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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民易虐

    从正堂出来,迈出二门之时,韩征忽而低低出声道,“将才,多谢你。”。

    却是与鲁惇说的。鲁惇只是淡然‘嗯’了一声,韩征因又再回头问,“鲁公子的手,要不要紧?”。

    鲁惇停下步子,转首侧目看他。

    韩征因这盯视不禁就是一凛,浑身都不自在地找补一句道,“仍且流血不止,应是很严重,可要先寻医师,看上一看——”。

    韩征也不知为何,眼前这人,分明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后生小子,却让他这已过而立之年的一府官长,直觉凛然生畏,不寒而栗,说出来实在让人汗颜无地。

    韩征虽是如此说了,却也未曾指望其人会听他这一语,不妨却听见一声,“好”,一时只疑心是他听错了,不确信地又再投去疑询的目光,却并未再听到一语。正当他以为那真是他惝恍得幻听之时,一边的三弟韩彻展手道声,“如此,鲁公子这边请。”,这才确认了他并未听错。

    韩征因就指了个家仆,去叫府上的医师过来,而将鲁惇引至一处暖阁,让医师为其看视伤处,而自就在一边站立着,“韩府尹,不去换身衣裳?”。

    鲁惇之语气虽是极为清淡,面上却也不知是疼痛使然,还是愤郁使然,两道漆黑长眉,紧紧蹙皱着。

    韩征倒是实在一惊,“鲁公子——”叫出了这声,却又不知说什么。

    倒是韩彻忽而豁然顿悟,鲁子厚如此,非是为他这伤停顿此处,而是借故让二兄换身干净衣裳,以免‘有损府长威严’,当然也非全是怜恤二兄,更是为了他之谋计罢了。

    虽说他还不能完全猜出那‘谋计’具体是为何,但大概不离‘报仇雪耻’之类事——

    立即道,“二兄,就听子厚的罢,这里有我在呢。”。

    韩征也就转进后堂去换衣了。

    鲁惇因就抬目轻觑向此人,不知可谓地哂然一笑。

    韩彻因问,“子厚,笑甚么?”。

    鲁惇攒眉睃望他道,“看来韩枢副,目力不如何好?”。

    韩彻略无所谓一耸肩道,“或许是吧”。

    韩征也未有一点耽误,随意挑却一身常服,换上就自出来了,出来时医师也将进来。那医师打眼大略看了下外在伤情,“至若具体情势,还要将这裹布拆除,才可看视清楚——”说着正要上前替其拆解浸血布条,鲁惇扫却将出来的韩征一眼,道,“先与你家主人看,我自可以拆解。”。

    韩征将言出个“可——”来,鲁惇直道,“不必多想,我只是怕他手里没个轻重,再弄疼了我——”因就张口用牙将那打结处咬开,又再用左手勉强还能活动的拇指食指配合着,将其上裹布一圈圈拆除下来——

    这动作不止算不上轻柔,还且算得粗暴,直似不是他的手似的——

    韩彻看得直是咬牙皱眉,最终实在忍不住上前道,“我来帮你罢?”。

    鲁惇仍是斜睃着他,过了好一时,才从鼻孔里哼出来个,“嗯”。

    “……”韩征无语一时,只得听从其言,等医师将身上杖伤都仔细看过,才又抱着生疼的手臂悄声问,“这样得疼痛,可是断折了?”。

    那医师先是一怔,而后摇头道,“不曾,东翁不必担心,只都是皮外伤,外敷跌打药油,三五日即愈。”见东翁仍是不安地问他,“真的?可却疼得紧——”也是无奈道,“我与东翁与一镇痛之药即是。”。

    因将身上一盒膏油与东翁,又作解道,“此为青黛芙蓉膏,其间青黛清热解毒,芙蓉叶散瘀止痛,当归活血止痛,白芷祛风止痛,樟脑温散止痛,冰片消肿止痛,川乌温通止痛……诸药合用,共奏解毒活血,消肿止痛之功。每日三回,外敷患处,不日即愈。”。

