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之人的性命总是很漫长的，慕闻璟深有体会，已经过去了近百年啊。
“为什么慕师兄不再碰剑了？”
总有新来的弟子这么问，宋灵玉听见了，总会抬眼望着院子里的桃树，她唇瓣微张，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最后只是摇摇头，一言不发。
慕闻璟不用剑了，当年用剑的天才，不碰剑了，说来真可笑啊，宋灵玉有时会在想，慕闻璟他究竟为什么不碰剑，是真的觉得自己到达了人剑合一的境界，还是……
还是想到了那个少女呢？
宋灵玉不知道，因为不想再去问，因为没有答案，慕闻璟不会告诉她的，也不会告诉别人。
他是真的切切实实，把长剑插进那人的体内。
青衫少女抬头望天，安安，你现在可还好啊？
那时未安的尸体找到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尸体早已破烂不堪，被野兽啃食，只有一枚本门的玉佩系在腰间，慕闻璟说那不是未安，可宋灵玉知道，那就是未安。
是那个爱漂亮的姑娘，是那个巧笑倩兮，总会对她乖乖喊师姐的小姑娘。
可慕闻璟不觉得，他说他要找到未安的尸体带回去，可那就是未安，她宋灵玉第一次，给了慕闻璟一巴掌，她从前很敬佩这个师兄。
“我说了，那不是未安，未安绝不是这模样！”慕闻璟不肯接受这个事实，他握着佩剑的手在颤抖，宋灵玉看见了，她亲眼看见那只手在颤抖。
原来天才，也会害怕啊。
“我要带安安回家。”宋灵玉拿出手帕要盖在未安的脸上，被慕闻璟扔开。
“她会闷的。”
宋灵玉眼眶含泪，强撑着道：“不会的，安安已经死了，她已经无所畏惧了。”
宋灵玉说的话就像是戳中了慕闻璟的痛点一样，他猛地退后几步，心脏像是有无数根针扎着，他望着地面上的那具尸体，失了神。
“安安……师妹……”慕闻璟踉跄地走了几步，他目光如死水般，激不起任何波澜。
宋灵玉正打算抱起未安，被慕闻璟抢先一步，少年抱着面目全非的尸体放在怀里，一举一动小心翼翼 ，他一步一个脚印，明明那么轻快，可宋灵玉却看出了沉重，痛苦。
人都已经死了，这么做又有什么意思？
她抬眼望天，将眼中的泪水逼进，可这么做却丝毫没有用，只是让她更想哭了。
她，很想未安。
“宋师姐。”苏暖来的时候，宋灵玉没有正眼看她，“宋师姐。”
“别叫我师姐，我不是！”
宋灵玉抛下了苏暖，她的安安，被她害成这模样，她也不会告诉苏暖，刚刚那一声宋师姐，让她想起了未安。
未安的尸体最后是被三师尊抱走的，她望着三师尊的背影，只觉得三师尊好像在一瞬间苍老了很多，大概三师尊也没想到，安安会死吧。
慕闻璟成了三师尊眼里的罪人，三师尊选择闭关，谁也不见，可门派里的人，天下人，都在说慕闻璟杀的好。
是啊，好啊，真好啊，未安背负着沉重的骂名死去，无人为她明清白。
后来她宋灵玉揭露了苏暖的身份，那些本该背负在未安身上的骂名，终于散去了，可她的安安是真的死了啊，慕闻璟呢，你是否后悔了？
宋灵玉找到他时，他正在桃树下饮酒，少年的佩剑被他断成两截，弃在一旁。
“安安。”
宋灵玉不想说什么。
“我以为你会躲。”慕闻璟饮下一口酒，眉眼悲痛，“我以为你会躲开的，你那么熟悉我的剑法，你一定可以躲开的。”
他以为未安会躲开的，她那么熟悉他的剑法。
可他慕闻璟有没有想过，未安也这么觉得呢，她以为他不会下手的，她以为他不会拿起剑朝她刺来。
“这么多年了，你应该还很恨我吧。”
所以连他的梦里都不曾来过。
宋灵玉从慕闻璟身边走过，被他拦下，只见那醉酒的少年抬起头，模样固执又可怜地问她：“你呢，你梦见过安安吗？”
宋灵玉沉默了，她没有梦见过，一次也没有，少女似乎很干脆，就连梦里都不曾来过，是怕她会在深夜里独自用泪水打湿了枕头吗？
“当然梦见过。”宋灵玉努力露出一抹笑意，“我梦见她跟我一起下山去玩，我们看了烟火，放了花灯，吃了她最爱的桂花糕，梦里的她很快乐。”
骗你的。
可慕闻璟却信以为真，他扭过头，难掩失落，喃喃自语道：“原来你去过那么多人的梦里，唯独没有来到我的梦里啊。”
少年又继续饮酒，他轻蹙眉头，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
宋灵玉听得不太真切。
“你恨我……梦里……杀我。”
宋灵玉停在那里，盯着慕闻璟看了很久，她想，未安肯定是不愿来的。
