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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所归处

    他这两年在梦魇中曾无数次试图阻止那事的发生,却也只是枉然。

    他只能看着那时的他漠然点头,子不复仇,非子也。师父只轻轻叹了一声,转而释然笑着让他转身闭眼。

    可他不愿意。他要亲眼看着,就如当初从师父手指缝隙间,看着父亲的头颅是如何为刀斧砍落,如何在地上翻滚,那双不肯阖上的眼目,以及那句几同诅咒的遗言。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一日不能杀了他,我就一日不会放过你。

    也是从那时起,他就有了头疼的毛病,混杂着那景象,几乎无一日不折磨着他,直到某日满身血色从房中醒来,看到守在床头的师父他就再也忍不下去了,他还记得那时的他不顾撞得糜烂的额头一头扎进师父怀中,说的是,我想杀了你。师父还是如那日说的话一样,我是你师父,是你唯余的亲人,你若不想做那无根无依的漂萍,就得留住为师这颗头颅。

    只若你想清楚了,无论何时何地,为师都不会与你动手。

    他就那样木然冷漠地看着苦心扶养了他十年的师父活活溺死在凤林闸冬日的江水之中。

    那之后,他的头疼果然就好了。

    而随之浮出的记忆,是为他当时刻意封闭起来的真相。

    那是他那父亲于他的师父说,父罪子偿,能不能让这小畜生替他去死?

    为师父唾骂过后,才是那句近乎诅咒的遗言。

    可他只记住了那句诅咒。

    并因那句诅咒,亲手害死了这世上唯一真心待他的亲人。

    想清楚了么?

    他没想清楚。

    不,他想清楚了。

    他不要做无根无依的漂萍,他要师父一直陪着他。

    可无论他如何努力,也再回不到过去,阻止当时那个逆徒点头。

    他以为他羽翼已成,可以独当一面了,可当师父离去,他才知道,只有师父在,他才是深孚众望的少帮长。

    师父不在,他什么都不是。

    他才真正体味到了无根漂萍的滋味。

    恓恓乎无所依处,惶惶乎无所归处。

    像他这样既无依处,也无归处之人,死亡倒更像是一种释然与解脱。

    他的师父杀死了他的父亲,他又杀死了他的师父,如今师父的阿兄再杀死了他,也算得上天道好还。

    就让这一切恩怨就此结束也好。

    秦检缓缓合上右目,正要抛下手中履霜剑,却听见那声熟悉的急喝,“秦检,你答应过我什么?!”

    家主?

    他记起来了。

    他答应家主,会好好活着。

    不让师父十年的心血,成为他人口中的笑话。

    家主说,在他找到归依之前,他沈泽川就是他的依处,沈府就是他的归处。

    他也曾立誓,愿承师父之遗志,成家主之眼目,家主之指臂,奉令承教,惟命是听,尽忠竭力,水火不辞。

    他可以任由此人处置,却是要在胜过他之后。

    沈淙见秦检一时并无反应,急忙又喝一声,“宋易!”。

    宋杲也即时发觉不对,就将那剑势稍地一收,却不想秦检忽而倏然睁目,提剑格挡开他这一击,而他又为那声‘宋易’乱了心思,只是一时无备就为此人抢得先机,蛮横悍戾的剑招随即向他攻来,让他只能处于退防境地,更在其凌空一击后,将他那剑生生断作两截,而后迅疾抢步进身,青黯剑锋直抵他喉道,“检赢了”。

    虽是赢得太不磊落,不过他本也不是磊落之人。

    宋杲见其人右目亮如杲杲之日,就知那引颈受戮之举只是为赚他一招让他分心,随之将那断剑往地上一丢,笑骂道,“谲诈无耻”。

    秦检一来不愿家主知道他将才那刻思想决定,二来也是这与师父相似的眉眼让他没来由地生出亲近之意,遂有意作出轻松自得的语气道,“‘谲诈’本就无可厚非,‘无耻’却还谈不上。”。

