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僭臣传 > 闲印斜红

闲印斜红

    时位于重熙居之东,掩映于茂林修竹,烟霭冥冥之间的青枫馆,是一座面阔三间的卷棚歇山顶馆舍,依因馆前左右植有的两株青枫树木而得名。本是作客舍之用,后在沈钦离府出走后,其父为其挑选的新妇林云娘即不顾府人劝阻兀自搬了进去。

    又因林云娘在寂寞聊赖之际,常常倚楹痴望,以至天明,而自涂有‘倚楹至旦’四字。业在母亲去后,沈淙取其母遗笔,制作匾头,以寄哀思。这才有今日的‘倚楹馆’之称。

    州桥沈宅也原样搬照了过来。

    沈淙翌日晨起盥洗过后,即经由重熙居东侧院墙月洞门而出,穿过几道曲折游廊,跨过塘上小石桥,再沿着兰草斜出的欹斜小径,来到倚楹馆前时,见两只玄鸟正停在匾额上。

    许是为他这不速之客所惊动,那两只玄鸟立扑动双翅在绕梁飞了两圈后,就即消失在晨曦的暮霭中去了。

    他的目光也从那一对玄鸟身上收回,再落回匾额上的‘倚楹’二字上。

    这二字自非母亲遗笔,而他从那笔迹的微末区别中,亦可猜得这是何人所摹仿。

    确是比他那仿临那‘馆’字,相像得多——

    而此摹仿之人,竟将他那并不甚相像的‘馆’字,也依样描摹得一般无二。

    沈淙看着也是不禁轻轻一笑,抬步踏上三层阶石,迈步走进倚楹馆内。

    倚楹馆内格局至为简约,由几扇截间格子分出三块区域,其西为书室,其东为寝室,中为厅室。

    其间陈设也甚为简单,除去必要的床榻桌凳几案之外,唯可说道之处,便是书室南向漏花窗下那张蘅芜七弦琴,与寝室四平桌前那张山水三条屏。

    那蘅芜琴是母亲出阁时从家里带来的,其上承载着他们母子二人为数不多的温馨回忆。

    不然,应当是三人。

    还有阿妩。

    只阿妩比他有天赋许多。

    母亲如是说。

    虽说他那琴技既不得母亲十中之一,也全比不得阿妩,却也是他难得可附庸风雅的技艺之一了,不若他就与阿妩无一可应和相与之事了——

    而那山水屏则是阿妩使人移设来的,与他寝室床榻前那围屏,几乎是差不多时间张设的。

    其屏芯风景也都是阿妩亲手画裱的。只这三条屏里风景,并不似他寝室内围屏时时更换,从来都是那春光明媚草长莺飞之景象。

    还道如此,母亲就可一年四季都观得明媚春景了,也免得因外间秋荒冬败之境,生出聊赖孤寂之情了。

    实则不止屏风,这其间的许多物件都是阿妩张罗摆设的,譬如高几低案上那香炉古玩瓶花盆栽等物。

    母亲于此一向都是意兴索然的。

    将一迈进来,就有水润润的清芬香味扑入鼻中,却是那几案上插花盆栽散发出来的。

    沈淙定目看时,方大约分辨得,那瓶中插花乃是辛夷、紫荆二样,而盆中栽物则是金盏子、常春藤两样。看那新鲜丰茂的模样,显然是新采摘来的。不消问,也只有阿妩有此等心思妙手了。

    这花草都是从馆周园圃中采来的。原本也是阿妩种植的,园圃内四季植物都有,也如那屏风一般,都是取‘一年常春’之意。依是因让母亲目之所见,鼻之所闻,都是明媚春景。

    那些花名,也是阿妩在栽种时,教他一一辨认的。

    沈淙轻步走到身左侧的寝室开门时,寝室以内的大致格局陈设,以及他早早就从槛窗看到的隐约娇娆身影,都能在此时看得完全了。

    阿妩来沈府时,就常与母亲住在这寝室里。

    也只有阿妩在这里时,他才能从母亲面上见得甚难见到的欢愉笑意。

    看着她们那样欢洽地言笑谈闲,他的心上也是说不出的愉悦,若要细究,其间还存着一丝欣羡。

    只因那是他从来都做不到的。

    那时的他直想着,若是,若是阿妩能永远地留在这里就好了——

    母亲想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因在一次教他抚琴时问他,“九郎,阿妩与我们沈氏如何?”。

    “好!”

