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僭臣传 > 重熙累洽

重熙累洽

    (一)

    在极为沉闷的一声□□之后,沈淙终于从那个幽沉可怖的梦境之中抽离了出来,钝重滞涩的神识渐次转至清明,还未视物之际就发觉有极为熟悉的馥郁暗香萦绕流转于他鼻间,他都不用费神思去想,便知这是香中名品撒馥清远香,由制香世家出身的崔世母调配而成。

    他第一回知道这撒馥清远香,是在七年前的重九那日,将才十岁的墇儿将一只千金难求的鲛綃白玉香囊赠予他作生辰礼,其中所贮的便是这撒馥清远香。

    他自幼就有明发不寐的毛病,当时又正值收漕季,荥阳诸郡县的漕粮都由他名下的安济仓与淮清帮负责交兑承运,事关千万家的生命大计,他自是一点不敢怠忽,每日卯出亥归辗转于仓廒水次之间,回来后查验完那二人功课,未几便又要出门了。

    墇儿只怕是关注到此节,便时常趁他不注意时偷偷将博山炉中醒脑振神的青麟髓,换之以安神助眠的摩厨香。后来至他生辰时,更是将其母留于他的鲛綃囊赠给了他,言说其香有清神定气之奇效,让他随身佩饰着。那之后他寝不成寐的症状确是缓解了很多,到如今已能一枕黑甜。

    那香料每月都会重新调配,世母病殁以后,唯有墇儿才能调出此方了。

    他已离不开这香方,离不开墇儿,却不想那小儿轻易就能离得他,还是那般决绝!可这回来得急并未来得及带上鲛綃囊,难道真是梦魇不成——

    沈淙将还有酸胀的双目缓缓张开一线,待至适应外间明媚光线后才能全然睁开,转目向周侧一瞧之间,正迎上振缨欣喜的声色,“公子你醒了?”。

    沈淙应得一声,转目见那房中陈设更是再熟悉不过,这是——他的终南庵?“这是,何处?”他问,见振缨实在地怔了一瞬,目中欣喜之色也黯淡下来,这几乎就是答案了。“沈府”“却不是荥阳沈府,而是”。

    “汴京沈府!”

    未见其人已闻其声,不过转目功夫岐王已从门外转进来,沈淙忙地起身下地行礼,“淙多有失礼,还请殿下见谅。”。

    岐王毫不在意地随意摆摆手道,“失什么礼失礼,本王就不是‘讲礼’之人。”“不过你跟本王是有何仇何怨,见面不过几个时辰,就吓本王两回!”。

    沈淙只得歉然道,“给殿下添忧,是淙之过也。”。

    “罢了罢了”岐王将人上下看得一番,还是不放心地问,“好了?”。

    “无事”

    “真的?”

    “真的”

    “那便好”岐王暗暗透了口气,不若他还真跟三哥无法交代,又见其人看着周围陈设,“如何?是不是毫无二致?”。

    确是‘毫无二致’,就是他这个日日居住之人,也找寻不出有何不同,不觉疑道,“敢问殿下,这是,何意?”。

    “三哥怕你惦乡思家,便将此处改作这般——”

    沈淙更是满腹狐疑,“这又是从何说起?”。

    岐王索性直接点明,“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殿下只怕有所误会,淙并无入仕之心,更无为官之意——”

    岐王也不接语,只是抱臂闲看,仿佛与他全无挂碍。

    “殿下?”

    岐王连哼都不哼一声了。

    “无功不受禄,淙也无意受禄,还请殿下代淙辞——”

    “既不是我给的,也不是给我的,本王只是传话而已,你要辞自己辞去,不要带上本王——”

    这人已是油盐不进模样,沈淙也是无法,只得展手礼让,“还请殿下于前带路”。

    岐王登时眉开眼笑道声“乐意之至”,转而大步离开。

    沈淙正要跟上却为振缨叫住,“公子,鲛綃囊!”才道是振缨怕他没这香方那症状再发,来时特意带上了,见振缨就要给他系上,黯然一笑道,“你却忘了‘商民不得饰玉’”。总还不能当着皇帝的面僭制,便接了过来纳入袖中移步跟上去。实则他当时也是这般跟墇儿说的,谁知那小儿还给他使上了性子,将鲛綃囊往案上随意一丢,气哼哼道,“世兄若是看不上就扔了罢,墇送出去的东西断无再拿回去的道理!”到了后来几乎就要哭出来,好像他真做了什么尤其过分的事似的。

