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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罗言死了。

    林落兹再次成为无家可归的人。

    门主将她关在水牢,等待她心死之时,再取魂晶。

    他像是担心林落兹在里头会分不清日夜,特意在石壁上为她开了一个小小的洞口,白天阳光会从洞口照进来,到了夜晚,又会有月光洒下。

    水牢是被施加了法力的,故而林落兹想尽办法也逃不出去,她就这么过了一年,终于等来了逃出去的机会。

    这夜,门主又来看她,依旧是那身打扮,让人看了心悸,林落兹看了太多次,已经不再觉得害怕,对于这位门主,她心中唯剩恨意。

    恨意会让魂晶生长出杂质。

    这是林落兹从那些门徒嘴里听到的,这让她想到了一年前罗言死在自己眼前的画面,她是从那时候开始憎恨门主,可门主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让她心死取得魂晶吗?

    为什么?

    林落兹想不出来,这一年来长期处于阴暗潮湿的水牢,每天守着那么一点光过日子,实在煎熬,有时她都觉得自己根本不是门主所说的至纯魂晶,因为她满脑子都是杀人,杀了门主,杀了那些曾经欺负过她的人。

    恨意日积月累,在最后关头,迸发出滔天力量。

    林落兹假死引来了门徒,趁着门徒慌张时,一举击杀了此人拿到钥匙,大摇大摆从水牢里走出去。

    想要回到人间,自然也不是易事,何况是在被死门追杀的情况下。

    但她还是逃出来了。

    逃出来的那一年,她已是十八,在死门的八年时光,让她从一个只会哭鼻子的小姑娘,长成了如今这般杀人不眨眼的死门叛徒。

    她没有告诉陈萧鸣,其实最初逃出来的时候,她也曾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孤魂野鬼,无人能看见她、触碰她,因为她在冥界待了太久。

    在人间待了一段时日后,她才渐渐恢复如常,也慢慢像个人了。

    讲到这,桌上的饭菜已经被人收拾干净,箱子里的东西不知何时重新拿了出来,陈萧鸣看着她,眼中温柔流转:“那些年,你受苦了。”

    林落兹抬眼:“习惯了,也就不觉得苦了。”

    说了半天又是深夜,陈萧鸣好奇不已:“所以钥匙到底是什么时候到你手上的?”

    当时,罗言借她的手将破魂刀刺入了心口,他浑身上下都在这一瞬化作碎星点点,渐渐飞向空中。

    林落兹回过神来,便看见方才抱着罗言的那只手里多了一样东西,一把银钥匙。

    正是当初她磕头拜师,被罗言要去的那把钥匙。

    他一直带在身上。

    临死还记得把钥匙还给她,是想让一切就此回到原点。

    真的回到原点了吗?

    似乎没有。

    死门一日存在,她就一日不能真正逃出来,那些门徒一直在暗中追捕,打砸了萃物楼的那伙人,估计也跟他们脱不了干系。

    她不自觉想到了梁青山。这个跟罗言长得十分相似的男人,出现的时机如此巧合,真的只是为了开家酒楼这么简单?

    梁青山为了开酒楼,还跟官府勾结,而后又故意接近她,同她缓和关系,话里话外似乎都在刻意提醒:他不是罗言,更不认识这么个人。

    可他偏偏知道她喜欢吃什么。

    林落兹在死门待了八年,与罗言同吃同住,她喜欢吃什么,自然是知道的,但梁青山不可能知道。

    长得与罗言相像,又知道她喜好,仅凭这两件事下判断似乎又太过武断。

    陈萧鸣捧着脸,像朵花似的点了点头,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他又说:“那这人还不算太坏嘛,难怪你一直记着他。”

    但紧接着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事,忙问:“你之前说,钥匙被你扔了,是我捡回来的,那应是你钻了轿子,我说带你回家之后发生的事吧?”

    前边那话听着没什么问题,可后边这句,在林落兹耳中,却好像在说路边的一条流浪狗。

    她木着脸纠正他:“你当时就是个十六岁的小孩,我可没同意跟你回家。”

    陈萧鸣登时放下手,落桌的瞬间却没拍出响,弱弱回答:“那你也该是小孩,比我大两岁的……小孩。”

    林落兹懒得同他争辩这些,正色道:“我在山里住了一段时间,就是最初那个庄子,当时死门的人追得紧,我不敢贸然进城,打算在山里找机会灭了他们,但我没等到他们,却先等到了你。”

    “我?”陈萧鸣伸出食指,疑惑地指了指自己。

    “对,就是你,”林落兹一本正经,“我在河边发现了你,你受伤了,昏迷不醒,伤得很重。”

    有多重呢?

    她一想到当时的画面就觉得胸口发堵,陈萧鸣浑身是血,身边的河水被染成了暗红色,扩散开来。

    她将人捞起来,费力扛回了小屋,看着床上血淋淋的陈萧鸣,她瞬间认出了他身上的伤。

    是死门的人做的。

    他们是何时盯上了他?

