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在耳边炸开的轰鸣声，宋星寻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双眼。
透明的触须化作光点消失，她的五感恢复正常，耳鸣声却接连不断。
她咬着牙抬起头，举枪。
1分钟，倒计时开始。
她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30秒后，耳鸣声渐息。
不远处传来接二连三的枪声，似乎是射击场的大家重新开始了训练。
……刚刚的那声枪响应该就来源于此，只是虚惊一场罢了。
不过，如果自己没有及时收起触须，恐怕她的耳朵就要废了。
人类的躯壳还是太脆弱，受不了她这样的折腾。宋星寻有些漠然地想着。
20秒。
手腕上的光脑振动了两下，视讯消息传来，来自“呆呆小莫”。
看来，自己简短的回复显然没有抚平莫冉担忧的心情。
宋星寻犹豫了一下，接通了视讯。
淡蓝色的荧光屏呈现出莫冉的脸，她皱着眉，反复咬唇，一副焦虑的模样。
视讯接通后，她显然松了一口气，眉头舒展开来，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宋星寻！你没……”
宋星寻迅速扬起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声音轻快：“我没事，别担心。”
“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回来我再和你解释，相信我。”
没等莫冉回复，她就关闭了视讯。
倒数十秒。
已经可以听见门外的脚步声，宋星寻握住了隔间把手，一点一点地扭开。
可是脚步声却在门外停下了。
门外的女人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宋星寻。”
那道温和的女声，似乎自带让人放松下来的魔力，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就像是在安慰受惊的小动物。
这是一次阔别十年的重逢，两个人都太了解彼此。也正因如此，没有一个人再往前一步。
最后，还是门后的女人做出了退让。
廖柔率先开始解释：“我这次来，不是要带你回家的。”
“研究所已经没了，我们都无家可归了。”
她站在门口，耐心地等待着。
直到那道尖锐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愤怒地反驳：“那里不是我的家。”
宋星寻握枪的手微微颤抖，金色的瞳孔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被利用，被实验，被欺骗……待在研究所那段回忆太过灰暗，她根本连提都不想再提起，更别说把它当作“家”来看待了。
即便是门外的人给了她逃跑的机会，算得上是她的半个恩人，她也不愿再和研究所相关的人士有任何牵扯。
廖柔轻轻叹了口气。
这十年里发生的诸多变故，宋星寻恐怕都不知道，也没兴趣去听。
于是她只是简单地概括道：“好吧，那换一种说法。研究所爆炸后，我，还有其他幸存者们都无处可去了。现在我们隶属于宇宙联合政府，寄人篱下。”
“再把你抓走做研究？没有那个必要了。”
“所以，我们能聊一聊吗？只是作为故人。”
……
宋星寻知道，当这个女人的声音变得无比冷淡的时候，反而证明了她说的是真话。
她握紧了门把手，天人交战了一会儿后，还是打开了门。
说话的同时，寥柔一直在注意着房门内部的情况。听到了隔间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响声，她微微一笑，也慢慢打开了外面的门。
几乎同时，宋星寻迅速靠近，将手中冰冷的金属贴上了她的腹部。
寥柔缓缓举起双手：“哎，别拿枪指着我嘛，我都说了，自己没有恶意。”
宋星寻不为所动，搜身了一番，确认廖柔没有携带武器后，她低声道：“出去。”
“去哪里？”
枪口滑到了她的背部。
“我来带路。”
宋星寻带着她避开人群，来到了一处休息区。
受恒温设备控制的花坛中，属于不同季节的鲜花竞相盛放，争奇斗艳。这里是这片封闭的小世界里，为数不多的绿化景观之一。
同时，经过她的考察，这里也是整个实习区少有的的监控死角。
宋星寻将寥柔带到西南角花坛的背面，抵住对方背部的枪口才微微松动。
她率先开口：“首先，我要确认一件事。”
“莫冉宿舍里的那张纸条，是你放的，目的是为了吸引我的主意，试探我的态度。”
她用的是陈述句，语气笃定，没有给寥柔留下任何辩解的余地。
寥柔也很是爽快地承认了：“没错，是我干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
廖柔轻呵一声，话里带刺：“你自己都说了，就是为了试探你的态度。一见到我就跑得那么快，显然，你对研究所的阴影和仇恨，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呢。”
宋星寻沉默了半晌，轻声道：“可是，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这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都自由了。”
那个“我们”使廖柔的眼神微微一动，她抿抿唇，笑着摇了摇头。
“你可别说啦，加入联合政府后，我的专业派不上任何用场，现在正在一个小部门的心理咨询室摸鱼呢。”
