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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琴而歌

    依因元熙四十二年的时序已推进至夏历六月,天色白明得就更早了些。这将才寅牌时分,天色已然大明,沈淙也即在喧噪的鸟雀声中起身,盥漱过后,依循去日惯例,因随振缨教引,在庭中活动罢,方接过振缨递上的手巾,慢慢拭着汗笑道,“确是入夏了,稍且动上一动,就已全身落汗,真不如何爽利。”。

    振缨将佩剑负在身后,认同地点头,举头看了看天色,见天色倒是晴朗明丽,不禁疑怪道,“却也非是个要落雨的样子,怎会这样得燠热?”转而又问,“公子可要沐洗?”。

    沈淙想了一想,即点了点头,向室内走了几步,又且问一句道,“阿翁起了不曾?”。

    他那神出鬼没来去无踪的阿翁,在那日消失在谢府西厢房后,又再过了七八日光景,忽就找来了此处,直言称是无处可去了要他收留。

    他自知晓阿翁这时来寻他,其中定还有他言说起匡夫兄‘性肖林帅’,而欲其一见的缘故在。大约也是依因他,之于他‘李翁’的称呼,心下闷闷不悦,才即这样说的。

    只匡夫兄近来一直未曾休务,他也无法去请来叙谈。

    阿翁因也就这么一直待了下来,每日除却寝寐饮食,敲棋垂钓以外,也并无他事可做,因就每日都睡至日上三竿方才起身。

    也是因此,他才有此一问。

    振缨笑回道,“今日却是起了,在池塘垂钓呢——”。

    重熙斋与倚楹馆中间,有一处狭小池塘,池塘上有一道小石桥。

    而这小池塘里,原先是没有游鱼的,只有芰荷白蘋。

    只他那阿翁为了解闷,将庖房里刘氏阿婆买来的三条鲈鱼放了进去。

    每日都是钓上来,再放下去,钓上来,再放下去——

    待至当日兴尽,再放它们安生一时,转日又复如此——

    沈淙闻言叹息道,“你再去摊铺买几条回来,让那三条歇一歇罢——”。

    振缨笑着应下,下去预备香汤了。

    沈淙沐洗过后,身上总算清爽了一些,换了一身白色轻衫,再从重熙斋月洞门转出,穿过几道曲折游廊,来至小石桥前时,正见阿翁将一条全不挣扎的鲈鱼,小心从钓竿饵钩上取下来。

