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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蹉跎

    (一)

    待得二人梳洗完毕,来到如今已改作重熙斋的终南庵,走进内室,转过落屏,就见师兄闭目侧身卧着,大约是等他们等得太久累得睡着了,不约而同放轻了动作。

    崔垢蹑着步子近前查看,见师兄如玉雕成的面庞在烛火之下更加苍白疲倦,如刀裁成的鬓角更是细汗频出,心中忧怯不已,目色示意小弟,崔墇即时会意。将先前在香铺买来的香料取了出来,又见这屋内陈设和荥阳时一般无二,就连那只绿釉博山炉都是一样,倒是熟悉的紧,极为熟练地调制出一炉简易的撒馥清远香燃上,好让师兄幽忧神思能得以安顿下来,不至于睡梦中还皱着眉,饶是他动作已经够轻了,还是吵醒了师兄,“你们来了?”。

    他们同声应答,又担忧问道,“师兄这是怎了?”。

    “也不知为何,略有些头疼。”

    “师兄权且忍忍,阿垢帮师兄按按就会好了。”说着就背靠围柱侧坐在榻边,轻手将师兄头颅放到自己腿上,照着几处穴位轻轻攘捏揉按。

    一年半的倌儿生活,这大约是他学会的唯一有用的东西了,若非此回翟进举告,他几乎都要忘了他还有这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倒也不是他彻底地自甘暴弃了,而是有更为不堪之事将这段记忆盖了过去。他本以为那不堪之事,将会是他此生再也洗除不去的垢秽了,可墇儿又跟他说了他们翁祖所做的那些事——

    他甚至还记得墇儿当初跟他说的每一个字,“我们身上背着沈家四条人命债,四条人命啊,你我一辈子都求不来清白,一辈子都得不了安稳。”“这一身尘孽,你清不了,我也负不起。”“唯有日日卑怯苟活,只待得事发那日,齐齐死在师兄手下,便才算是有个了结了。”

    他用他的方式做了了结,可却忘记了师兄的感受,师兄将他们养大,而他们就以两具尸体来回报师兄,他们之罪孽,可真是百死难赎了——

    可师兄怎能不怪罪他们呢?

    这样的宽恕与包容,只会让他们更难受。

    这手法确是极为有效,不过小会儿,就已不似先前那般那样难受了。沈淙张目静静看了会儿越发清瘦的小师弟,虽是有些不忍还是说出了口,“德偱世伯的事,你知道了么?”

    崔垢闻言手下一顿,而后轻轻嗯了声。

    “对不起”

    崔垢惊问,“师兄何故如此说?”。

    “是师兄没用,才让你没了父亲。”

    崔垢慌地几乎就要伏地请罪,却又不能就此将师兄扔下,眼泪也不跟他商量就落了下来,不可避免地淌在了师兄面上,心中悔愧地几乎发狂,“师兄如此说,阿垢还哪有脸活着了——”。

    沈淙坐起身来,轻声斥道,“又胡说了。”。

    崔垢知道师兄自幼亲历过太多生死离别,便就极为忌讳此类言辞,每每他们失言口误,都会引来师兄作色斥责,忙地迭口称错,好在师兄并未再加责怪,还且将他脸上水痕揩了轻声安慰道,“再有两年都要加冠了,动不动就哭鼻子怎行?”。

    “可那人就是——”

    沈淙轻叹一声,“我也不妨坦然相告,世伯当初所为,确是有违道义,只是经年熬煎,以致盛年早衰,也尽已抵偿了,如今更已神灭形消,逝者为大,便就不要再说了。”“我已问了岐王,德偱世伯此时正停灵暂厝于天清寺,今日已晚,明日我再带你们去天清寺祭灵守丧——”。

    “我们不去!”,却是崔墇。

    沈淙还未来得及再开口,就听崔垢也随声附和,“师兄,我们不去。”。

    “这天下可有‘父丧不临’的道理?”