    韩征虽是不通医药,但听其间有这许多味‘止痛’功效之药,因也就放下心来,让医师去与鲁惇看视。而他也在揩搽涂敷完膏油以后走过去看。

    却才不过看罢两眼,见那伤势绽裂残破之情状,直觉自己十指也是生疼,再见那脓肿溃烂之样态,胃上更即翻涌起来,韩征强将那股急涌上来的酸液忍耐下去问,“这是那鼠弹筝弄的么?”。

    实则这情势比之从前已好了不少,其上腐肉尽皆刮割去后,业经这许多时日,已慢慢生长出新肉来,那脓肿溃烂也已见好。只那新肉毕竟柔嫩脆薄,而那一杖又且实在不轻,掌侧掌心还只是一指宽的青黑淤肿痕迹,而几根手指指节处新肉却为杖得复又绽裂溃破,拆解裹布不免又有轻微撕裂,此时就直似是血流不止之状,看着也就略有些可怖。

    韩彻都看得心颤不敢下手,还是鲁惇自己撕扯下来的。

    此时见这二人模样,鲁惇面上颇带嘲诮之色,出声轻哂道,“这伤在我身上,你们摆出那副‘痛不堪忍’的样子做什么?”心上却于其无了怨怼之意,好歹这二人还未如那张固等人一般,已冷酷无情至之于这类事全然无动于衷的地步。

    韩征韩彻才将那愣眼巴睁的神色略加收敛,却也低头侧目不愿再去看那可怖刑伤。

    直至那医师小心将其上破皮碎肉处理过,先以封口药涂敷,再以散血膏敷贴,最后再重新裹扎起来,将即打上结,鲁惇已拄着筇杖起身,率先出门而去。

    韩征韩彻互看一看,那眼中意味甚为清明,这还是正常人类么?

    若非将才亲眼所见,他们定然只会以为此人是在佯作病痛。

    不若何以身带如此重伤,竟还面如常色,行动如常——

    他们这互看一眼的功夫,半点影子都且不见了,韩征为先急步奔了出去,都且忘记了身上痛楚,这若是将人丢了,再与父亲知道,非得再教训他一顿不可。

    韩彻不防从来慢慢悠悠施施而行的二兄,竟就这样忽地就跑了,一时也是没反应过来,是以就落在了最后。一直到了正门以外,才见到其人身影,韩彻出声喊一声道,“子厚,二兄,等等——”。

    说出来也觉好笑,他这一最为‘正常’之人,反却要那负伤之人等待,急步追寻上去,喘息半晌方道,“子厚必能杀人,还且是眼目不瞬地杀人——”。

    此话并非鲁惇初次听说,因也并不惊怪,只以那种那清厉冰凉的眼神睃向他,韩彻以为那是疑问眼色,就即解释道,“于自己,凶酷残忍者,于他人,也是如此。”见其不置可否,只道,“现在走罢——”。却对上鲁惇怪奇的目光,心下正自不解,好在人却已回答了他,“韩枢副脚力轻健,就自走去吧,我却还等着坐车。”。

    “……”

    韩彻从未料到,他会这般快就见识到,此人这‘必能杀人’之凶酷残忍性子。

    当他们乘坐长车来至京兆府衙门,又带了一队府司衙隶,去到左军巡院,其时全未有任何准备的张固等人,即为他们立时拿下,又毫不费力就即搜寻见了那些非法刑具,如同一座小山似的堆摞在狱室里,那其间许多刑具都是他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之物,一时只是心惊不已。

    鲁惇笑望着那小山似的刑具,“韩府尹,却不识得罢?”。

    韩征几带惊恐地摇了摇头。

    “如此,我就与韩府尹说上一说。”鲁惇从上随手捡起半截满是毛刺的断薪讲道,“此为‘掉柴’,专为掊击囚犯手足所制,不止可以砸断手足骨头,其上毛刺还会扎入皮肉——”将其塞到一个衙隶手里,指着当日重枷锁他的余二道,“你与他试试”。