    他适时正与那鱼儿睛目对上——

    就觉那睛目间直似写着一句,“你不若吃了我呢?”也是实在不落忍地替其发声道,“李翁,您就让它们稍歇一歇,我陪您弈棋如何?”。

    林靖头也不回地摇头道,“我又赢不过你”也知他这孙儿下一句要说什么,斩钉截铁道,“我又不是你先生,并不须你让我!”。

    看来是劝说不成,沈淙只得在心里向那鱼儿道,“我也无能为力——”而后带着‘君子远庖厨’的回避心思,自沿着兰草斜出的欹斜小径,来到倚楹馆。

    没有玄鸟,也没有阿妩的倚楹馆。

    上回阿妩回谢府后,就再无回来过此处。

    此时已二月有余。倚楹馆厅室里的瓶花盆栽早先就已见凋萎枯败之势,他也试图去修整养护,只在他极为用心地修整养护过后,那瓶花盆栽就彻底地,完全地枯死了。

    便是天罗神仙下凡,也救施不回来了。

    更加惨不忍言的是,小七在怜悯地与他相看了一时后,还且不小心将那只粉白釉胆瓶打碎了——

    他为了救补他们这过失,又再寻了一只器质坚固的铜瓶来,又从馆前园圃采择了数枝开放得正盛的玉簪花插贮其中。

    第二日来看时,不知怎地,又再败落了。

    不免失落地看了一时,又再提振精神,再采折数枝含苞未放的玉簪花再次插贮其中。

    这回倒好,那样洁白清香的花苞,还未来得及绽放一回,就为他给折腾得提先败萎了。

    为了避免更多玉簪花花苞为他戕害,也就彻底地放弃了这等插花雅事。

    将那些枯叶残瓣都清除出去后,这倚楹馆里因就无了四溢清香,还且顿然少了许多色彩,哪怕是在清朗明丽的季夏白日里,似也是分外的灰沉黯淡,即与他纷扰聊赖的心绪一般——

    走进书室,眼望见漏花窗下那张古琴——这琴并非是母亲那张蘅芜七弦琴,而是母亲曾在阿妩生辰日转赠与阿妩的另一张式样相同的古琴。

    因阿妩后来在琴背刻了两行铭文,‘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因又有‘玉壶冰’之称。

    还道,此‘冰壶’,与他的‘玉衡’正是一对——

    而今这玉壶冰,却为主人抛却在了此处。

    沈淙失神一时,回神时身已坐在琴桌前,手指抚按在玉壶冰上,随意拨转了两下琴弦,曲调歌辞即从心头划过,因援琴而歌道,“雉朝飞,鸣相和,雌雄群游于山阿。我独何命兮未有家。时将暮兮可奈何,嗟嗟暮兮可奈何?”。

    将勾合上最后一个音,外间忽而传来清明声色,“若真听大兄之言,先行通传再进来,断无可能知道,时人口中,可使唐虞之世见于今的冰尺玉衡,竟就在此处玩岁愒日,援琴而歌,一作旷夫之怨。”。

    沈淙循声望去时,果是匡夫兄,方想起今日正是休务日。

    他与振缨说过,只若是匡夫兄上门,只依礼引进就是,不必再来问他。

    而匡夫兄身侧的,正是他当日在回天清寺途中,‘赐’他一箭的青年,谭攘二弟,谭抑谭扶伯。

    制科在即,此人却还援琴而歌。

    谭抑本想再指摘他一句,却又觉得此人似乎也不须得如何‘用功’了,毕竟都已用功了这许多年了,却也不差在这一时,却又觉得他心中之‘冰尺玉衡’,断然不该是如此耽于儿女私情之旷夫,半时似是‘怨其不争’地愤然哼却一句道,“虚掷时光!”。

    沈淙倒也不以为意,只起身行罢一礼,“匡夫兄”又解颜笑道,“也是闲居无聊,无以自遣。”。

    谭抑仍怏悒道,“无以自遣,也不当歌这旷夫之曲!”。

    沈淙与几要作色训斥的谭攘轻轻摇头,又笑着诚心请教这青年道,“那不若歌何曲?”。

    却没想其人还真过来了,还让他移到一边去,他就只得笑着退去两步,见其提衣坐下,看视着玉壶冰道,“琴虽用桐,然须多年,木性都尽,声始发越。”他因笑问道,“扶伯却还懂这弦曲之道?”其人忽地回目瞪向他,那眼神显然是在说,“你竟小视于我?”他忙摇头道,“只是好奇而已,以为扶伯你只精尚于射道——”。

    谭抑没好气地打断道,“我会的却多了——”又反问道,“君子六艺,你却不会?”想了想道,“你还真不会。”。

    又再一边缓缓拨弦试音,一边滔滔言道,“琴之为物,圣人制之,以正心术,导政事,和六气,调玉烛,实天地之灵气,太古之神物,乃中国圣人治世之音,君子修养之物——”。

    又再侃侃谈起说起琴之节奏指法、风格体态,琴词曲谱,流派著书——

    “今太常琴制,其长三尺六寸,三百六十分,象周天之度。弦有三节,声自焦尾至中晖为浊声,自中声至第四晖为中声,上至第一晖为清声——”

    沈淙听得津津有味,不住点头附和,而谭攘那面色却阴沉得几欲滴下水来——却也只是因他与沈淙言语不敬,非是因他与才赋言语不实。他这二弟确是博学善文,开敏颖悟,不独兵器军阵,之于天文方志、律历音乐、甚或医药卜算等,皆都无所不涉猎,又无所不精博,且都著有论文。

    他有时真是不明白,他怎会有这样充沛的精力、活泛的心思,开敏的脑智,昂奋的劲头,去做那样多的事——

    却也正是因此,就不免心高气傲,骄横恣肆。

    直至此时,全无人能在学识言语上胜过他,更也无人能管束得住他。

    他若非是占着个长兄的身份,只怕一句都且不听。

    父亲以‘攘’为他之名,即是要他‘让而不名’;以‘抑’为二弟之名,便是叫他‘抑而不扬’;而以‘抒’为三妹之名,却是让其‘抒而不郁’,约是虑及她女儿身份。

    至了,除却三妹,他们二人似都是违背了父亲当初的殷殷期望。

    且说这样轻世傲物分外张扬之辈,上回却在沈公子这里栽了跟头吃了暗亏,因在家中郁闷了好一段时日才走出来。

    是以,此回他也是盼望着沈公子能拿此子有办法。

    哪知这人将一踏进沈宅,就对沈公子全无礼敬冲语冒犯不说,还且对其指手画脚说长道短,全然不知收敛。

    沈公子没将他们即时逐出去就已不错了,怎还可能再愿替他管教约束于此骄狂之子,却似也管教约束不住——

    “少得也是此样辞曲”