    他也唯有收下,“如此,淙于此谢过崔小公子赠礼。”。

    就见那小儿神色倏然一亮,眼角跳出自得之意,看来又为他算计了。“世兄唤我‘墇儿’就好,崔小公子听着疏离得很。”。

    “那就谢谢——墇儿”

    (二)

    沈淙从终南庵出去时,见岐王还停在门口等他,不觉满心歉然,他这一介庶民,屡屡劳烦堂堂亲王,还是这大成朝第二,当是第三尊贵的人,却还忘了亲王之首的成王。实在是有些不像话,正要开口,岐王已是满面热切地冲他介绍府中建制——

    除去他现在所在的终南庵,“近北是乃父所居的陶怡苑与乃弟所在的碧草轩,近东是庖房库屋以及僮婢住处。”,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跳过了近西的咸思居与集贤居,那是阿垢与墇儿的住所。

    “本王本还想为你建一处园囿来着,掘一金池,架一游桥,立一假山,建一轩亭,养些彩鹭白鹤;植些红桃绿柳——”

    沈淙听着不觉瞠目,看着他这逼仄的庭院,实在忍不住问,“不知殿下要往何处建?”。

    难得此人不是满口拒绝言辞,岐王更是来了兴致,“前院不是空着么?”。沈淙看着只——更准确来说是只能——植着两棵罗汉松的前院不觉陷入了沉思,就听岐王再道,“实在不行就将外面的街衢也纳进来往外扩建——”。

    沈淙直听得满面虚汗尽下,“殿下难道不知,成律有言,‘诸侵占街巷阡陌者杖七十’?”。

    岐王理不直气却壮,“我倒看看谁敢杖本王!”。

    其时正好从外门出来,沈淙停步注目望着其上皇帝御笔题着“沈宅”的匾额。有这二字在,确是“杖”不到殿下身上。

    岐王也是瞬然明白此人意思,不觉有些悻悻然,口中嘀咕道,“这不是也没建成么——”三哥只是一个眼神就否决了他的所有‘想法’。

    岐王倒是兴致不减,一路都在跟他介绍沿途建筑景象。他才道此处原本是前朝王太宰家宅,直到半年前王太宰病辞荣归,这里便空置下来,皇帝便让岐王将此处买了下来,将原本建筑屋所推毁起了这新宅邸。又道此处正在东、西、南三条御街交汇处的州桥拐折处。自此处北去是宣德楼前官府宫宇,南去是民居商铺邸店,东去是太庙社坛,西去是酒楼——

    说到此处不觉轻咳出一声,略有些不自在地轻轻带过那两个音节,“妓馆”。

    岐王只觉在此等气韵清粹之人面前提起这二字实在有些唐突了,却也不见此人有任何“着意”的神色,只是轻微低首静静听他讲,不回应也不置评。兴许是他太过敏感了,摹地将眉一挑,便也不再放在心上,一路北进望内城而去。

    宣德楼前的中央御道唯公卿、尚书章服才能从此过,凡行人都只能走为墙所隔的左右两道。岐王身份本就尊贵无比,也无人敢拦着,迈步就往中央御道走去,走了几步一回头不见人,只得又回去问,才知还有这等‘规矩’在,劝又劝不得,只得陪着那人平生头回走了行人御廊。

    进了宣德门以后,岐王难得安静下来,也不为他介绍了,只将他带进了题曰“延和殿”的大殿以内,便就借故出去了。

    殿内却也不见皇帝在,唯有一个角带青衣的小宦者,想着此时正是常朝时分,皇帝当在垂拱殿御朝召对,应是还要些时候,于那宦者微一颔首示意过后,便立在殿中等待。

    那宦者却道,“官家言说,沈公子可以随意走动观看。”。

    沈淙闻言双眉轻轩,听这宦者口吻,皇帝似乎是知道他会来此?更为奇者,那宅邸更不会凭空而出——不知为何,他隐隐觉着他好似踏入了一张精心铺织好的密网之中,存着这般心思,虽知依礼不当如此,却还是抬目观去。