    那衙隶看向韩征,见府尹点头,才走上前去。

    哪知他将才举起,还未往那另二衙隶架起的手臂上击下,那余二已然凄声吼了出来,满口胡乱喊着,“小人知错,小人再不敢了——”。

    那衙隶转头看向府尹时,见府尹并无赦免话语,就只得硬着头皮,扬手打了下去,并未用却全力,那余二还是即时嘶声号咷了一声,那二衙隶将一松开桎梏,就即抱着手臂满地乱滚。

    鲁惇因皱眉道,“真是太聒噪了,用麻核将口堵了,再以那二百斤重枷锁至一旁去。”。

    那衙隶都皆从命照办了以后,就只是有低浅的哀呼声,总算听着没有那般心烦了。

    鲁惇又再如法炮制地介绍了余下刑具,除却张固以外,当时非法苛虐过他的狱卒,此时都为他好生地招待过了。

    莫说是为受招待之人,就是只作旁观的韩征韩彻二人,都已是敛容屏气,面如土色。

    只却,这才到哪?

    鲁惇缓缓走到先前就已为呵命跪在地上的张固身前,轻轻笑道,“若非张巡卒不吝赐教,惇何以能知道得这样多?”。

    “却不知,张巡卒手上,像我这样的学生,还有多少?如今还自活在这世上的,又还有几人?”

    “好歹也算是同门受教,惇也想知道他们的名姓,还请张巡卒不吝赐教?”

    张固只怒目切齿道,“要杀要剐,俱是随你,何必多言?”。

    鲁惇“啊”了一声,“我杀你作甚?又剐你作甚?”话锋倏然一转,问道,“张巡卒,你是‘人’么?”。

    张固怒道,“你什么意思?”。

    鲁惇叹一声气道,“学生不过诚心发问,张巡卒何以这样动怒?”又一笑道,“是不是人?”。

    张固并不言语。

    鲁惇好声气再问,“是也不是?”见张固依是不答,方冷笑了一声,用手中筇杖,轻轻一敲裹着铜铁的刑杖,“与张巡卒松松筋骨”。

    那衙隶吆喝一声,上前将其摁倒在地,举杖正要打下,鲁惇见其仍是咬牙硬撑,又一笑道,“不打在实肉上,如何算松筋骨?”。

    那衙隶愣了下,就即动手撩起张固外面袍子,上手就要去扯张固身下裤子,张固这时却是急了,忙道,“是,是人,我是人!”而这句并未阻止衙隶动作,只且咬牙切齿瞪视向鲁惇,鲁惇面作不忿委屈道,“他还且瞪我!”。

    那行刑衙隶会意,伸出两根杖子在张固后颈交叉压下,将其头颅压贴在了地上。

    鲁惇心下满意,又再一笑道,“‘人是贱虫,不打不招。’”。

    “我如无记错的话,这一句却是张巡卒与我说的罢?学生很是受教。”

    “既是人,也是贱虫,不打如何招供?”

    忽而提声一喝,“打!”。

    连且韩征都吓得双股又是一软。

    张固几将一口牙咬碎了,才堪堪忍过十几刑杖,实在耐不住开口求饶,鲁惇只是静静看着,待杖至二十,才一摆手,刑杖停下又问,“张巡卒有话说?”。

    张固却只唏嘘呼气,并无其它的言语。

    鲁惇让衙隶与他扔去纸笔,“将他们名姓,还有你经年所为,都与府君写下来。”。

    张固伏在地上,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衙隶因举起刑杖,将其身后杖得皮开血绽碎肉横飞,张固口中也只有呼号,却无半句实在口供。

    鲁惇轻哼一声,让那衙隶停手,慢慢蹲下身去,低声道,“我知道,张巡卒在想什么。”。

    “我只不过假张虎威挟私报复而已,终却无法真能将你张巡卒如何,只若撑过了这一时疼痛,之后便就又是你张巡卒说了算了。”

    “可若失口将那锻炼罗织、戕害虐杀之事供说出来,那就只且死路一条了,是么?”

    张固赤红双目略带惊愕地看向鲁惇,却听他声色愈发低轻地在他耳边道,“其实你错了,我并无意取你性命,更无心取你口供。”心上更是疑惑不解,又听一句,“我并不愿自己身上再惹上官司,也不愿自己手上再沾上鲜血。”。

    “我鲁惇从来都是个甚有自知之明之人,心中无比明白,以我鲁惇一己之力,终究无法将你张巡卒如何。是以,也不欲将张巡卒如何,此举就只略加报复稍解哀恨罢了。”

    “而此问讯之事,不过也只是个我‘挟私报复’的‘正当’理由而已。是以——”

    “其实我比你更希望,你不要松口招供。”

    “至若这百八十杖,是为因与我作证而遭几位官爷特意关照过的刘脉所杖的。刘脉伏躺了几快一月才能且起身,张巡卒怎么着,也该伏躺二月罢?”

