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10

    山顶还真有个小小的厨房,虽然地方不大,但锅碗瓢盆俱全——甚至有砂锅和烤炉,可见厨房的主人是有些热爱自己的事业的。

    柳水在进入厨房后,肉眼可见的活泼了起来。

    他在窗口种了棵小小的金桔树,此时树上缀着金黄的小果子,煞是可爱。

    “给你。”

    他随手摘下几颗,用水冲洗过后递给郁小白:“开开胃。”

    “谢谢。”

    郁小白接过,放到嘴里咬了一口,又苦又酸的刺激性味道霎时间在舌尖炸开,她猛一哆嗦,整个魂都清醒不少。

    “不错吧?”

    柳水一边从锅炉上端起咕咚咕咚冒泡的砂锅,一边笑意盈盈地望着她:“是我特意托哥哥从很远的地方带回来的小树苗,长了3年,才开始结果子。”

    “虽说有一点点酸,但清香极了,我很喜欢吃。”

    “呃……”郁小白犹豫片刻后,还是回答:“这种金桔没有经过品种改良,太酸了,还很涩。”

    “是吗?”柳水一愣,像是受到了一些打击:“我以为所有的桔子都是这个味道呢……”

    但他很快又振作起来,把砂锅也端到了郁小白面前:“那你尝尝这个,是我新想出来的,我叫它鱼汤煲。”

    锅盖掀开,一股热腾腾的蒸汽冒了出来。

    郁小白鼻子一动,闻到一股浓厚的腥味。

    鱼汤浓稠,但它呈现出一股黄绿的颜色,而且鱼鳞都还在,鱼内脏也没有剥除干净,最重要的是,一种调料都看不见,十分原生态。

    “你快试试!”

    柳水满脸期待:“主人最爱吃鱼了,但我每次煮的鱼他都吃不了几口,这次我是下了功夫去改良做法的,一定会比之前好!”

    “……”郁小白沉默了。

    她突然有些同情每天吃柳水做的饭的柳梵真,不过柳梵真自己不是会做饭吗,而且做出来的饭菜色香味俱全来着,他自己怎么不动手?

    “快吃呀!”柳水见她久久不动,有些急了,伸手就要帮她盛汤。

    “别!”郁小白连连摆手,“多谢你的盛情邀请,但是,我真不饿。”

    “好吧。”柳水失望地放下碗,他垂眸,整个人看着像一株被霜打蔫的茄子。

    他起身,一边将砂锅放回炉上,一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此时已经是正午,艳阳高照,乾坤朗朗。

    “时间到了……”他手指一捏,似在掐算什么,“我去一下刑罚室,你就在这里等我吧。”

    刑罚室?

    那柳山应该也在那里吧!

    眼看着他离开厨房,郁小白偷偷跟了上去,她还想问问柳山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能不能找到机会逃走。

    刑罚室并不是茅草屋,而是直接在山体里凿出来的石室。

    柳水拨动山壁上一块锐石,石门轰隆打开,露出幽深向下的阶梯,阴风扑面而来。

    他很快进洞,消失不见。

    郁小白紧随其后,学着他的样子打开石门,沿着台阶向下。

    山洞内点着火把,火光摇曳,映得整个甬道隐隐绰绰。

    “好重的血腥味……”郁小白捂住鼻子,发现石壁两侧都是暗褐色的血痕,新旧交叠,看着像是有无数人的手指在上面抓过,留下斑斑痕迹。

    再往里走了十几步后,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山中石室突然出现,石室中间挖了一个巨大的血池。

    血池直径超过十米,深不可测,血浪翻涌,无数的尸首浮在水面,男女老少皆有,甚至不乏腹部鼓鼓的孕妇和嗷嗷待哺的婴孩,个个泡得肿胀发白,不忍直视。

    而在血池的上方,则是无数像腊肉一样倒吊着的干尸,密密麻麻,足有上百具。

    整个大厅里,随处可见漆黑发臭的刑具,有些上面甚至还沾着没有清理干净的碎肉,已经长出了雪白的蛆虫。

    在石室另一侧,还有一个通道通往更里面。

    更为腥臭的味道从里面飘来,难以想象那后面还会有什么惨烈的景象。

    郁小白没有再往里走了,她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有些难以形容的失望和恼怒。

    这些……都是柳梵真做的吗?

    她本能地抗拒着这种猜测,但除了他,还会有谁?

    这地方是他的洞府,是他亲自把她抓来的,这里一切自然都是他的手笔。

    “原来你,真的是十恶不赦的大鬼修啊。”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微微收紧。

    是千年后那个失去双腿,只剩下魂魄的柳梵真看起来太温和,太好欺负了,她从未想过他在活着的时候,竟然是这样心狠手辣,冷血无情。

    这样看来,他和杀人炼鬼母的刘梅音也没有什么区别。

    “算了。”

    她转身准备离开,在这地方待着她浑身难受。

    然而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咕咚咕咚的声音,熟悉的嗓音响起:“小水,你来了。”

    她转头,看到血池中央,柳山的身体慢慢浮起。

    只一眼,她的瞳孔一缩,一阵鸡皮疙瘩爬满手臂。

    柳山的身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水蛭一样的黑色软虫,虫子啃噬下,他的身体千疮百孔,内脏和骨骼都裸露在外,依稀能看到虫卵在他的身上孵化,生出一窝又一窝。

    那些虫子从他的耳朵钻入,又从鼻孔钻出,畅快地在他的身体里安家。

    他的眼睛已经没有了,一双黑洞洞的眼眶直勾勾地望着郁小白的方向:“主人走了吗?”

