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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君生刍

    “今科状元郎屈身折节为你做验尸官,严府判怎么还不情愿?”

    循声望去,才道是先前就隐于人群之中的皇城司干办官宋杲。

    不止严授,几乎所有人,特别是秦检一行人,都目色警惕地望向此人,不知此人是何来历,又意欲何为?

    难道是为曹升的人请来揭穿他们身份的——

    却见此人一时也不作它语,只与严府判略一点头当是见礼,继而便就似笑非笑地抱臂闲观。也只能按捺心绪,同样不动声色。

    “状元郎崔垢?”严授低低呼唤出声来,目色转向眉目相像的另一少年,“这位不会是?”。

    崔墇立时行礼报上名号,“崔墇”。

    果不其然,严授恍悟而又惊诧地点点头,今日他这公堂,倒真是热闹到了极处。那身后这位,总不能是玉衡公子沈泽川了罢?转而又即否定,心中略一忖度,也即明白了这杨、苏是为何人。

    其中杨者,乃是前任成皋县令杨道成;苏者,即是为现任县令苏缉。去岁那场波及荥阳三县的洪害中,杨道成为哄抢官仓粮米的饥民踩折了双腿,又为洪水卷冲至杳无踪迹死生不知。而临危受命接任成皋县令一职的,便是本要去苑陵赴任的苏缉。

    而此二人,一为那‘玉衡’之弟沈潍的岳丈,一为‘玉衡’的三师兄。身为‘玉衡’师弟的崔垢,跟着此二人于县衙‘任事’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近些天来有关此人的纷扰言论,他大约也听得一些。心中不免疑惑,本该回乡为父守制的状元郎,这时跑到他这京兆府凑什么热闹?又细一想,大约是出于同年之情,只是他们关系不是不如何融洽么,何以掺和其中,还是搅和进这仵作勾当——

    究竟是一科状元,三年才出这么一个,很难不存欣羡爱惜之意,便即再次确认道,“崔状元可还要检尸么?”。

    崔垢闻言将唇轻轻一抿,脑中即时闪过来此之前他与师兄的对话,“清尘”,听见师兄这样称呼,他愕然抬头望去,对上的是一双温暖目光,及一句温然问询,“可想好了?”。他自知师兄所问为何,概若他们插手此事,少不得经手仵作检验之事,从前在荥阳时无人究问,如今他却还背着个滑稽十足的‘状元’之名,而在国朝‘以酣咏遨游为风雅,以勤恪吏事为鄙俗。’之风的浸淫下,就连躬亲推勘审鞫都会为斥之为鄙俗,何论是至微至贱而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仵作行当,他若再因此‘勘尸验骨之术’而为人所知,他这本来就已狼藉至甚的名声,也就更加一落千丈了。

    可,不禁想起为天子从城牒之上随手撒下的策文,以及那句“味同嚼蜡,徒废纸张!”的评断。又再想起师兄因他与天子无声的对峙,以及师兄折身捡拾策文的身影,并有意将这时机奉送到他手中。

    师兄已为他做至如此地步,再是昏懦无能者,也该有所作为了。

    而他所能为者,想为者,大约也唯此一道了。

    正如初学此道时杨县令所言,狱讼勘验之道,其中概要不外乎,不使生者诬枉,不使死者含冤。所谓,捍生者权,替死者言。

    他当时便觉,若使他余生为此而活,倒也庶几无憾矣。

    之于声名,他早已无畏亦无谓,除去师兄与墇儿,其他人的看法他也并不在乎,因之坚定回道,“想好了”。

    他此时略略转目看向师兄,见师兄轻轻点头,示之以鼓舞,心上也就更为安定,声色坚定道,“府判若是愿意信任崔垢,崔垢自当尽心为之。”。

    既是如此,严授也再无阻拦的道理,“曹生,带他们去停尸房。”

    司录参军曹升还在趁机暗观这所谓皇城司上指挥等人的反应,他本是有些怀疑这一行人身份,才令手下人去皇城司打听打听是否真有这么一号人,却在半途正好遇上为赖提点事而来的宋干办,宋干办闻意与其同来,待将己事办完以后,又叫那人不要声张,自悄声隐于人群中观看。宋干办果在退堂之时现身出语,竟道那青衣少年是今科状元,而后就无下文了,虽是奇怪二人同为谭都知亲信之人,为何却无任何近密交互举动,甚或就像是全不相识一般。但宋干办并未直言揭露,想来身份并无存疑,大概只是不和而已。

    正听得府判唤他,便立时展手让人道,“请随我来”。

    崔垢于相顾失色的何九、王与二人略略欠身道,“还请你二人与我同来检看,期间如有错漏之处,还请二位不吝指出。”。

    那二人连道不敢,心中惴惴,跟去了停尸房。

    衙隶正于停尸房内烧燃苍术、皂角以祛除其中臭秽之气,于门外等待时刻,崔垢有意与何九王与二人搭话闲聊,不出他所料,只从零星片语之中,就可想见其艰难困顿之境,也就难怪——