    “阿垢无有父亲——”

    这话于他是多么的熟悉,却不想有一日是从除他以外的口中听到,他也唯有将伯父对他说的话照搬过来,“阿垢你要记住,仁爱比之怨恨,宽恕比之惩罚——要更具力量。”“以爱照见的是爱,以恨照见的也只有恨。”

    有一瞬他甚至有些恍惚,他面前的究竟是阿垢,还是幼年时的自己。

    他究竟是在劝阿垢,还是在劝他自己。

    如是有可能,他宁愿是他先知道此事,这样他就可以将此事彻底封藏起来,不让他们知道,这样他们就可以不用像他一样,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长大。

    崔垢没有说话。

    崔墇却断然道,“宽恕,只会让其变本加厉。”

    又再喃喃道,“师兄你不知道,他们不会改的,不会的——”。

    (二)

    若非如此,他又怎能知道此事?

    当年他本是满怀欣喜地跑去要将他与阿兄同登金榜的喜讯告诉阿伯与阿爷,可却在门外听到那样的争吵——那一字字,一句句就像是为人用重锤钉在了他脑中,无论如何都甩脱不去,可笑他当初还问十二岁就已名满天下的师兄为何不去投选文举,却不想这都是他们崔氏一手造成的——

    也是从那时才明白了为何阿伯不让阿兄识文断字,阿爷不让他参选文举,师兄为他二人来说情,还为他那阿伯命厮役乱棍打了出来,父亲更是不给师兄好脸色看,原是他们心中有愧么?所以连让他们考选入仕都不敢么?

    是他们让师兄因此蹉跎了半生,师兄却为了不让他们同样蹉跎而付出了一切。

    可师兄的容忍与宽恕换来的不是他们的痛疚与悔改,而是,而是——

    而是密令安平县丞构之以‘虚假作保’而让他们不能参加当年县试,糊混一如他,竟还将此责任归于与他们‘三人为保’的申戌兄身上,“你若早将名字写对了,就不会有这些事了。”‘戌’与‘戍’这样全然不该被深究的错谬,又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构害,他竟没能看出来,因此还将申戌兄打了一通,“你毁了你的前程不说,还且毁了我二人的——”。

    将所有家财变卖只为这次考选的申戌兄因此一头撞了考场门口的石狮,几乎丧了性命——

    若非师兄从中斡旋化解了困局,他们甚或还得再背上申兄与申母两条人命。这就是他的父亲,用赔上无辜之人的前程,甚或是性命的方式来阻止他们应考,只是为了阻止他们应考。说来好笑,若非他们因此争吵,他也不会知晓这些事。

    可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背上他们所做的孽债?他想要逃开,跑了很远很远,最后发现还是离不开这座以姓氏所铸就的牢狱。师兄最后还是找到了他,于他道,“以为躲到这里我就找不到了?崔墇你给我记住,就算你跑到地角天涯,为兄我也能将你给逮回来!”。他的心随即沉了下去,是啊,就算他跑到地角天涯,如是师兄想要他之性命,他也是躲不掉的,这徒劳的挣扎,又有何用呢?他已逃不开了,那便不逃了罢,“崔墇任师兄处置”,他这样说。

    他曾说要为因他而受尽折辱欺凌的阿兄负一身尘垢,因之他决定一人来承受这真相的煎熬,他以为他能受住的,他也一直努力受着的。直到那年解试,阿兄为人所陷害挟册舞弊,他不是不想要那科名,也不是不害怕那杖责,可是若是他不帮阿兄,就没人再能帮他了,他说过要为阿兄负这一身尘垢的。

    他随即认下了这桩舞弊案,却不想遇上裴知畏这么个铁面考官,知道他是博陵三试案首之后,为了让全天下士子以此为戒,一顿杖责几乎要了他的命。他当时只以为他要死了吧,其实死了也挺好,那些秘密就会随着他的身死而就此消湮,他也不用再日日承受那煎熬了。据阿兄后来说,他当时因热毒入体,寒邪侵肺而高热不下,干呕不止,抽搐不止,胡话不停,又无半点求生意志,大夫都说再无希望了。可他还是醒了,惊醒的,只因他于混沌之中听得一句,“师兄这就去将你的解元给你讨回来,回来时师兄要看到健康无虞的小师弟。”

    “我就当你答应我了?”

    “不可!”