    陈萧鸣茫然摇头:“那我怎么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说完很快反应过来:“也对,这事儿八成跟你有关,所以我才会不记得。”

    他说的没错,确实是跟她有关。

    如果不是因为她,那些人绝不会盯上他,更不会贸然出手。

    林落兹看着他,目光灼灼:“我帮你治伤,在山里耽误了个把月才进城,不过进城后我们就各走各的路,分道扬镳了。”

    她没细说那个把月的事,只是简单一句略过,仔细回想起来,那不过就是两个少年度过了一段相依为命的日子。所幸陈萧鸣也没问,注意力都在钥匙上头。

    “那钥匙呢?”

    钥匙钥匙,林落兹横了他一眼:“进城之后我回了一趟林家,那晚下了一场暴雨。”

    林落兹十岁那年被送往乡下,差点病死在那里,时隔八年重回故地,看到林家大门的那一刻,她第一眼想到的不是回家,而是她长大了长高了,但大门还是那么高,那么远。

    明明近在咫尺,可她就是觉得很远。

    隔着雨帘,她湿淋淋地走到门前,门前的守卫呵斥一声:“干什么!”

    林落兹朝他们露出微笑:“我、是我啊。”

    “我是……”

    话音未落,守卫上前一步,粗暴打断:“哪儿来的乞丐,要饭也不挑个好时候,快走!”

    另一名守卫拦住那人,皱眉,低声道:“我怎么觉得他有点眼熟……”

    他怀疑林落兹就是失踪多年的大小姐。

    林震和许添香得知此事时,从床上慌忙起身,草草披了衣服赶往大门。

    林落兹不顾守卫阻拦闯进大门,所有人一拥而上,将她扑倒,她没动手,只是护着要害蜷缩身体,眼睛死死盯着林震。

    这还是她爹爹吗?

    她一时间有些恍惚,如果是,那为何爹爹要用那种眼神看她,为何往后退了?

    仿佛看见的不是多年未归的女儿,而是一个陌生到让人惊恐的乞丐。

    雨水打在她身上,她目光一动,看向许添香:就是这个女人害了她,让她在死门度过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八年。

    她翻身而起,在泥水中反倒是如鱼得水,她的眼睛伤过太多次,也痊愈了太多次,如今即便是黑夜,隔着厚重雨幕,她也能如白日视物,轻而易举探寻到许添香的位置。

    林震不敢相信这身材精瘦,身形诡谲的乞丐就是当年生死不明的女儿,他看出这人就是冲着许添香来的,电光火石间,果断拔出守卫腰间长剑刺了出去。

    林落兹没想到爹爹会真的对她出手,故而并未有所防备,让这一剑当即刺中了她的肩头。

    好在离心口致命处还算远。

    她以为爹爹只是被她吓到,所以才会这么做,然而下一瞬,林震猛地拔出长剑,鲜血顺着长剑滴落,眼神冰冷,沙哑开口:“还愣着干什么?把他拿下!”

    许添香躲在林震身后,脸色惨白,心里一阵后怕:方才要不是林震及时出手,恐怕现在躺在那里的人就是她自己了。

    林落兹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怎么也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守卫手忙脚乱的将她提起来,跪在了林震面前。

    “你究竟是谁?”林震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这一刻,林落兹忽然觉得可笑至极。

    她浑身湿淋淋的,血和雨水混杂在一起,她微微仰头,冷声道:“你以为呢?”

    林震始终不能将这人跟当初下落不明的女儿想到一块,可他盯着那双眼睛,恍惚间却好似看见了死去的游意。

    良久,林震摆摆手:“带他下去包扎一下,再带过来见我。”

    许添香心里一跳:“老爷,你该不会真信……”

    “你先回去。”

    许添香不悦地撇撇嘴,丫鬟撑着伞,扶她朝院里走去。

    林落兹却咬牙站了起来,一转身又摔进泥水里,守卫低骂一声过来扶她,然而她却拼尽全力甩开了那人的手。

    守卫是林家的人,自然是以林震的话为令,他们当即就要强押她进门,但林落兹奋力反抗,身上不断流出的血浸染了衣物。

    反抗中,她身上的旧伤撕裂了,新伤仍旧血流不止,她就像一个雨中的血人,摇摇欲坠。

    守卫们起初还在骂,渐渐的招架不住,眼看着林落兹不知第几次摔进雨里。

    她嘴里重复念叨着一句话:“再也……不回来了。”

    林震冷冷看着这一切,殊不知此时林昭安其实也在,但许添香说什么都不准他过去。

    林落兹摔下台阶,这一次再没爬起来,守卫们拖着烂泥似的她往门里走,林震却摆摆手:“算了,让他走。”

    暴雨的夜晚,林家门前,林落兹摇摇晃晃地走在雨里,表情呆滞,抬手握着脖子上的银钥匙,钥匙攥得太紧,几乎要攥进血肉里。

    走出没几步,她忽然停住,猛地扯下钥匙用力扔出,银光闪过一线,雨声太大,她也不知钥匙扔在了何处,只是背过身去,一步步走远,再没有回头。

    “原来那天晚上我也在……”陈萧鸣低声喃喃。

    林落兹这才反应过来他这话的意思,原来他全都看到了。

    她最狼狈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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