    正在此时,从其中冲出来的衙隶,于连声呛咳之中断断续续说是已熏燃好了,崔垢便即告谢迈进。

    那二人也随之进去,一时也是呛咳不止,涕泪横流,好在他们多少还算经见过这等场面,捂住口鼻勉强还能忍住。可见那状元郎,竟像是于其中腐臭腥秽的气味浑然不觉似的,只是轻步走到暂时安放尸身的长桌前,掀开遮覆的白布,目光自上而下细细观过,最后停在几处青赤色痕损上,又以指轻轻按了按,继而抬目向他们方向望了一眼,后于门口衙隶道,“烦你弄些甘草汁来”,二人登时惊得连臭秽也不觉得了。

    此时尸已经八日,虽是特意停放至府衙内最为冷寒之地,其间更有两处冰鉴安放,尸身还是已趋腐化,颜面肿胀,两眼叠出,口唇翻张,腹部隆起,皮肤脱烂,遍身胖胀——

    崔垢无论如何都不能将眼前尸身,与先前识得之人联系至一起,先前与那痕损相触接的一点,冷硬促使他已收回垂放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搐,又从手指顺着手臂传导到全身,直到心头狠狠一跳,这异乎寻常的跳动使得他再无法屏息,那先前为他短暂忽略的腐坏尸臭,连带着屋中浓烈刺激的苍术皂角味道,忽而凶猛地灌入他肺腑之中,一时就连呼吸都有点艰难,他就在冷寒至极的地方,凭空出了一身汗。

    “阿兄?”是墇儿。

    大约是出于担忧才问了一声,他此时无法说出话来,就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小弟陪他检尸已成了惯例,虽是他最为嫌恶畏惧这些事,却也如何都劝不走,面上不见一点血色,却还有心强装说笑,道他定得于侧看着才行,免得他为小鬼误索了去,有他在还能及时拽回来。之于这等胡白,他总是一笑置之,而后听之任之。而在这时,这胡白回忆,却让他有了抵抗心头惶悸的气力。

    崔垢微微闭目稳住神思,于心内劝告自己,他如今所能做着,也唯有那一事,不使死者含冤,不使生者诬枉,早些检看完成,具结此案,好让子兴兄能得以入土为安。

    崔垢倏然张目,于身侧强忍不适以待记录的曹升道,“有劳录参”,而后便依照‘四缝尸首’,先仰面,其次全身、再次左右侧,最后背面的检验顺序,“正头面”,拨捻开发髻,一边细细检验,一边高声唱喝到,“顶心完好,卤门完好,两额角完好,面色萎黄,两目叠出,唇有翻张,口有涎沫——”。

    不同于只怕崔垢检出那痕损异常而看得神恐心焦的何九,出身于仵作世家的王与却是看得异常出神,更为其精到细致的检验功夫所折服,就连内关膻中巨阙等穴位处经年的针灸瘢痕,及细小的擦伤划痕都未曾遗漏。

    这样下去,检出那痕损异常只在时间问题,不是发现的时间,而是衙隶送来甘草汁的时间。这法子他很小就听父亲讲过,甘草汁能使得茜草浸醋涂染隐藏的痕损再次显现出来,因之一听这状元郎即时就要甘草汁,就知他们遮掩的伪作的,都不会逃过这状元郎法眼,既然注定要为察觉,他倒不怎么畏惧。

    甚或再来之前,就已有所预料,此时不由自主伸手往袖中摸去,来时卷藏于其中的东西还在,却也只是轻轻触了一下,就松手了,他还没有下定决心,目光神思又再回到那正在检尸的状元郎身上,实则,比之于畏惧,更多的是疑惑与费解。

    仵作世家出身的他自一出生,命运就已写定了,先于检尸勘骨之前就知道的是他们这行当,为视之为贱役中的贱役,本人及子孙三代都不能应试,不能入仕,更不能与良民通婚——

    都是‘不能’,他不知道他‘能’什么?

    后来也渐渐知道,他们这些‘居无俸,进无望”的贱役,所‘能’者,就是为了不看到他人脸上嫌恶的脸色而避免在人前出现,是为那些长官甚或吏役当犬彘一样呼来喝去还且笑脸相迎,是在检验时假唱虚报以借故索取各色名目的钱物,是甘心为恶与衙隶假造伪作欺上骗下瞒天过海。

    所为者,不过是让父母妻儿不至病饿而死。

    若有可能,这‘衙蠹’他一刻都不想当,可他并无选择。

    可这人,身处云端之上的世家公子,又是三年一出的状元郎,基本等同是文曲星下凡,这样清贵之人究竟为何会搅和进这人人避之不及的仵作勾当来?

