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宋星寻会觉得，与廖柔的相遇，是她在进行自己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任务时，最大的变数之一。

    那是在她实习期时，终期考核前一周发生的事。

    午休时间，宋星寻照例端着餐盘坐到长桌前，拎起挂在脖子上的身份卡，在桌边的卡槽一划——

    “嘀。第三食堂打卡成功，学员名：宋星寻，当前剩余积分：200450。”

    那串不大不小的寻常电子音，照例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宋星寻很快便感受到，有不下五道，不，是十几道惊诧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紧接着，她的身边就围了一圈套近乎的人。

    她照例面露微笑，朝他们点头致意，手中的筷子微微抬起又落下，随意地打着节拍。

    大块的电子屏幕上播放着虚假的星轨，实习期的学员们穿着如出一辙的灰白相间的制服，就好像流水线上的复制产品。

    这里是二号空间站，也是宇宙联合政府最新推出的“实习制度”的保密试验区。

    所谓的“实习”，其实更像是某种全封闭式的军校，也可以说是自成一体的小社会。

    在这里，日常生活的吃穿用度都需要通过积分购买。而积分需要通过实习课上的优异表现，课余劳动以及大大小小的考评获得，是学员综合素质的体现。

    每个月，系统都会将每个人获得的积分汇总成排行榜，并进行公示。而宋星寻账户上的那20万积分，永远是那个在排行榜上一骑绝尘，遥遥领先的数字。

    这意味着她拥有极高的综合素质，她可以在这个“小社会”里享受相对优渥的生活，也可以被许诺拥有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

    所有人都觉得她前途无量，因而有心结交。可她却也是他们眼中不好对付的“硬骨头”：表面言笑晏晏，随和好说话，私下里却不和他们中的任何人有更深的来往。

    实际上，宋星寻也确实没兴趣接下各个星球和中立区势力抛出的橄榄枝，她的目标一直以来只有一个：就是加入联合政府的核心组织，然后套取情报。

    对于自己的卧底计划，宋星寻早就有了个大致的规划。

    实习期过后，她会申请去往宇宙联合政府的对虫族特别作战科。从一个二等军官做起，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实则与组织里应外合，立下“赫赫战功”，直到能够得到与首脑们共坐一席的机会。

    当然，她所做的这一切努力，其实都是为了搞清楚他们针对第三星域和虫族的具体计划。

    在那以后，她会上报自己的首领，给予这群人一个华丽的背刺，功成身退。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一切的前提，都是她能够顺顺利利地通过一周后的终期考核。

    “小寻！小寻！发生大事啦！”

    语气急切的呼喊，打断了她的思绪。

    宋星寻手上的动作停下，失笑地看着棕色卷发的少女端着餐盘小跑到桌边，挤开人群，一屁股坐到了自己对面后，才松了一口气。

    不用猜，实习生里敢叫自己“小寻”，说话那么随意亲密，也不会被她圆滑地带过的，也只有她唯一可以被称作是“朋友”的对象——莫冉。

    莫冉来自第一空间站的小康家庭，没什么复杂的背景，她的家人也只是因为实习包分配，才把她送来这里。

    对宋星寻而言，她是十分安全，却没那么“实用”的交友对象。但也正因如此，与莫冉相处的时候，向来是她最放松的时光。

    宋星寻小声地咳嗽了几声，带着笑意问：“别急别急，慢慢说，所以到底怎么了？”

    莫冉环视四周，还有不死心的，在两人周围装作不经意地徘徊的人，见状也只好一哄而散。

    莫冉有些不爽地撇撇嘴，打开光脑私密模式，敲起了屏幕键盘。

    宋星寻见状也打开光脑，设置私密模式，点进备注为“呆呆小莫”的聊天框。

    过了一会儿，消息传来。

    “我听说今天射击课，会有上面的大人物来视察！如果被看上了，或许就能被调到特别特别好的部门工作。那么好的机会，星寻，你一定要把握住啊！”