    他重重点头又道,“很好!”。

    母亲又道,“那我们沈氏回报的方式,能是让这样好的孩子,将来沦为罪人之妇么?”。

    他顿时呆住了,目色怔怔地看着母亲。

    而母亲只是容色平淡地拨弄着琴弦,口中却一字一顿与他说,她将阿妩一作女儿疼惜。

    也只是,女儿。

    他思考了很久,最后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说,儿子明白了。

    此刻喷薄而出的朝阳分明已穿破暮霭,用它温暖的光罩满了这座馆舍,可他仍觉得身上发着难耐的清寒。一如他记忆中每次迈进这倚楹馆中时一样。

    这清寒直到在听到那道熟悉的言笑声时,才稍有一点缓解。

    沈淙在侧目看时,正见白微将她肩头那顺滑青丝挽起,在顶上结成同心髻,而阿妩正不知拿着什么对镜描画妆容。

    如今的他不再是罪人了,那是否可以——

    他很想问母亲,可母亲再不会回答他了。

    恍惚间,他又似是看见了曾经母亲在给阿妩梳理鬓发时的幽微景象——

    沈淙本想从那幽微景象里看清记忆中模糊的面容,可不论他如何努力,仍是徒劳无功,索性也就放弃了,只将注意力放到眼前之人身上。

    而眼前之人身上,都为从那漏花窗窗格里透进来的斑驳阳光,照射得满是幽静温暖的光辉,让他遍身清寒渐渐散去,周身也慢慢温暖起来。也并不愿出声打扰这景象,因就只是站在门口静静看着,直到白微发现他吃惊地叫了一声,阿妩也在此时转过头来——

    因将才谢妩身子是微侧着的,沈淙从那面双鸾葵纹镜里看到的面容并不真切,直在此时才看清她两边脸颊上竟有鲜红的伤痕,不禁吃了一惊,迈进一步,急声问道,“如何伤着了?”。

    室内之人一时显然是都怔住了,半晌才从隐隐浮泛着香粉味道的空气里,传来一句笑语,“你沈泽川也太不解风情了——”。

    而这一句,既非是白微,更非是谢妩,而是从隔出暖阁间出来的不速之客——谭抒。

    这不速之客还且先于沈淙相问,就说出了此行目的——是替他那大兄来看他是否醒转的。

    只却来时沈淙好巧不巧地仍未‘醒转’,也就驾轻就熟地转来了谢妩所在的倚楹馆。她们这几日已是分外熟稔了,只却沈淙不曾知晓。

    因是白微手上忙着,这才让谭抒帮忙寻取暖阁储箱里的青黛出来。

    其人既是隐身在暖阁之间,沈淙自然也就并未察觉到她的存在。

    这还又问询了沈淙几句身体如何的话语,其后才叹吟得一句,“娇慵未洗匀妆手,闲印斜红。”又再不乏揶揄地与他道,“这可不是伤痕,而是斜红妆,又作晓霞妆。”。

    这故事本出自五代南唐张泌的《妆楼记》,其中言说,魏文帝曹丕宫中新添了一名宫女叫薛夜来,文帝对之十分宠爱。某夜,文帝在灯下读书,四周围有水晶制成的屏风。薛夜来走近文帝,不觉一头撞上屏风,顿时鲜血直流,痊愈后乃留下两道伤痕。但文帝对之仍宠爱如昔,其他宫女见而生羡,也纷起模仿薛夜来的缺憾之美,用燕脂在脸颊上画上这种血痕,取名曰“晓霞状”,形容若晓霞之将散。久而久之,就演变成了一种特殊的面饰——斜红。