    外间碧瓦朱甍、丹楹刻桷的延和殿,其里却是质朴无华,一派俭省,并无任何称奇说道之处。唯一不可忽略者,便是那方红木雕云纹的高足御案,其上堆摞满了半尺来高的——

    他本以为是奏本章疏,走近之后却道是尺牍片札,最上面展开着两封,凑近一看不觉面色一变,那是垢墇用以‘舞弊’进呈的策文,不过这才是原稿,他亲笔所写的原稿。

    先生辞归隐遁牛溪山之后,皇帝仍投函问策于这位前太傅,是以时人称先生以为‘山中相’。而这些问策他自是都见过的,先生还且以此作为他的策题让他作文以答,这便是其中之二。正是因此,才想着皇帝定是听过或是见过此中段落章句——

    也几乎瞬然明白过来皇帝将那二人下至诏狱,又将一甲策文抄传诸郡,绝非是因翟进举告之故,而是在问他的罪。

    这是他所知道的,可他不知道的是这些原稿竟然“流”至宫中,摆呈在皇帝御案上。先生明明跟他说,这些文章已不慎遗失了——

    沈淙心下吃惊,只疑这些只怕都是,那宦者似是看出他心思,“沈公子可以随意看”。沈淙于那宦者点头致意过,才将顶上一白绢斜封的书函拆展开来,这一看更是目瞪神呆,那是他为先生精舍堂斋室阁所更之名——

    当年牛溪塾的隐求精舍落成之初,先生为图省事,将精舍内建筑全以他的表字命名,譬若乂安堂、乂安左斋、乂安右斋、乂安室、乂安阁——

    他便直言弟子当避师者讳,请改斋舍之名以便寻常称呼。先生敛目一思,将那二字倒了过来,问他总该满意了吧?他又道,避讳避的是字又非词,还是要改。先生表示懒费神思,让他来改,就照着能让他满意的样子改。

    他便也就应承下来,先生表字取自“天下乂安”,意愿天下安定、万民乐业,这本是先生平生夙愿,精舍当该依此而取才是。中堂三间取作梧凤堂,左右两室作分止、兴惧;东西憩斋作重熙、累冾;阁称戒定,园作无象。

    而这其中隐含之意,当该只有他与先生知道才是?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清亮刚健的声色贯入耳中,沈淙闻声心下一惊,待他转身回看时,那人已步入殿中,离他不过二三步,正要屈身行礼却为拦下,“不必多礼”。大约见他只是清淡应声,不见任何谢恩话语,略惊了一下,而后才接道,“朕将才所言,沈卿以为如何?”。

    沈淙自知皇帝是为何意,可他此回来是来辞圣眷的,却非是领圣眷的,违心敷衍一句谀词,“天子仁德”。

    赵劼付之一哂,“欲定分止争兴功惧暴,以成重熙累洽之功的,竟也是这般阿谀曲从之辈么?”。

    沈淙先是惊于皇帝解他名称中意思,又讶于那句毫不遮掩的轻嘲,稍作平复才道出此行目的,“州桥沈宅,小民福薄不敢承受,还请圣上收回!”。

    “你来找朕,就为这个?”

    “是”

    “只为这个?”

    “是”

    适时,内常侍张宪则于殿门口请禀皇帝用膳。

    常朝过后,赵劼听是沈淙来了,朝服都未及更换就过来了,又命张宪则吩咐御厨多添两三道饮食菜肴。满心热切却不想会是这般——

    张宪则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觉这其间气氛有些异常,指挥着女使将膳食于殿内摆放停当正要退出时,就听皇帝沉声道,“请皇后过来用膳”。

    张宪则躬身领命之际,余光就见沈淙身子竟是微微一颤,面色更是一瞬惨白。

    不觉低叹了口气,轻步退到殿外。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