    他醒来后惊魂未定地问阿兄,师兄呢?就是为了确定,那句话究竟是不是他的梦?好在阿兄说没有,他也终是松了一口气。后来解试出榜,他为阿兄搀扶着至照壁前观榜,本是了然的结果,却在看着那为纸糊住的榜首位置,听着周遭人戏谑嘲讽的议论时,心中还是有一点若有若无的失落——

    他当时只以为,因他没有考上,师兄连看都不愿意来看他了。却不知当时的师兄为了找出那个与当日舞弊所搜检出夹板上所留“合”字有着相同笔迹的舞弊者,将七郡八十二县的两万八千多份考卷全部看了一遍,只是为了还他的清白与科名。足足半个月,每日只睡半个时辰,吃两顿简易饭食,才且找出了那个人。最后又因‘非官身调阅案卷’的职制律,而为杖了八十。这些事师兄从没跟他说过,若非是裴知畏钦佩于师兄这等举动来告诉了他,除了失而复得的解元之名他什么都不会知道,他还记得裴知畏当时说,“小解元这师兄可比亲父兄恩深义重多了”,还要他日后再中了会元状元,可不能将这师兄忘了,该当好好报答侍奉才是。

    为何,为何会是这样?他去看师兄,师兄还且强作无事与他聊天,关心他身上可都好利索了,要不要再请大夫看看,一句都未提及自己。他不想再惊扰师兄休息,就告辞退了出来。回到房内对着阿兄,他便再也忍不住了,他抖抖索索、断断续续地跟阿兄说,“他不能,不该对我们好。不能的,不该的——”,他这科名之上沾着血和怨,他不想再要了,真的不想要了。

    他本以为他能一人承受住的,可他不能了,他知道应该将那个秘密烂死腹中,可他承受不住了,他想阿兄能救救他。好在阿兄说,任何事,他们都可以一起承担。

    阿兄的震惊与痛苦丝毫不亚于他,终于,阿兄也和他一样了。

    他们是一样的了。

    一样的痛苦,一样的绝望,一样的煎熬,一样的惶恐。

    直到殿试过后,他本以为一切都可以了结了,可却没有。

    师兄那样悲天悯人、慈悲为怀的人,再次不可思议地放过了他们,谅解了他们。

    他企盼,却又厌恶这宽恕,他渴望,却又抵触这仁爱。

    可只因为这是给他们的,他想要接受。

    可若是给他们那父伯的,他实在无法接受。

    宽恕,仁爱,之于他们,他做不到,也不想做到。

    他试图让师兄明白,他们是不会负疚悔改的,“申兄——”。

    而师兄的回答让他瞠目之余,更多了无力的绝望。

    “我知道”

    “事发之时便就知道”

    这事不难想明白,安平县界除了博陵崔氏,谁还有那样大的威权来做那事。

    当时他去博陵学事司找五师兄出面帮忙时,就请五师兄能事先知会安平县令,学事司将调检诸生今科县试卷案。既是能从保状之上作文章,那考卷之上便更能做文章才是,他想安平县令、县丞就算受人之托不让那三人取中,总还不至于愿为此将官帽丢了,只若提前知会学事司要调检卷案,那便就不会在卷案之上做手脚了。他只要一个公正的结果。

    那时五师兄便问过他,是不是已经知道这事是何人作为了,他用未置可否的态度表明了答案,五师兄又再问他,“既是知道,还要管么?”。

    “正是因为知道,才更要管。”

    还是相同的缘由,他只要一个公正。

    不论是为阿垢墇儿,还是申戌。

    他不会让乃父的一念之差,成为墇儿一生的遗恨。

    无法面对他的友人。

    “为兄非是强逼你们必须去宽恕,去接纳,而是不想这怨恨、愤憎毁了你们自身。”

    “礼制的桎梏,你们要解,要结,如何决断,全在你们。只须记得,有时结亦是解,解亦是结。为兄不会强逼你们,但为兄的私心,希望你们去——”

    他们明白,师兄是为他们好。他们若是不临丧礼,若是不守丧制,他们二人也就为士林所弃绝,更会为舆论所淹没。他们倒不怎么贪恋权欲名禄,只是想帮师兄,不能让师兄独木难支,孤道难行——

    “师兄,我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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