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

    《拂弦》的拍摄工作紧锣密鼓进行着,从武汉拍到重庆,总算到了杀青那日,老太太却突然住进了医院。

    彼时我正在参加吉董主持的全体大会,我们俩在几乎同一时间分别接到黄七期和芳姨的电话之后,便立刻齐齐起身离会。

    在去医院的路上,有交好的同事小梁发消息来,说我们一走,公司里就火速流出了新的传言——林芝夏果然是吉董的秘密情人……

    我冷笑了几声,只回了个表示离谱至极的表情。也不知道这职场,到底何时才会对女性友好一些?

    老太太前几日便开始有些咳嗽,问过家庭医生说是换季导致的,喝几副药就好了。但是芳姨说这几日药是吃了,但饭是一顿没吃,没胃口就算了,就算吃了几口也会吐出来,甚至开始反复发烧,这就不得不上医院看看了。

    不出意料,是新冠。因为有基础疾病,加上拖了几日才送到医院,老太太的身体机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而芳姨和黄七期因为密接被送去隔离。

    医院里的情形比我想象得要更严重,平日在新闻报道里看到的新增数字,到了这儿,便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其中各种也远比我想象得要复杂,若不是吉董亲自找了关系,老太太也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住进独立病房。由于医院的防疫规定,陪护有严格规定,就连探视的时间和频率也被严格控制。

    我自然知道这是为了控制病毒的传播范围,但老太太独身一人,又不能时时刻刻清晰表达,我们肯定放心不下。

    远在他国的郑晓艺打电话来哭了一场,语气里满满都是不能在母亲身前尽孝的悲痛,望向我的眼神则是满满期待。而郑司农则是买了最近的一班飞机回上海,事实上,即使他到家,也是第二天的事了。

    我提出要陪护,毕竟老太太原本就有基础疾病,芳姨不在身边,随意找个不知冷热的护工肯定不行,我多少还知道些状况,跟她交流也没问题。

    护士提醒说贴身陪护就意味着要跟病人同吃同住,不能随意进出医院,而且有极大概率被传染。

    同在现场的吉董一百个不愿意,非要等郑司农回来再做决定。

    我没管吉董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并不是该厘清家庭责任的时刻。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他将与郑家没有瓜葛,但那是他,不是我,我总归都是郑家的儿媳妇,照顾老太太义不容辞。

    郑司农回来时我刚推着老太太去做完检查,初步判定双肺感染,其他结果还需要等一等。

    碍于医院规定,他没能静距离探视,只好找了一处离病房较近的空地,站在我能看到的地方,挥手示意,紧接着打了视频电话来。

    老太太原本还算清醒,跟儿子絮叨了几句就嚷着要睡觉,医生说虽然没有太多临床实践,但觉多也是症状之一。

    我一边安慰着哄老太太睡着,一边给郑司农发今日的几项检查结果。

    楼下站着的郑司农一身黑衣,脸被黑色鸭舌帽个口罩包裹,只露出一双眼睛。许是因为最近拍戏辛苦,又连夜赶路的原因,他的双眼通红。

    “夏夏……多亏你了……”

    他声音沙哑,不知是熬夜的缘故,还是因为哭过。

    我想说些安慰的话,但话到嘴边,也没能说出口来。

    他又说:“从前因为工作忙,母亲生病都是大姐和芳姨照顾,如今又没能第一时间陪在她身边,我好像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儿子……”

    我到底还是安慰了句:“老郑,大姐不在,这个家可全靠你了。”

    “在里面陪着母亲的人,本该是我才对。”

    “你啥也不会,来了顶多能给母亲逗闷子,况且我是郑家儿媳妇,这个时候能来陪护的也只有我了。”

    郑司农沉默良久。我往楼下看,他正仰头看病房这个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医生说疫情凶险,有基础疾病的老人危险性更高,特别是老太太这种有阿尔兹海默症的,可能连表达难受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些郑司农肯定都知道。不仅知道,他还切身体会过,也在非常时刻为感染的孤寡老人送过终。

    如今到了至亲之人,他纵有强大的内心,也难免展现脆弱的一面。

    连着几日,郑司农都准时站在楼下,有时候会提前跟我说,有时候则是我一拉开窗帘,就能看见一身黑色装束的他。

    据阿旭说,除了依约按时完成在上海的工作,郑司农所有的时间都待在房车里,而房车则是停在距离医院最近的停车场。还说他抽的烟更多了,一根接一根,一包接一包。

    营销号借着拍到的几张吸烟图,就开始大肆编排郑司农——

    “近日哥开车遇到某叔圈顶流,这位顶流烟瘾可真大啊,不是蹲在路沿石抽,就是站在垃圾桶旁边抽,仿佛愁绪不断,烟不停。我说顶流哥你的愁绪是什么呢?不是被老婆赶出家门只能住房车上了吧?”

    一时间几家面熟的营销号纷纷转发,像是约定好了一般。本就因为老人家的病情发愁,我和郑司农都无心管这些劳什子。

    劝他少抽烟只用一句话:“老郑,你还备孕不备孕了?”

    他立马乖乖听话。至少在我眼皮子底下,没再抽过。

    老太太的病情稍有好转,人也清醒许多。我推着她到楼下医院指定的区域晒太阳,隔着草坪和栅栏,远远地跟郑司农打了个招呼。

    老人家泪眼婆娑,一双皱巴巴的手抬起又悬在半空,嘴里不停地呢喃。声音不大,我靠近也没听清。

    而郑司农则是不停挥手,眼里噙着泪水,紧紧抿着双唇,未发一言,又似道尽了万语千言。

    只此一面,老太太像是圆了夙愿,连着几天脸上都挂着淡淡的笑容。

    在芳姨解除隔离来替我的前一晚,老太太没有似往常那般早早入睡,而是坐在病床上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说她年轻时的光辉岁月,说她失败的婚姻和早早往生的前夫,说她对子女特别是二女儿的愧疚,说她这浑浑噩噩过的几年……

    自我嫁入郑家以来,从未见过她这般清醒。

    临睡前,老太太神秘兮兮地把她的手机给我,说是里面有好东西,但等我到了家再打开。

    我只当她又开始有些糊涂,没当真,便哄她说:“这里面有妈妈给的宝藏,回家了我让司农好好找一找。”

    待第二天一早,我看老太太睡得正香,便随芳姨去办陪护手续,顺便做了个核酸检测。

    还在病房外等报告时,先我一步进病房的芳姨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紧紧抓住我的双臂,流着眼泪说:“老太太……没了……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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