    “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

    “何论,所谓‘履霜’者,本就在识微早辨,待机而发,一发破的。”“干办既闻剑名,就该知其剑招才是。”

    “倒是一张利口”

    秦检见其人只是抚按着为他击伤的手腕,目中却独不见一点怒色,“还请干办依从先前之言,只问检这元恶之罪。”又再想起先前‘姿态’之言,确如其人所言,无论是他真实还是伪作的身份,在这人眼前,他确该是那样姿态。便即落膝跪倒,双手捧起履霜剑道,“检任凭干办治罪”。

    宋杲取过那履霜剑拂拭观赏少刻,转而腕下翻转持剑直指秦检颈项,“倒是把难得的好兵刃。”。

    “可惜还少磨淬。”

    也不知他此语是指剑还是指人。

    秦检只敛目虔敬道,“唯请干办治罪就是。”。

    宋杲却是一声轻笑,“我这刑余之人,当不起秦帮长一声‘师伯’么?”。

    “师、师——”

    这称呼生涩到他舌尖一时还打不过转来,好不容易就要叫出的时候,却为那人以履霜与话语一并封住,“此时叫不出,以后也不必叫。”“这世间已无宋易,唯有与赤族之宋氏毫无瓜葛的宋杲。”。

    “你的命,我不要。我要的是”将履霜插入鞘中,“你的人。”

    “干、师、”秦检半天也没斟酌出个适当的称呼,最终也就含混了过去,“的意思是——”。

    “让秦检跟着你做事么?”

    “不错,我要你‘假戏真做’,做我皇城司的上指挥,做我宋杲的亲传徒弟。”

    秦检很是不解道,“为、为何啊?”。

    “看你这幅鬼怕人恶的样子,与人见闻中的皇城司何其相似乃尔?”

    宋杲笑着缓缓打量道,“本还想着如何将‘鬼目’收在门下,却不想你自己就投了罗网。”。

    “既是如此,干办何意与我比试——”

    “纯是宫里憋闷坏了,借此舒展舒展筋骨。”也不顾秦检即时的愕然无语,回头又于沈淙道,“他是我的人了,沈公子没意见吧?”。

    沈淙不由一噎,他也是看出此人并无杀意,也是为了看清他之真意,才没有趋前插手,谁知这一犹豫,转首就失去了一臂,他却又无法跟此人‘抢’,只得道,“让他自主决定就是”。

    宋杲却非是公平竞争的主儿,仍是那般柔冷语气,“秦帮长不愿去,那我只好请你们家主去了。”。

    “想必你也知道,皇城司一向最会招待像你家主”凝眉沉吟了下道,“嗯,温润清弱的世家公子了——”。

    沈淙闻言不免无奈苦笑一声,清声道,“宋世兄何苦如此逼他?”。

    宋杲因这称呼倏然一挑眉,却也未出口纠正。

    “淙虽是”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几个这样说他的人,却也无言争辩,因之也只能听之任之,“虽‘清弱’了几分,这身血肉骨头还是承得起‘国法’的。”

    “若论‘私法’,若是令自天子,抑或是谭副都知,淙亦甘心领受。”

    宋杲不想此人竟还搬出天子与义父来压他,不怒反笑道,“宋某总还不至于连处置‘冒名者’的私权都没有。”“倒是沈公子不止明知故犯毫无改悔之意,如今还且反面无情倒打一耙,又是何道理?”。

    沈淙哑然,“淙只是让世兄不必以淙来迫逼他——”。见人只是凝眉乜着他,只得无奈道,“只若人愿意,世兄尽管带走就是——”。

    宋杲方才满意地转头看向秦检。

    “履霜坚冰,阴始凝也。”

    秦检因心中疑惑深深而声色沉沉,“干办不在阴气初现时,将其铲除殆尽,就不怕阴势已成,再难控防么?”。

    “我既敢让其‘势成’,就有先法‘控防’。”

    一个念头忽从脑中划过,秦检忽而变了脸色,他还道此人为何不杀他,却原来是比之诛戮更为酷忍的刑罚——

    就算、就算如此,当也是他罪有应得。

    秦检垂头咬牙半晌,方才满面涨红,声色轻颤道,“秦检愿、愿意与干办进、进宫——”。

    宋杲闻之咦了一声,转而明白此人在想什么,他不人道,就要将‘仇敌’也弄得如他一般不人道不成?笑斥道,“你胡想什么呢?”。

    “宫中那么多心巧嘴乖的小内监,我还独缺个野性难驯的你不成?”

