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又是楼欢翊上门诊。
患者是个老太太，老熟人了，几个月前做饭时把自己手烧着了，当时送来时半条小臂都糊了，直接急诊收治住院。
这种病例在烧伤科比比皆是，大家处理起来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静脉输液输了，白蛋白胶体也补了，破伤风疫苗也打了，接下来是常规清创手术一套流程。
手术是楼欢翊主刀的，术前老太太一看是这么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目光审视满是疑心。
换做是别人或许要打退堂鼓了。但楼欢翊稳得住，她有她的小骄傲。
她天资聪颖，动手能力强，是顾教授当之无愧的得意门生，更是一众师弟师妹口中的传说。
她提早一年上学，又在初中时因成绩优异被招进当地的“少年班”，跳了一级。因此即便学医周期漫长，她仍在24岁的时候获得了硕士学位，自此入职。
如今她29岁。在这个大部分医学生职业生涯才刚刚起步的年龄，已经是有五年经验的主治了。
天生勤奋再加上不俗的悟性，她现在的手上功夫就连老师这样的专家见了也要夸赞两句。科里传言早就传开了，说再熬个一两年，下一个副主任名额多半是被她内定了。
手术很成功。
老太太也是强悍，手术结束没几天就活蹦乱跳，嚷嚷着要出院，整日疑神疑鬼医生们是想从她身上多榨点钱出来。
整个科室都怕了她。她出院那天所有医生护士普天同庆，如获新生。
现在她不幸地去而复返，并和楼欢翊短兵相接。
“您的伤口恢复情况不错。但是烧伤程度较深，因此瘢痕在所难免。如果要考虑到美观的话可能后续需要植皮。”
老太太陡然警惕，眼冒精光：“你们这不是烧伤科？怎么牵扯到美容整形啦？”
楼欢翊耐着性子：“烧伤治疗一是救人性命；其二则是修复创伤，目的是美观起见。您现在已经完成第一阶段的治疗，接下来的就是疤痕修复的事情了——如果您需要的话。”
老太太挺蛮横，双手叉腰：“我不管，你别给我扯那些没用的，就按烧伤给我治，别整些花里胡哨的新奇东西。”
“好好好。那您的意思是目前不考虑植皮是吗？”楼欢翊无奈地揉揉眉心。
“你讲的这些我又不懂。我哪管你怎么治，反正你给我恢复到之前一模一样就好了。”
“如果要考虑到美观方面，植皮的效果可能会更好些。
“美观美观就知道美观，你们这群医生心都被当下的整容风气带偏了，净想着钱了。”老太太义愤填膺，誓要同黑恶势力斗争到底。
楼欢翊无言。
心……被带偏了吗？
她心底升起一种莫名的苍凉。
这年头，人们对于美的追求不断增长，新兴的医美行业崭露头角，很快就以不可逆转之势迅速崛起。
从整容到微调再到水光针美白，各类医美项目层出不穷，受众群体也日益广阔。
有需求自然就会有岗位，有岗位就会有第一批尝到甜头的人。一时间开双眼皮垫鼻子这种省时省力的活成了每个整外医生梦寐以求的工作。
“他们那些搞医美的奥，平日里就算是搞支注射都和往病人体内打真金白银一样，金贵得嘞。”楼欢翊的某位大师兄曾咂舌感慨道。
然后几年前他就真的想方设法跳到整形美容方向去了。现在已经是业内小有名气的专家，天天在江城的几所私立整容医院往来着开飞刀，走上了发家致富之路。
顾老教授对于自己学生的做法并无任何指责之意。
他们这些学医的年轻人啊，抱着一腔热血在大好年华时熬了十几年，谁又甘愿着平平无奇拿着基础工资做一辈子小主治？单单冲背了几十万字的书这一条，就不能让脑细胞死得没有抚恤金哇。
因此他尊重弟子的选择，并由衷地祝福他。
也是从那起楼欢翊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的生活已经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无可避免地被卷入了一个名为“医美整形”的漩涡之中。
往日她有足够的勇气和冲劲去冲破迷雾，但是现在，她忽然不确定了。
“没事发什么愣啊？我要去投诉你。”老太太是个行动派，说着就真要去做。
楼欢翊苦口婆心好言相劝，总算是把她给劝住。
这个月工资算是保住了，但被这一搅合她心烦意乱得紧。
门诊下班时楼欢翊前脚踏出诊室，又想到晚上还被排去住院部值夜班，刚刚轻松不少的心情再度回落了下去。
小小主治，没有人权，命苦呐。
现在她要去地下停车场的车里拿资料，于是挤进了一部下行的电梯。
一路低着头乘电梯往下，她打开手机刷着，却看到微博账号后台多了数条私信。
点开一看，全是骂她的。
“尼玛全家死了？
“你搁这犯红眼病呢？”
“看不得别人好，硬说别人假？”
她正纳闷着呢，再一看消息提醒，回过神来。
