈回家，我晚上就回来。”

    紧接着，警车就从我们身旁呼啸而过。

    我自然明白郑司农的意思——老太太意外身死，在非常时刻无法与亲人见面，如今又因狗仔追击连最后的回家之路都不能顺利走完，于他而言是大不孝。

    所以在把老太太送回家之后，我开车接上何律师立马往派出所赶去，同时通知吉董随时做好公关。

    不出意外，郑司农把两个跟拍的狗仔给打了。现在打架的两方四个人都在派出所里坐冷板凳。

    据说他下车以后曾好言相说，劝对方把拍到的照片删了，也不要再跟车。但狗仔不买账，反倒出言奚落，郑司农没忍住，就动了手。

    调查过程中，警察在狗仔的设备和硬盘里发现了大量偷拍照片，除了郑司农近日来出入房车、在街边抽烟、独自一人从殡仪馆走出来的照片之外，甚至发现了老太太的遗体从医院运出的照片。

    为了制造话题，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何律师得见都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在处理这类狗仔跟踪偷拍明星的案件上，警察虽得心应手，对狗仔进行了思想教育，但这次案件性质不同，狗仔像是占了便宜，打算死咬郑司农故意伤害不松口。

    “验伤了么？”何律师不管其他，只问验伤报告。

    办案民警摇摇头，大概也明白其中纠纷缘由，希望能私了处理，说了句：“看样子不构成轻伤。”

    “据我所知，郑先生自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之后，一天没吃没喝，一宿没睡，若是以这般体力能打个轻伤出来，也是奇了。”

    何律师冷哼一声，这几句话是对着两个狗仔说的。

    我全程戴着帽子和口罩，站在一旁没说话，也没靠近郑司农。即使我全副武装，坐在角落的狗仔却一直盯着我看，眼神里充满了没有礼貌的审视和打量。

    黄七期递了手机来，让我看最新的话题榜排行，不出所料横现“郑司农当街打人”的话题，并且因大量视频的发布话题讨论量迅速涨到热搜前五。我把手机递给何律师，向他同步最新讯息。

    此前虽已通知吉艺做好公关预案，仍是于事无补。

    狗仔还沉浸在勒住明星命脉的喜悦中，在一旁沾沾自喜，以为警察和法律都不能奈他们何。

    何律师明确将以郑司农的名义，对狗仔无端骚扰公民私生活的恶劣行为保留追究权利，并以郑司农在丧母期间受到如此骚扰，精神受到极大刺激为由要求赔偿精神损失费。而近距离偷拍家属遗体转运照，既是侮辱逝者，也是公然违背传染病防治法，今日的行为我们也将效仿两位的做法，公之于众，由权益受损方决定是否要追究。

    听到“保留追究权利”时，狗仔仍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直到何律师提到“传染病防治法”，脸上的得意表情才瞬间褪去。

    警察见还有和解的余地，问郑司农的意见。

    他说：“一言一行皆受法律约束，我愿意赔偿两位被咋坏设备的损失费，两位对我的精神损失费可以免除，但赔礼道歉肯定不能少，可以不对我道歉，但一定要对我刚刚去世的母亲道歉。警官，这是我的想法，我相信司法公平，也相信执法公正。”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从派出所出来后，阿旭开车送何律师回去，我和郑司农则打车回家。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他本来只是木然地看着窗外，一言不发。车行至隧道时，像是想起什么，把头埋在我的双腿上，以微乎其微的声音说了句：“芝夏，我只有你了。”

    我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目视前方不远处的光亮，回应了一句：“你还有我，一直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