那天夜里，向来寡情薄义的少年，终于见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了。
“师兄！”
慕闻璟瞅见未安拿着一根糖葫芦朝他跑来，递给他，像是献宝一样，双眼亮亮的，生怕他不喜欢，还特意跟他说：“师兄，这是我特意给你留的。”
他终于见到了未安。
慕闻璟想要伸手抱她，少女的身影在他怀中消失，再不见了。
“未安！”
慕闻璟从梦中惊醒，枕边是那被他粘好的玉簪子，他拿起来握在手中，冰凉的触感让他无边的心悸，终于愿意来见他了吗？
可自那一梦后，又过了几十年，他再也没见过未安，少女的脸庞仿佛在他的脑海里逐渐模糊，他想要试图记住少女的模样，却悲惨地发现，他没有，他没有一个跟少女有关的东西，就连那个玉簪子也早已碎掉了，再也拼凑不起来。
可是又有谁知道。
慕闻璟，百年难见的修仙天才，在这一日，终于生出了心魔。
“师兄！”
“师兄你看我！”
这不是未安，不是他的师妹，即便他这么告诫自己，还是忍不住睁开眼看她。
少女的模样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慕闻璟再也记不起其他了，那个模糊的，破碎的，一吹就散的记忆，在此刻重新浮现在眼前。
慕闻璟心口有一股想哭却不知道该如何哭泣的感觉，他只是睁着眼瞧着眼前的少女，眼角湿润。
“师兄，师兄我好疼啊。”
慕闻璟喉头干涩，他害怕听见少女下一句话。
“师兄下手好疼。”
这是他一辈子都跨不去的坎，是他这一辈子，都不敢面对的。
一个以为会躲开，一个以为会偏开。
少女靠近慕闻璟，“师兄，师兄知道我心悦你吗？”
“师兄当年真的疼爱我吗？”
“师兄当年我身受重伤，是真的有为我哭泣吗？”
“师兄……师兄对我动过心吗？”
慕闻璟被这一句句逼得走投无路，他起身，想要……他想要做什么呢？
慕闻璟深吸一口气，坐回去，偌大的寝殿内，只能听见窗外的雨声。
“师兄。”
慕闻璟抬起头看她。
“我恨你。”
少年握着书籍的手猛地收紧。
他想起那年悬崖边上，少女对他说。
“师兄，我恨你。”
这一刻，这一瞬间，他突然无话可说了。
“师兄，杀了我。”
当年你都能在悬崖边上杀了我，那如今为什么不可以再杀我一次呢，眼前的我只不过是个心魔而已，你怎么下不去手呢？
慕闻璟突然暴起，将少女摁压在墙上，他双眼通红，神色狰狞，怀里的少女只是笑着看他，少年都手青筋暴起，却始终没有下一步动作。
“你不是很清楚我只是心魔吗？”
慕闻璟却突然低下头，埋在少女肩头，是啊，他无比清楚眼前的未安只是他的心魔，可是他无法，也不敢再拿起剑，朝着这个少女动手。
他承认他软弱，他是个混蛋。
“杀了我，师兄。”
未安摸着他的头，“不要犹豫。”
就像那天一样。
“那你……多来梦里见见我好不好，哪怕是变成厉鬼也好啊。”慕闻璟的手抚摸着少女的脖间，随后伸手将少女的手掌按在自己喉间，“变成厉鬼来找我索命，来梦中杀我，都可以。”
别不要见我，别不要抛下我，别让我忘了你。
未安带着泪水，垂眸望着慕闻璟，“师兄知道的，我做不到。”
“你不是可以为了苏暖杀我吗，师兄，你可是修真界用剑天才啊。”
是啊，用剑天才。
可如今用剑天才的剑断了，剑心废了，他算什么用剑天才啊。
未安诱导着他：“就像当年一样，杀了我。”
慕闻璟扯出一抹苦笑，未安在恨他，很恨他。
“求你，求你别逼我。”慕闻璟退后了两步，那是他的心结。
“慕闻璟，杀了我吧。”未安抚摸着他的脸，“求你，别再折磨自己和我了。”
“你曾答应过我，会满足我的愿望。”
慕闻璟捂着脸，掌心下是痛苦扭曲的脸色，是啊，可你的愿望竟是要我杀你。
“慕闻璟，师兄。”未安对他露出一个笑容，宛如当年桃树下那般，“祝你修成大道，也祝我们再也不见。”
心魔灭。
慕闻璟身上一轻，可眼睛却止不住地落泪。
怀里空无一物，他跪在地面上，宛若困兽一般，发出低吼，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衫，他伸出手在空中抓了抓，什么也没做抓住。
“未安！”
慕闻璟眉心间隐隐有入魔之势，心魔消散对于修仙之人来说，是个好事，可对于慕闻璟来说，不是。
他好像，再也见不到她了。
“你要这般诅咒我啊。”
“好！”慕闻璟狂笑着，模样病态，“那就祝我，修成大道。”
然后，缠绵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