原来是那位叫【妖妖今天也在努力变美】的大V转发回复了自己的评论：
/妖妖今天也在努力变美/@/万丈高楼起平地/：照片没P。无任何不良反应。非整容机构利益相关。
此话一出引起轩然大波，各路粉丝逮着机会疯狂开骂。
楼欢翊越读越压了一肚子火气。电梯缓慢下行，而她的脾气步步高升，停靠至最底层时她已经全然一只随时会被引爆的炸药桶。
“负一层到了。”甜美播音女声说道。
她又停错楼层了。
分院总是让人感觉这样“水土不服”。
她怎么就总记不得分院这里的门诊大楼最低是能下到负一层的，因此停车场在负二？
而这部电梯是医院内部电梯，不下到停车场。
她出了电梯，拉拉一旁楼梯间的大门，纹丝不动，锁着的。
再回头时她刚刚乘的电梯已经又上去了，其他几部一时半会也到不了。
时间紧急，她拿了东西后还得赶在夜班前吃个饭。
楼欢翊一刻也不想多等，决定穿过负一层的体检中心从另一边的专门消防安全通道下去，那里总该开着。
*
体检中心走廊。
年轻男人穿着白大褂，垂着头以沉思状踱过走廊。
他似是被重重心事扰着，对周遭环境全然不顾，连脚踢在门框上也毫无察觉。
而一旁房间里正探出一只镜头，随着他的脚步转动着。
远处有人在窃窃私语。
“这陈导也太苛刻了，这段耘哥都NG三四遍了，还不给过。”
“就是，我看明明没问题啊，表情也对，动作走位也对。他却非说情感投入不到位。”
“你看这次怎么样？”
“我看成，这次耘哥演得表情都快哭了。”
“停。“就听一声令下，中年男人拿着剧本从其中一个房间走了过来。
“耘成，这一场戏你的角色正处于一个自我怀疑的处境。你大展医术，冒着手术失败的风险救下了这个患者，却得知这个患者根本付不起手术费。”
“现在你要连累整个科室跟你一起赔钱。你是新秀，这笔帐最后只会落到你身上，这对你而已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你踱步，你彷徨，你拿不定主意，你不明白好人为什么没有好报，善良为什么胜不了邪恶……你明白吗？你听懂了吗？“
陈导说着说着已是愈来愈激动。
他在圈内素来以严苛闻名，进他组的演员没几个不被骂哭的。出组时已是个个哭戏手到擒来
——哭出条件反射了
季耘时迟疑着点了点头：“我脑子笨，反应不过来。您的话我尽量记。“
“好，那我们别浪费时间再来尝试一遍。“
陈导说着又转身回到有监视器的房间看着。丝毫不打算给季耘成喘息的机会。
“《矫枉》剧组第16场第四次，a。”
*
楼欢翊走过负一层时惊讶发现平日里门可罗雀的体检中心今天竟热闹得紧。
大厅里有数十人，装扮都很日常。
他们手上拿着纸，三三俩俩聚在一起交谈着。
大概是有什么单位统一来体检吧。
但这时间蹊跷得紧，她还没见过有下午体检的。莫非让员工们空腹大半天测个肝肾功能？
她正心烦意乱着，无心去细究这些。
不料一抬头，正好撞见前面几个嬉皮笑脸的身影勾肩搭背地拐进一间检查房间，身上的白大褂清一色门庭大开。
这又是哪来的不懂规矩的实习生？不知道这么做是大忌？
这一整天她遭遇的麻烦接踵而至，简直是debuff套娃，此刻正缺一个宣泄口，撞上这遭。
她眉头一皱，瞬间气不打一处来。
*
陈导眦在监视器前，目不转睛。
他入行已久，深知导演是个掌控全局的活，一部剧的质量高下一半看编剧，一半看导演。
季耘成是个好苗子，外形条件没得挑，工作认真踏实，性格又难得得谦虚好学。
就好比是刚刚，即使被骂了他也不像有些年轻人一样“青脸皮”，而是实打实地虚心求教。
他缺少的只是打磨罢了。而陈导很愿意做这块璞玉的雕琢者。
此刻，剧情马上就要进展到刚刚那一幕了，目前画面里一切正常。
季耘成朝着镜头走了过来，深埋着头，黑而密的额发垂下来遮了半张脸。
这一次他会怎样演绎这一角色？
陈导有些期待。
下一刻，镜头里的季耘成停了脚步，猛然抬起头来。
忽地，他似是发了狠，手指用力把胸前白大褂的扣子一粒一粒扯开，捏白了的指尖攥着衣襟，想脱，动作却终是迟疑在了一半。
良久，他松了手指，双手缓缓垂下。
无言、无奈、无助。
一个人的走廊，四下都是关紧的房门，他像是被困在绝望里了。
这个临时发挥很不错，很能够体现出主角内心的矛盾与挣扎了。
饶是挑剔如陈导，此刻也禁不住在心里喝彩。
季耘成这孩子悟性属实不错，只是经他稍加提点，这段重头的内心戏就能过了。
他当真没看走眼，孺子可教，璞玉可琢！
他刚要松口气，不料监视器里身后拐角却突然冒出个人影来，就那么直直地朝着他的“璞玉”走过去。
季耘成正在努力地垂头丧气心灰意冷着呢，就听迎面冷不防传来带着怒意的问责声：“白大褂扣好，你们带教老师呢？没告诉过你们要好好穿衣服不然等于袒胸露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