    沈淙这方听明白后,也是不由好笑道,“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典故——”。

    目光顺势瞥了一眼谭抒手中之物。

    那盒青黛他也是识得的,是阿妩依从古方,以苏枋木加入蓝草汁制成的。

    阿妩惯来用此自制青黛。

    谢妩依因沈淙臂上那箭疮一连忙碌忧劳了好几日,直到今日方才能闲下心思来,做起这‘闲印斜红’的事来。

    只与词家所言的‘新恨重重’不同,她却是‘情思陶陶’。只却不想费了这许多功夫,竟就为九郎当作了新鲜伤痕,虽说这斜红妆本就为体现一种残破之美,可却——

    谢妩立时就转过头去,又在铜镜里顾看了一番,不禁微微抿起唇儿,自语道,“不好看么?擦掉算了——”。

    说着动手就要擦去,沈淙即时一惊,立时出声阻拦道,“不要!”。

    后又见诸人将吃惊的目光投转向他,面上不免浮泛出一点窘色,只稍地敛容低声道,“不是的”更加低轻的声色又道,“好看的,很好看——”。

    谢妩也从那铜镜中看得了那样一副窘态,内心深处随即荡漾起一种春水般的波澜,不禁轻轻笑出声来,“九郎这是也学会恭维话了——”可她却很是受用。

    谭抒左右看了这二人一眼,眸色不禁稍稍一沉,转瞬又即转作常色,笑道,“擦去作甚?我来试试!”。

    说着就拿起桌上胭脂,在那伤痕边缘匀画出卷曲的花纹来。又再取出将才拿来的青黛,勾出两道黛眉来,眯眼静静看了一时,心下觉得满意后,才以目色一指铜镜笑道,“再看看”。

    谢妩对镜细细看了少刻,心中不由深深纳罕。

    却不想她心中纳罕之事,就为白微直直说了出来,“如何也看不出惯来使刀弄弩的阿抒郎君,竟是有这般化腐为奇之巧技?”。

    谭抒作色一白她道,“瞧你说的!”“这还不是你家娘子的底子好!”。

    白微哈地一笑道,“说的是呢!”。

    谭抒又往后一望笑道,“阿妩也略转一转身,有人只怕是等急了。”。

    沈淙只过了一刻,才知谭抒说的是他,面上不由一哂。

    白微又顺势在娘子额中贴了一小块花叶妆小金靥,谢妩这才从绣榻上站起来,转过身来,与谭抒并列站到一起。

    也是因为这样的站位,那对比就更是一目了然。

    至为不同者,便是那一双眉毛。

    谢妩眉色是远山迢迢之淡薄蓝青色,无处不透着妩媚可爱之韵调;

    而谭抒却是渴骥腾跃之浓重墨黑色,处处可见其爽朗不羁之气概。

    沈淙见到这副妆容时,目色不可避免地一亮,不明何故地点了点头,却未有其他任何言语,只是神色温煦地微微笑着。

    谭抒与白微也有意不言语,明显存着作弄沈淙的心思,却不想这心思却为刘妪打破了。

    确切来说,也非是刘妪主动打破的。

    刘妪来了已有一会儿了,却因害怕打扰他们谈话,就只是在门口悄声候等着,还是谢妩先看见叫了声,“阿婆,请进来吧——”。

    方轻移莲步,将其迎了进来。

    谢妩今日穿的是一身揉蓝白蘋绣纹的窄袖春衫儿,行动之间,一股幽香隐约浮动在空气中,那是梅蕊香丸的味道——

    顺着那香味,沈淙果不其然,就看见了她腰身上坠着的水蓝色生罗荷囊。

    正是他在金池之时赠送与她的那只,心下略地一动,亦转身走到厅室,笑着叫了声“阿婆”。这才知道刘妪是为他们送早食来的。而那早食,竟是阿妩昨晚随口念叨了一句的‘烧饼’。