    宋星寻眨眨眼，倒不是对这个情报本身感到惊讶，而是没想到这种情报，莫冉居然会提前知道。

    其实早在之前，她就通过组织的线人得知了消息，有一个“大人物”要来视察实习期的学员们。

    恰好今天下午的射击课上也安排了一次小考评，如果她这次表现良好，能借机得到大人物的青睐，那对推进自己的任务而言，应该也是个好消息。

    她放下光脑，敲了一下莫冉的肩，笑道：“为什么只让我努力？你也该打起精神来啊！”

    莫冉连连摆手：“咦，我？哎呀，你知道的，我没有那种实力啦……只要能顺利毕业，回家找份闲差就好。”

    “说起来，这种事你从哪里听说的啊？”

    “这个说来就是奇妙，你肯定猜不到是怎么一回事儿！”她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了一番，随后凑到她耳边，小声道，“一切都要起源于，今天早上，我宿舍的门缝里夹的那一张纸条——”

    宋星寻用力捏了一把她的脸，同样低声说：“长话短说，给你十秒。”

    “呜呜呜呜哇！痛！我，我知道啦！”

    莫冉鼓起腮帮子，揉着脸颊道：“今天早上宿舍门缝里夹了张纸条，上面是些鬼画符，室友都和我说是恶作剧，别管。”

    “可我看着这符号有点眼熟，查了一下，发现它用的果然是二型加密方式，是可以被破解的。破译后，就是我告诉你的消息咯。”

    宋星寻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倒是碰巧知道，所谓的二型加密方式，是第一次星际大战时期第一空间站特有的信息加密手段。

    只有打定主意要在第一空间站工作，并且还对战争史极有兴趣的莫冉，才会特别留意这种冷僻的知识点。

    这并不是实习期常规课程里会讲授的内容。所以，这条情报，恐怕是加密者特意为莫冉准备的。

    对方显然很了解她的特点。

    毫不犹豫地，宋星寻就下了这样的判断。同时也更加疑惑了。

    为什么？

    这是针对她精心设计的恶作剧，还是另有目的？

    和她一样产生疑问的，还有莫冉本人。

    不过，个性使然，她并没有什么危机感。

    “其实说实话，先不论信息的真假——虽然这么大费周章的，我倾向于认为它是真料——我就算得知了这个信息也没什么用吧？”

    “不过我转念一想，既然这情报在我这里没用，憋在心里还怪难受的，还不如分享给你。对了，如果是真的，你是不是该给我请个客呀？”

    莫冉那双碧绿色的眼睛亮闪闪的，含着笑意，透露出没有被世俗污染过的纯真。

    似乎只是看着她这副无忧无虑的样子，那些得不到明确答案的不安和烦躁，就会不自觉地被抚平。

    她就像一只无害又单纯的绵羊，无论怎么想，都与阴谋沾不上边。不过，在宋星寻那并不寻常的人生中，很少出现像她这样的人。

    或许正因如此，她才需要这样一个朋友。

    宋星寻轻叹一口气，声音柔和下来：“好啊，先把你打的饭吃完了再说吧。”

    十分钟后。

    “我吃完了！”

    宋星寻看着她餐盘里还剩了不少的饭菜，失笑着摇了摇头。

    她从座位上起身，挥了挥手中的身份卡。

    “算啦，也不用等到下午了，你还想吃什么？”

    莫冉眼神一亮，主动挽住了她的手臂：“嘿嘿，不愧是富婆寻！我和你一块儿去！”

    *

    时间来到了下午的射击课。

    射击课通常分为实景模拟训练和基础操练两类。前者需要借助模拟系统，锻炼在宇宙中开着战舰，瞄准目标的能力，后者则属于普通的打靶练习。

    这次的射击课属于后者，教官给予了他们40分钟的自由练习时间，热身完毕后，就可以自行找他进行正式考核。

    宣布解散后，众人各自分散练习。不一会儿，接二连三的枪声便充满了宽阔的射击场。

    宋星寻找了个无人问津的角落，往更隐蔽的阴影处挪了挪，接着熟练地塞上耳塞，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小铁块。