    “……走了。”郁小白慢慢开口,她穿上柳水的身体后,声音也和他一模一样了。

    “那就好。”柳山松了口气,“你帮我拿个新的身体来,这具不能用了。”

    郁小白没动,她学着柳水的语气回答:“主人说,你要泡半个月才能出来。”

    “呵,小水,你可真笨。”柳山笑了笑,浑身一抖,那些虫子顿时化作齑粉,纷纷扬扬散了去。

    他一跃而起,从血池中飞出来,轻飘飘地落在池边:“主人在家,那我自然会老老实实泡够半个月,可他如今不在,我泡多久,就是我自己说了算。”

    “……”郁小白沉默。

    柳山也习惯了他这样的木讷,自顾自地说着话:“主人这次带回来的那个魂呢?那个女人身上有古怪,我能感觉到她身上有主人的气息,不像从哪儿沾染的,反而像是从灵魂里透出来的。”

    “不过很奇怪,她不臭,反而有点香气。”

    “有吗?”郁小白一愣。

    “你个呆子感觉不到也正常。”柳山笑笑:“不过想必主人已经搜过她的魂了,有什么古怪一下就能查出来。”

    搜魂……

    郁小白并没有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有被入侵过的痕迹,柳山猜错了。

    “对了,那魂儿处理掉了吗?要是没有的话,拿过来,我把她吃掉。”柳山舔了舔嘴唇:“这次下山,我牺牲可太大了。”

    郁小白犹豫片刻后回答:“烧了,主人说烧成水。”

    “嗯?”柳山有些意外:“那倒是可惜了……她灵魂的味道我还挺喜欢的。”

    他哂笑:“算了,我先去换个身体。”

    “对了,我等下还要再回去柳水镇一趟,你好好在家看着。”

    说着,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留下的郁小白皱眉,看向自己的手——她灵魂里有柳梵真的味道?

    难道是他天天在家里蹭吃蹭喝的时候,气息浸染了自己?还是说,她在他的幻境里待的时间太久,已经和他的灵魂相融了?

    想不明白。

    她摇了摇头,开始猜测柳山返回柳水镇是要做什么。

    看他的样子,是对她的生死不甚在意,要想逃出去,还得从柳水这边下手。

    犹豫片刻后,她还是走进了石室另一头的通道。

    不同于血池里纯粹的腥臭,那一头的味道更令人作呕——像是有一万具尸体在里面腐烂发酵,污水混合着烂肉长出霉菌的黏腻污浊。

    “……”

    郁小白微微闭气,终于走出通道,来到另一个空间。

    这也是一间石室,不过空间小很多。

    在这小小的房间内,只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捣药钵,和一柄石杵。

    似乎是被施了术法,那石杵一下又一下,不停地捣着石钵里的东西,钵子下方开了个小口,血红色的液体正从里面慢慢流出来,经一条石道,流入一个翠色的匣子内。

    匣子里面好像有无限的空间,永远都装不满。

    咚、咚、咚——

    石室里看不到柳水的身影,只有捣药杵在不停地工作。

    郁小白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有个不太妙的猜测,许久后她往前走了几步,望向石钵中。

    柳水正弯折着身体,安安静静地蜷缩在石钵里,他的身体已经被砸碎,骨肉混合着,糊成黏糊糊的一团。

    但他的头颅还是完好的,一双有些木讷的眼睛缓缓转动着,对上了郁小白的目光。

    “柳水……”郁小白的牙齿微微颤抖,她不能理解,柳水为什么要把自己装入这个石钵,又为什么要承受这样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

    他难道感觉不到痛吗?

    “啊……”

    他的气管漏了,只能发出破碎的声音,不成音调,语不成句。

    但郁小白读懂了他的唇语。

    他说:“不要看,回去。”

    郁小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这个刑罚室的,她坐在山顶的边缘,抱着膝盖望向天边渐渐沉入地平线的夕阳。

    夕晖耀眼,如同点了一把火,一半天幕被烧得火红。

    丝丝缕缕橘红色的云在风中流过,成行的飞鹤横穿过太阳,一切美得让人心惊。

    然而谁也想不到,在这景色如画的地方,埋藏着多少血腥和罪恶。

    为什么呢?

    柳梵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郁小白想起他,脑子里浮现的是他在厨房忙忙碌碌劳作的背影,他如临大敌地第一次打起燃气灶,他十指翻飞,处理食材像在雕花的轻松写意。

    他喜欢看着她把所有食物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心满意足地抱着盘子去清洗。

    他偶尔发呆,施法时又很专注,像变了个人。

    他处理鬼怪的态度轻蔑又自信,仿佛书法大师对着一张白纸,随意挥洒,胜券在握。

    可提到欠债,他又呆呆愣愣的,老实到让人忍不住想再得寸进尺,多欺负他一点。

    郁小白眨眨眼,奇怪,她脑子里的鬼魂柳梵真,竟然没有一个细节能和将自己抓来这里的那个活人柳梵真对得上。

    难道人死了之后,真的会变化那么大吗?

    还是说他死了太久太久,久到已经忘记活着的时候的模样了?

    沉思间,身后传来有些虚弱的脚步声。

    她回头,看到脸色有些苍白的柳水走了过来,他换了一身“新衣服”,目光比初见时又木了几分。

    他看着她,笑容还是温和的。

    “天黑了,你现在饿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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