    又与他说,申戌秦检吃过后已出发去安平了,就不来告别了,只让她说一句。

    沈淙稍一点头,表示知道了,将要接手,却为刘妪避开道,“小郎君不要沾手,老妪就可以了——”。

    身后的振缨将手中茶汤放下,又再帮忙将烧饼也一一摆放在桌上。

    秦检一走,从来不离他那帮长半步的曲遂,也即悄悄跟去了。就只剩了他一人,也是不免有些手忙脚乱。

    谢妩招呼谭抒坐在她旁边,谭抒也并不推辞,“我这来的倒是好时候,如此也就不客气了——”笑着说了这一句,也就坐了下来。

    沈淙又叫刘妪坐下来一起吃,刘妪却只道,她早已在庖房吃过了,又再催促道,“小郎君小娘子快些吃吧,过一时冷了,就不好吃了——”。

    诸人应了一声,就都各自动手吃起来。

    谢妩将才涂了唇脂,并不是十分方便,此时却也不顾忌——阿婆只是因她随口一句,就即起了大早专门做的。为了不辜负阿婆一番辛劳,谢妩即张口咬下一大口来,细嚼慢咽吃完了,又再细细品味了一时,方惊喜声色称赞道,“阿婆好手艺!”。

    谭抒也道,“阿婆这手艺,不去设摊开店,实在是可惜了——”。

    谢妩不免一怔,转即不乏调侃道,“阿抒果是生意人——”。

    谭抒哈哈一笑道,“还是阿妩了解我。”。

    沈淙默声看着她们说笑,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这七日,确是错过了许多。

    不一时,几人吃罢,又将那解腻的茶汤喝了,刘妪就即收拾下去。未几又折回,与沈淙道,她今日想去京兆狱中去看刘脉。沈淙因让振缨陪同她去,刘妪见小郎君意志坚决,也就没再反复推拒,只是连声道谢后,就退出去了。

    谭抒又与谢妩说了一阵话,也就告辞离去了,说是要将沈淙醒转的消息告诉阿兄,再择日上门来拜会。

    沈淙便知天清寺那事,谭攘应是已知道了。而那身刑伤却并无这般快痊愈,因就借说自己身体还未完全得以恢复,这时神思懒怠四肢乏力的,只怕这边还说着话呢,就即毫无预兆地昏死过去了,为免这等失礼慢待之事发生,且再让他休养一段时日。到时他再邀匡夫兄来此长聊。谭抒也就答应下来。

    而‘神思懒怠四肢乏力’的沈淙,不出半刻钟,就即挟带了那制科策文,与同谢妩一同出了沈宅,往榆林巷谢府而去。而他心中也早有计较,若是为谭抒知晓又再问起,就只说他与阿妩早即说好的,总也不能食言而肥——

    何论此处距离榆林巷谢府也并不遥远,脚程也不过小半个时辰。

    就这半个时辰的脚程,都为他因故俄延了小半月了。

    再若延搁下去,只怕先生要亲自来找他了,却是再耽搁不得了。

    只这小半月,也甚是难交代,心里不免也有几分发虚,免不得因循惯例负‘荆’请罪。

    先已向振缨问得蜜饯店铺所在,因就直奔林家果子行而去。

    到得林家果子行时,但见其间罗列之物,各式各样,品目繁多,令人惊目啧叹,有许多品类都是他在荥阳未曾见到过的,一时也是看得眼花缭乱。

    他对此物既不了解,也不热衷,就只先挑了先生常吃那几样。

    却又想着,他这回‘罪名’可是不轻,便索性让店主将这店中诸样果脯蜜饯都包上一小份,也好让先生都尝尝,下回也就知道买什么了——

    好在沈淙这难得的‘挥金如土’‘穷奢极侈’之举为谢妩及时拦下了,又自挑拣得几样小叔喜食品类,并请那店主依样包好。只是这样却也不少,他三人还是难以带上,偏且身边之人都且有事不在。那店主亦是看出,因就指了个小伙计,让其帮他们搬带回去。

    二人谢过店主,方才与那伙计走出店来,沿着州桥大街往东行去。

    这时街道上已逐渐热闹起来,本还相距二尺还多的他们,这一时都为行人车马挨挤贴得很近。

    尽管沈淙已是足够谨慎小心,两人还是不是两手碰到,就是肩臂挨到,确是太过失礼了。因就右手悄然负在身后,又堪堪避出半臂距离,惹得白微在身后一声嗤笑,不由在心内轻叹口气,总也好过那样失礼罢?随口找了别的事转开,“谭抒这几日常来么?”。

    谢妩即轻轻一点头,白微笑着补充一句,“来得可勤呢——”。

    咬了一小口手上将在路上买得的一支糖狮儿,作思考状一时,遂省悟道,“想是喜欢我们家娘子——”。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