    她的目光在射击场门口，以及空荡荡的二楼一次次地扫过。

    终于，她等到了几道人影，缓缓穿过射击场二楼的走廊。

    领头者是一位大步流星，将长发扎成高马尾的干练女性，她饶有兴致的目光扫过认真训练的人群，随后低下头，对身边的人说着些什么。

    宋星寻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移向楼上，却在看到那个穿着白大褂的熟悉身影时，瞳孔一缩。

    怎么是她？

    “宋星寻！你在干什——”

    突然在耳畔响起的声音吓得她一颤，宋星寻回过神来，转头便看见莫冉好奇的眼神。

    她愣了一下，匆忙收起自己脸上惊讶的表情，低声道：“你看楼上。”

    “什么什么？哦！这莫非就是所谓的大人物？”

    莫冉眯缝起眼睛观察着楼上小小的人影，却沮丧地发现，这些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于是她很快对楼上的“大人物”们失去了兴趣，转而兴奋地怂恿起宋星寻来：“既然评委已经到位了，你不上去露一手？”

    宋星寻眼神飘忽了一下，含糊其辞道：“嗯？啊……还是算了吧。”

    她用力拍了一下莫冉的肩，语速飞快道：“我有点紧张要去上个厕所，帮我看着那些人，如果他们准备走了记得给我在光脑上发消息，我马上赶回来，拜托了！”

    “咦？好，好吧。”

    莫冉虽然答应了下来，却还是有点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是那么自信的人，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反而临阵脱逃了呢？

    *

    宋星寻把自己关在厕所隔间里，反复深呼吸，平复着由于过度惊讶而产生的脱力感。

    失策，真是太失策了。

    怎么会在这里遇上寥柔呢？

    为什么所谓的宇宙联合政府的大人物会是寥柔呢？

    她不是研究所的人吗？

    她发现自己了吗？是准备把自己再抓回去吗？

    即便，她逃离那个地方已经过了十年？

    一连串的疑问，裹挟着许多并不美妙的回忆在一瞬间翻涌而上，打乱了她的心率。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了双眼，让黑暗将自己包裹。

    偏偏在这时候，手腕上传来一连串的震动。

    她的手指微微一颤，终于还是睁开了双眼，打开光脑。

    屏幕上，一条条消息划过她的眼前，她的瞳孔微微颤动。

    “刚刚楼上的那群人下来了，他们不知道和教官说了什么，总之教官刚刚叫停了大家的练习，还说要找你。”

    “他找上了我，我只好说你肚子不舒服，去上厕所了。”

    “宋星寻，发生什么事了啊？好像是领头的那个女教授指名道姓地要找你诶。”

    “虽然看起来笑眯眯的，但就是感觉很不好惹。”

    “她出门了，不知道是不是去找你了。”

    “你怎么了啊？”

    “我有点担心，看到了回个消息吧QAQ”

    宋星寻这才意识到，确实，隔间里有些过于安静了。

    明明是射击场外最近的厕所，却连一声枪声都听不到。

    她抿了抿唇，在光脑上敲下了短短的两个字。

    “没事。”

    会没事的。

    即便任务失败，她也不会再回去。

    ……是绝对不能再回去。

    她攥紧了手中的枪。

    即便弹匣里只有几颗空包弹，只要能给她争取一点时间，就够了。

    她集中精神，自太阳穴处，两根近乎透明的带状物在眨眼间浮现，如同水母的触须。

    那一瞬间，她的五感都变得无比敏锐。她陷入了一种仿佛整个人都沉入水底的，令人感觉喘不上气来的包裹感。

    潮湿冰冷的空气如同水底的暗流，包含着声音，情绪和气味的信息洪流，反复冲刷着她的大脑。

    她拥有着人类的血肉之躯，却也能够通过一些手段，短暂地获得虫族才具有的能力。

    半虫半人，两族的特征同时在她身上显现，却并没有那么兼容。

    这也是为什么，在那个由钢铁铸造的牢笼里，她曾经被一部分人称作“不应存在的缝合怪”。

    很快，宋星寻便感受到，自后脑勺传来针扎般的刺痛。

    耳鸣声逐渐放大，就像是警报。

    她闭上双眼，咬紧牙关，忍受着自躯体内部传来的不适感，将感知继续放远。

    直到捕捉到那道由远及近，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以及——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