    王与心内纠结挣扎了一刻,终于在其人欲检验背身而费力翻转尸身时,豁出勇气上前道,“崔状元,我来帮你。”。

    崔垢微微一惊,转而感激一笑,“直唤崔垢就是”。

    王与忙忙摆手道,“那可不敢!”。

    崔垢也不强求,“也可唤我表字‘清尘’。”。

    王与仍是摇头不肯,助手翻过尸身,看着其人继续目色不移细细检验,隐藏于内心深处极度的惊奇,极度的不解,迫使他必须趁机问出来,“面对这些腐肉、污血、斑迹,崔状元竟就不觉得脏秽作呕么?”。

    话一出口,他就知僭妄,却并不后悔。

    他想知道,太想知道了。

    也许是这人于他们匪夷所思的温善态度,让他一时忘了这隔如天堑的尊卑贵贱,以致生出了可以问出这等放肆话语的错觉来。

    崔垢正唱完一句,听人这般问,略略一抬目,只静望了一眼,就低下头继续检验,声色还是惯常的温和亲善,“这是他们留在世上最后的痕迹与话语,怎说是脏秽?”。

    王与并不满意这回答,索性直白说道,“你就不觉得这仵作行当脏秽恶浊不堪么?”。

    崔垢眉头一皱,手下顿停,沉吟一刻,似是不解道,“为何?”。

    转而有所顿悟,眉目一展,反问道,“你会觉得司法官所做之事脏秽恶浊么?”。

    “自然不会!”王与道,“可我们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崔垢挺直身子正色道,“一样都是‘为生屈者鸣,为枉死者言。’”。

    王与分辩不过,只是固执呢喃,“就是不一样——”。

    “替不能言者言,替不能讼者讼,替不能辩者辩,如此可为,有为,须为,必为之事,如何还会觉得无颜丢丑呢?”

    王与不确信道,“崔状元真这样以为么?”。

    “如何不是‘这样以为’?”

    这辞色不像是作伪,王与心上竟奇异地有了一点自我认同与行当自豪,虽是细小地将能捕捉到一点点,“可是他们都看不上——”。

    崔垢翕然一笑道,“却也‘无可替代’不是么?”。

    适时衙隶正将甘草汁端送来,崔垢目指汁液于其人道,“虽生刍之贱也,不能脱落君子。”“此处虽无生刍相赠,便以此甘草汁替之。”。

    王与即时明白状元郎是将‘改正’的机会留给了他,忙地上手接下,转脸看了何九叔一眼,见其眼神惊疑惶惧,并未出口阻止,却也无法阻止。才转过头来一一涂抹在本来为茜草所遮藏的拖蹭痕损处,又将几处伪作出来以确证是‘故意’而非‘过失’杀人的伤损一一指出,在曹录参记录时,咬唇半晌才小心开口问道,“我们这种行为崔状元会——”。

    崔垢不等其说完就道,“不对,但不怪。”。

    王与惊问,“为何?”。

    崔垢见验状已填录无误,遂请曹升转呈府判,再迈步从泼过酒醋的炭火上跨过以除身上腐秽之气,道,“师兄文章中有句话,人之情不足于财,则贪鄙苟得,无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其制禄,自庶人之在官者,其禄已足以代其耕矣。由此等而上之,每有加焉,使其足以养廉耻而离于贪鄙之行——”。。

    从停尸房出来,见王与目色茫然,轻轻一笑道,“一如管夷吾之‘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服食器用,婚丧嫁娶,皆能自足,方才谈得礼节荣辱。”

    王与垂眼沉默了一会,忽而下定了决心,将袖中之物呈奉与人,“这是我最初填写的验状,其上有崔状”见人目色瞬而一凝,其中竟有说不清的厌恶之色,便忙改换了称呼,“崔公子所须的一切信息。”又取出半吊钱道,“这是‘受赇’所得,我并无动过,也交与崔公子你——”。

    崔垢目望这与他年岁相当,却已娶妻育子的青年人,郑重接下道,“衣食未足,而知荣辱利害,我不如你。”。

    王与了结了一段心事,反倒轻松下来,“崔公子哪会晓得‘衣食不足’的滋味——”。

    “如何不知?”

    个中滋味,实难道明。若无师兄济助,只怕他余生就只能体味这滋味了。

    忆起过往,崔垢目色垂敛,转而释然微笑道,“你总还有一技傍身,不像那时的我,一无所能。”。

    王与只当是崔公子与他玩笑,并不当真。

    一直无言的崔墇目色却是一黯,却仍是无言,只在无人注意时,于衣袖掩映之间,勾住其人指尖,却也只是轻轻一勾,并无任何停留,他只是想让他知道。

    他在。

    这就够了。

    他们的心思。

    如同他们的身份。

    都是见不得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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