    谭攘终是无法作忍地,张口正要呵斥一声,沈淙却抬手将其按下时,再听谭抑已按弦歌道,“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天威直卷玉门塞,万里胡人尽汉歌!……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沈淙目色一震,竟是《秦王破阵乐》,不想此子竟单以古琴弦歌舞曲,可见其意兴飞扬之形容,听其慷慨雄浑之气魄,并不输宫廷乐舞之堂皇阵仗。

    如此堂皇雅乐却作杀伐之声。

    那手上直似是操张着张千钧弓弩,那琴弦也似化作弓弦破空放出——

    曲间颇有金戈铁马,气吞霄汉之气象,听来直是令人意兴高亢,热血沸腾——

    一曲终了,因按弦慨然唱叹曰,“宁为盛唐百夫长,不做我朝一书生!”。

    沈淙也即从散失在空气的微弱琴声里,深切地懂得了他那辞赋科试卷上,“如诗赋之浮华寡实,如帖括之迂腐无用,予不屑为之。”二句。

    只却未免太过可惜,漏花窗外,负手驻足,面色深沉的阿翁,应与他是同样想法。

    沈淙不知道的是,林靖心中只是一句,“便是你这小儿,将我孙儿刺伤的?”又不禁道,“确有二两风骨”。

    若他再年轻,哪怕只是五年,也想与其对上一对。

    此时却——

    林靖空叹一声,不服老,却是不行了——

    面上却未作色,只在此时迈步进来,向厅内一坐,安然饮茶。

    余光却已将这二人打量完全。

    谭攘见这白眉老者,神清骨爽,气度不凡,因恭敬施却一礼,问,“敢问贵翁是——”。

    林靖淡然放下茶盃,并不言语,只看向沈淙,意为,‘看你如何介绍?’。

    沈淙自是看出,只微笑着叫声‘锺叔’,门外的贺锺忽而顿住足步,思忖半时,转身离去。

    谭攘竦然起敬拜道,“原是林帅身边的贺副将——”。

    他再无机会见到那严霜时雨林清臣了,这大概是他与他心中至为钦敬仰慕之人,离得最近的一次了。

    一时不免心潮澎湃,感慨万千,就连眼眶都有几分轻微的湿润。

    林靖望其气概神貌,心中甚是欣赏喜爱,因让起道,“你们不必拘礼。”一看沈淙笑道,“我只是无处可去,来表公子这里暂住而已。”。

    “你们青年人,只管聊你们的就是,不用管顾我之存在。”

    沈淙因那声‘表公子’,足下都是一软,半时按下心虚,一作笑颜道,“是,不必管他。”见振缨进来布了茶,一展手道,“匡夫兄,请坐罢。”。

    谭攘只稍一点头,却并未坐下,而是看向正盯着贺副将看观的谭抑,沉下声色道,“你与我过来”。

    谭抑还且怔了一怔,才知大兄是在叫他,因就慢慢蹭了过去,都还未站稳,就听一声,“面对沈公子跪着。”他因之抬目与大兄对峙了好一时,想起此行目的,还是屈身跪了下来,虽是满脸的不情不愿。

    谭攘也没再说他,只解下身上佩刀,两手递与沈淙道,“谭攘将此剪径凶贼与邸下带来了,请邸下随意处治!”。

    他当初还且不解谢娘子身边侍女那一句,‘下回可要将养好了来,不若我们公子可难再想出这免赦端由了。’从何而来,却在后来才知这浑人做出这浑事。他这弟弟一在听闻荥阳玉衡入京以后,就说想要试试他到底有何真本事,别是什么欺世盗名之徒。他因之反复告诫于他,要其断然不可造次生事,却不想他更是胆大妄为,几乎将沈公子一箭刺害——