宋星寻睨了她一眼：“哦？作为研究所的创始人之一，曾经的顶尖脑科学家，现在居然只能在办公室混吃等死吗？”
廖柔嘴角一抽，立刻转移了话题：“停一停，你嘴可真毒……不说这些了，实习期过后，你准备去哪里工作？”
宋星寻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
再次开口时，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应该是对虫族作战科吧。我考虑了很久，还是想以一个人类的身份活着。”
在说到“人类的身份”时，她刻意加重了语气，好让廖柔相信她的“认真”。
“这就是你最终确定的立场？”
“嗯。”
廖柔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是什么促使你这样……算了，还是不问了，反正你恐怕也不愿意告诉我。”
宋星寻撇撇嘴，冷笑道：“知道就好。”
面对她尖锐的态度，廖柔似乎不以为意。
她突然提议道：“说起来，你如果真的想抗击虫族，不如加入处决队吧。”
宋星寻皱眉：“那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没听说过。”
“处决队，是联合政府的首脑们为研究所的残党们新开辟的部门。主要负责收集情报，还有执行秘密任务。”
她眨眨眼，笑得促狭。
“那是个只要够细心，就能挖掘到很多小秘密的地方哦。”
“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
“你不觉得，比起这个忙活着在各星球捞钱的空壳政府，还是我们比较值得警惕吗？”
宋星寻的眼神晃动了一下。
她想起了自己的首领说过的话。
比起宇宙联合政府，恐怕的确是那个研究所更值得警惕。
——因为他们曾经“拥有”过一位虫母。
一位真正的虫母，种群中绝对的领袖，却出于某种目的，站到了自己种族的反面。
还有比这更值得警惕的事吗？
宋星寻态度已经有所松动，可真正让她彻底偏向廖柔那边的，还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另外，‘母亲’和章玄，都在这个部门里。”
听到某个名字，宋星寻瞳孔一缩，复杂的情绪在眼底翻涌。
“……我会考虑的。”
廖柔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不，应该说，你一定会来的。”
宋星寻冷冷地瞪着她：“不要表现得你很了解我。”
“没有啦……这只是我的一种预感。”
她补充道：“话说回来，处决队也不是那么好进的……不过你那么‘优秀’，我猜是没问题的。”
宋星寻抬了抬头，眉眼染上了一点骄傲：“哼，没错，对我来说，处决队只是一个选择罢了。”
“那可不一定。”
她双手抱胸，眼神放远，似乎是勾起了什么回忆，她微笑的表情有所松动，眉眼微微下垂，透露出一种怅然。
她感慨：“很多时候，人并不能选择自己想走的路。她身边的人或事都在不断变化，她会终身漂泊，被现实撕裂，甚至连自我的归宿都无法确认。”
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盯着她，满含同情。
“实验体0号，这恐怕是你的宿命。”
不愧是廖柔，总是能精准戳中她的痛处。
宋星寻忍不住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冷冷地回应：“不要再用那个代号称呼我，还有，收起你那套神神叨叨的宿命论鬼话，我不信那种东西。”
廖柔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她的表情，末了，露出了一个不以为然的笑。
“那好吧。”
宋星寻沉默不语。
实际上，她的心里很清楚，自己说话时的语气再怎么不客气，都透露出一股负隅顽抗的意味。
这就是信息差造成的劣势，在有关研究所的事情上，她只能被廖柔牵制。
在她眼里，廖柔一直是个很奇怪的人。
作为研究所曾经的核心人物，也是前所长最重视的亲信，虽然廖柔对她的态度一直称得上是友善，但宋星寻始终搞不明白她真正的立场。
廖柔知道的内幕远比她多得多，因此，她说的话，总是有些一语成谶的意味。
宋星寻垂下枪口，走出了监控死角。
“都说完了？那就再见吧，不过我还是希望我们能再也别见。”
廖柔勾了勾嘴角，高声问：“那章玄呢？”
“……”
宋星寻脚步一顿，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回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如果她回头了，那么或许就能看到，廖柔脸上的笑就像是晨光下的露珠，瞬间蒸发在微冷的空气中，消失不见。
那张仿佛褪了色的，失去笑意的脸上透露出五味杂陈的情感，混合着疲惫，怀念，羡慕……
恐怕没有人能够完全理解她的感受，因为有时候就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一次次地想帮这个小姑娘一把。
她再次勾起了嘴角，做出笑的模样，却更像是自嘲。
那对深褐色的眼珠追随着宋星寻的背影，直到她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廖柔才垂下目光，喃喃着吐出了无人在意的后半句。
“……大概，也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