    “……”

    秦检只有吃瘪的份,轻轻抿唇听人继续道:“皇城司三提点不可能再容纳第二个内廷宦臣,而内廷之外并无我们可信可用之人。”。心中暗道,‘可掌控拿捏’之人还差不多,又不免疑惑,既有谭副都知在,何必再培植他人,除非是说,有些事谭副都知不能或是不好做,难道,“师、师伯”,总还是无法将另一个认作师父,肉眼可见其人之脸色一变,却也只当没看见,“要为师父,抑或是宋氏申枉?”。

    宋杲目色略地一冷道,“无意申枉,只是贪权。”。

    “我一熏腐之人,所贪恋者,唯权禄而已。”“而今元恶既有,至于这个胁从者,就看秦帮长你,为不为了?”

    秦检心下还有犹豫,本想请示家主的意思,转目却见家主只是垂目不语,想来也是不愿干涉他的决定,定定看了家主半晌,而后抬头道,“检有一问,干办可否实言告知于我?”。

    “问”

    “干办要检所为之事,是否会有损于家主?”

    “若有,你可不为。如何?”

    “若干办有为,检可‘言谏’干办么?”

    宋杲笑斥道,“可不要得寸入尺”。

    秦检沉默不语。

    宋杲只得道,“可以”,不若你‘谏’你的,我做我的罢了。

    秦检下了决断道,“那,检愿为。”。

    宋杲唇角一勾,意有所指道,“可‘自主’决定好了?”。

    “秦检——”宋杲忽而打断,“冲着你家主说”。

    秦检转向家主道,“家主,秦检决定好了。”。

    “好”沈淙低低应声,转而施礼道,“如是,检儿日后就多劳宋世兄费心关照了。”。

    “那是自然”宋杲笑着回礼,又冲秦检道,“起来吧”。

    “谢干——”

    “嗯?”“还不改口?”。

    “师、师父——”

    虽是叫出了口,却还是说不出的别扭,却见他那‘师父’倒是十分受用,还叫了那俩随从过来道,“振翼,振翮,见过少主。”。

    振翼、振翮即时见礼。

    “这二人以后听你吩咐,随你做事。”

    “是,师父。”

    又见外面那衙隶远远来回急急渡步,想是取证已归,验尸事毕,遂约同一起出去。

    秦检习惯性地看了眼家主,又低声问道,“不知师父想要取而代之者,是哪一位?”。如此试探性提问,还是怕他所为会有损于家主。

    宋杲于这小心思只作不知,反问道,“你以为呢?”。

    皇城司三提点,不算谭廷宪,也只有贾彪与赖理二人,贾彪其人他并不了解,而赖理却因过失致其门下胥吏蒲察身死一事无人不知,虽说那桩事案今已以蒲永‘诬告反坐’具结,却也改变不了他身陷舆论风波的事实,若说在他二人之中选一人,自然非赖理莫属。

    “赖提点?”见他这师父不置可否,又再问道,“那杀伤案不是以‘诬告’具结了么?”。

    宋杲不咸不淡地看了其人一眼,“那就要看你们家主不惜‘冒名’救下那人有什么本事了。”。

    秦检还在茫然费解之际,转头却见师父朝着另一方向去了,“师父不去公堂么?”。

    “那是你们的事,我的目的已达成,便就回去了。”

    “哦”秦检恍然应声,而后又听人道,“待你家主落定了,就来皇城司找我。可别等着我来请你家主到府上常住。”。

    “是,检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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