    他在听说以后,立时告了假,带了他上门请罪。

    哪知来了几回,都是昏厥未起。他也无法日日告假,就只让三妹谭抒替他看着,哪知上回来时言说,沈公子说要再休养几日,要他莫要上门来扰,他也就再未上门来——

    直到今时,想着应是大好了,将一休务,就即赶来了。哪知一上门,就为他这二弟抢先演了这么一出,倒却忘记了正事。弟弟做出这等害人性命的事来,沈公子未将其告讼至京兆衙门,已是多方开恩了,此时便是如何处治,他都没有多说的话,只却,“还是谭攘教诫有失之故”。

    这话他已是在沈公子面前第二回言说了,第一回是因他那三妹谭抒。却也无可奈何,他二人怎就专与沈公子过不去呢,“是以,若有任何责罚降下,谭攘都愿为他一力承当。”。

    谭抑不禁皱眉争辩道,“与我大兄无关,你只处治我就是,我也非是故意的,只是一时失——”即闻大兄厉喝,“你还想故意害人性命不成?”就即呐呐闭了口,只在心中埋怨着,那还不是因为他乱动,若非乱动,绝不可能射到的——

    心里这样想着,眼神悄悄瞥向那腰刀,大兄此举,算是留有了余地——也是要沈泽川从刀身与刀鞘之中择取一样。

    沈泽川既在当时没有告讼,还从他这里骗去了弓弩图式,那刀身自就不会选,就只有刀鞘——

    想到此处,谭抑也是不免叹息,这腰刀还是他与大兄的呢,是他仿了军中式样造作的,他人并看不出分别,只杀伤之力却上升了二三等。

    却未想见,却是在他身上为先体现了出来,一时皮肉已是生痛不已,却又分出一分神思想着,他沈泽川会不会用刀?只怕抬都抬不起罢——

    谭抑这才将想罢,沈淙忽而伸出左手,将刀刃倏然抽出,刃上银光耀得他眼睛都无法睁开,锋锐刀身又堪堪擦着他颈项过去,一时惊得脸色瞬然煞白了去,身体跌坐在股足上,神魄半时才回来,见其人只是细细看着那腰刀,也才明白,此人并非是要杀他,只是无意失手了——

    看那样子,似是全未发现他这抽刀动作几乎取掉他性命——

    谭抑慢慢再跪起身来,直似劫后余生地,吁出一口气来——

    谭攘也未曾想到,神色沉凝下来,却也没有理由阻拦,只得极力克制住。

    沈淙只将那腰刀掌在手上,见其刀身淬炼得明锐锋利,其上流转着清碧银光,抬指轻轻敲击,听得声音更如鸣金振玉一般,心下纳罕,口上笑问道,“这腰刀也是闫师所作么?”。

    谭攘摇了摇头,转视向谭抑道,“是他所作”。

    沈淙因之笑望向谭抑,还未开口,谭抑已道,“这图式我却不与你!与了也无用——”。

    沈淙却是一怔,将刀复又插回,冁然一笑道,“我只是想让你起身——”。

    谭抑‘咦’了一声,不无意外道,“你不打我么?”。

    沈淙好笑道,“我打你作甚?”转首又与谭攘道,“此事我早即忘却了。”。

    “再说,还因此得了一图式,反却是扶伯吃亏了。”

    谭抑忙地拾起身来,一于此人未借长兄之威,于他大加挞伐之事,心中颇为感激,因就悄声道,“是我欠你一回,日后我也帮你一回。”又补充道,“什么事都成”想了想又道,“不要再骗我图式了——”。

    谭攘实在惊异于此人之优容大量,只这毕竟是性命攸关之事,“可——”。

    沈淙笑着打断道,“匡夫兄是想这时,就将扶伯亏却的,与淙讨还回来么?”。

    “若使如此,尽管说就是,淙尽力满足与匡夫兄。”

    谭攘一哽,忙道,“如何是邸下欠他的,是谭抑欠邸下一条性命——”。

    沈淙因笑道,“匡夫兄若非要如此说,既是欠我的,是否也由我说了算?”。

    谭攘点头称是,沈淙又道,“那我说无事了,就是无事了。”。

    “一笔勾绝,再不得提。”

    见谭攘还要说甚,又即轻笑道,“匡夫兄特意来找我一趟,就只为让我打扶伯两下不成?”

    又叹声道,“却只有淙盼望着与匡夫兄秉烛待旦、促膝而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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