    “张固你且记住了,我鲁惇向来有恩报恩,有怨报怨——”

    “你就不怕——”

    鲁惇知他要说什么,低低一笑道,“我怕什么?”。

    “我就只是个‘引子’罢了——”

    声气一顿,声色颇带玩味道,“张巡卒这样铁面无私赏罚信明之人,若使一朝倒了权落了水,却不知是施救的人多?还是痛打的人多呢?我们且看着吧。”。

    “张巡卒信且不信,贱虫的冤魂怨魄,也是会索命的——”

    张固依因这番话的惊愕骇惧还未过去,那衙隶又将他撕扯起来,等他反应过来时,手足廿指已为鼠弹筝那铜丝筝弦反缚住,全然无法动弹,他惊恐至几近失声道,“鲁惇,你要作什么?”。

    鲁惇笑道,“张巡卒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当然是‘以彼之道,还彼之身。’了——”顿而一笑道,“也可说是,许久未曾操琴而歌,此心此手都是痒得实在难耐。”

    “这筝虽也未曾弹奏过,想来也是一样道理。待我试试——”。

    一边的韩征早即看得骨酥腿软,若非是三弟韩彻从后将他暗暗托住,此时早即软瘫在了地上。

    这时见鲁惇只是用那小锤轻轻将其上铜丝筝弦拨了两拨——分明看上去全无那铜皮刑杖造成的损伤严重可怖——可张固那叫声却是极为的悲凄阴惨,因就拖着酸软的步子往前走了几步,才看清只那两下,那铜丝已勒进指节皮肉里去了,手足指趾瞬然冒出十几道极细的血线来——

    直再咚咚三五下重击过去后,忽而就有一块物什飞溅出来,韩征顺着那轨迹,低头一看时,才道是一块碎肉,那上面还带着一小片骨头,登时吓得彻底软了下去,在胸腔里压抑了许久的酸液终是张口呕了出来——

    韩彻费了全身的气力才将二兄再行硬扯起来,而他自己也是汗洽股栗,全无法保持镇定从容。

    更在那看到不重的力道即令其皮肉尽脱白骨可见之景象,以及那一声声惨绝人寰毛骨悚然的哀嘶之中,直觉毛骨倒竖心惊肉跳不已——

    也才知道子厚手指上那伤是如何得来的,也即明白了他为何会有那样深切的恨意。

    此恶蠹几乎废去了那双用以飞文染翰、操琴鼓瑟的手——

    之于他们这些人而言,这双手,几同于他们的性命。

    他实在不明白,世上为何会有这样残虐不仁惨无人道之刑具,又是怎样人面兽心穷凶极虐之人,才会造作出这样的东西来——

    一至张固完全嘶吼失声,全无气力地昏厥在地时,衙隶才将那鼠弹筝从张固仍在不断痉挛抽搐的手足上拆卸下来,扔与先前那些沾着鲜血的刑具一起。

    鲁惇于火盆里引燃一根火把,扔到那堆非法刑具之上,于迸裂火光之中走到怛然失色的韩征韩彻二人身侧,背临火光的眼神显得晦暗不明,“韩府尹日后还须躬亲阅实,免得再为狡胥贱吏所欺,而复有官弱吏强之故弊。”言罢,就即拄着筇杖,抽身离去。

    从左军巡院地下牢狱出来,驻足抬头望时,只见天边一片浮云浓艳绮丽,倒像是也为那火光映染过似的,再从回转游廊走至京兆府大堂前院,侧目便见那方‘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的戒石,不免想起张固曾与他那句,“你竟这时才有‘下民易虐’之觉悟么?”。

    沉吟半时,遂即声带嘲诮哼却一声,冷然道,“至少我鲁子厚却无那般‘易虐’!”将那筇杖丢弃在地,而自拂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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