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了断

    “王叔认为,今日一事是谁所为?”皇上面色从容,丝毫未受方才刺杀之事的影响。

    黎湛对上皇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不为所动,淡淡一笑:“回皇上的话,臣也认为是西昭人。”

    皇上冷哼一声,微眯双眼,就这么与黎湛对望,饶他是九五之尊,碍于此人的威严,也不免稍稍心虚,蓦地别开目光:“北燕的派系斗争,朕也有所耳闻,王叔和我都清楚真正的始作俑者是谁,就不必搪塞我了。”

    适才在黎湛的“授意”下,刺客已全部自尽,北燕和西昭本是同源,就算衣着武器类似也做不得数。就算有一两件信物来自北燕,也大可推说是西昭人陷害……

    想到这里,皇上也是无可奈何,刺杀之事只为离间大宁和北燕,他作为大宁皇帝,就算有实据也不方便直接问罪,否则就是正中敌人下怀……倘若两国连面上的和平都无法维持,才是贻害无穷。

    此事,大抵只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皇上轻咬上唇,抵拳一笑,不欲再提此事。

    “说起来,现在王妃和中书令正在叙旧,王叔就如此放心?”

    听闻此不算友善的言语,黎湛微皱眉头。

    仅片刻移神就被皇上敏锐捕捉到,他不禁暗自发笑:枉你又是征战沙场又是朝堂相争,一把年纪了忽然想起儿女情长,真有出息。

    黎湛神色淡淡:“不过是故人叙旧,臣何须介怀。”

    皇上像是扳回一局,唇边扬起笑容,心道:你最好是。

    “不过,臣有个不情之请。”黎湛负手站定,面无表情。

    说不介怀是假的,元维宁虽也年过而立,胜在五官精致,显得年轻,看着好似二十岁出头,比之自己像是小了十岁,有这么个标致的美男子在阿凌身边待着,黎湛不由得危上心来。

    何况他又曾娶妻生子,更加没有立场指责谁。

    至于二人叙什么旧,他也不愿探人隐私,也相信阿凌懂得分寸,断不会失礼。

    皇上的心骤然间又提了起来,此人上一次的不情之请,属实给他出了个天大的难题,这次不知又憋了什么诡计。

    “陈效凌是臣的妻子,不管是北燕还是大宁,臣不希望有人再把主意打到她的身上。”黎湛此言闻之淡然,却隐含不悦之情。语下重如千钧,听起来像是商量,实则是无可转圜的命令之语。

    他早有猜测,元维宁能在两年前接近阿凌,除了他本人的私心,背后也少不得皇上的授意……企图用感情绑架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当真令人不齿。

    皇上呼吸一滞,勉强笑着:“她是王叔的妻子,朕自然敬她,又怎会打她的主意。”说罢,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对面的人,那人超然物外的淡漠,不禁回想到五年前……

    五年前,储位之争已趋于白热化,彼时还是三皇子的徐宗宥出身不高,竞争力并不强势。后得高人点拨,他曾三次亲自拜访身在大宁的黎湛,希望得到其支持。

    起初,黎湛并不想掺和大宁的政局,但是,徐宗宥向他提出了一个理由。

    一个,他无法拒绝的理由。

    ……

    陈效凌被元维宁此言震撼,捂嘴激动道:“细说细说,我肯定不会告诉旁人的。”

    元维宁神色凝重,思绪飘向十一年前,那年他只有十九岁。

    他是先帝一朝,景平二十年的探花。他本有问鼎状元的信心,当时参加一同参与科举的,还有陈效凌的四伯陈云起,名满天下的苏宏,有这些高手在,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先帝封他为从七品崇政殿说书,为皇帝讲说书史,解释经义,兼备顾问之责。

    官职不高,但日日能见到皇上,前途无量。

    对于贫寒出身的他,算得上是一步登天。不过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他只用了九年时间,就成为了帝国实际掌权的第二号人物。

    先帝曾在四下无人的殿内,握住元维宁的手,问他愿不愿意侍候他,以图更高位置。

    彼时的元维宁,不是没听说过先帝男女不忌的传闻。也同样知道,以先帝的英明,如何看得上这些小伎俩,不过借机试探他是否为心术不正之人。

    他若敢以色侍人,仕途才是完了。何况他不屑于用见不得光的手段,以谋取高位。若能飞黄腾达,凭的必是真才实干,而非此等下作手段。

    那日,元维宁在殿内跪了整整一晚,一夜未出。

    第二天,他被破格提拔为正六品户部郎中。

    从此,有人魅惑君上以求升官的传言迭起。

    元维宁看得出,先帝对他是怀了些暧昧心思的,却始终以礼相待,未曾逾越分毫。喜欢他的容貌性情不假,更多是看重他卓越的治国的才能,尤其是理财。

    若能实现抱负,他甘当制衡朝堂的棋子。因为他相信,总有一日他会成为执子的人。

    他掌户部时,短短几年,全国财富大量盈余,工商业所占财富大幅提升,着实没让先帝失望。

    他与陈效凌刚互通心意的那段时日,有人趁他远在蓟州,造谣夸大他的错处,联合百官群起而攻。流放还是杀头,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自然不能再拉陈效凌下水。于是只能忍痛割爱,就此别过。

    当时先帝忽然重病垂危,他飞速回京赶上见先帝最后一面。若非先帝一道遗诏保下他,差点性命不保……

    元维宁无比怀疑,先帝之死,当今皇上难逃干系。

    士为知己者死,他会贯彻先帝的遗志,解民生之忧,扶持平民士子,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愿为天下,殒身不恤。

    只是对害死伯乐之人,他不愿与之为伍。

    展鸿鹄之志,开万世胜平。至于他之后是生是死,已尽然不在乎。

    除了元维宁对先帝死因的猜测,他几乎毫无保留地将过往告知陈效凌。

    他企图在她眼底看见一点点复燃的旧情,走近她时情难自抑,不自觉走到距她寸步之处,甚至能闻到若有若无的兰花香。

    “真想把你……永远留在我身边。”元维宁抚上了她的脸颊,轻柔地摩挲,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般爱惜。

    陈效凌哪里知道此人抽了什么风,如同受了惊的羔羊猛地向窗边跑去,没想到窗子一推就开,只是……窗子下竟是一潭清池。

    她立刻犯了难。跳?洗不清;不跳,说不清。

    “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下去,黎湛饶不了你。”陈效凌放狠话时,心里虚得很,补充道:“万一我被淹死了,黎湛等于又死了一个妻子,那他不就太可怜了么……你好歹给自己积积德,下辈子也能托生富贵闲人。像这样日日勾心斗角,你不嫌累我都替你累。”

    元维宁被她的话逗笑了,戏谑道:“你跳吧,池子淹不死人,我可以和你一起跳,只是传出去就不太好听了。”

    “我想想啊,肃王妃和中书令一起在池塘里推推搡搡,好一桩韵事!”

    元维宁边吓唬她,边向窗边走,大有把人逼下去的阵势。

    陈效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

    “等一下,你方才不是说要做忧国忧民的好官么,为何你的用度如此奢华,就中书令的俸禄,与皇家的赏赐,应当供应不起。”

    “我四伯是朝廷二品大员,日子过得尚且清贫。你们这些人,看着人模人样,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情,只有自己清楚!”陈效凌一字一句郑重道。

    元维宁闻言浅笑:“我是道貌岸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做了许多令人不耻之事。如云起兄般才行高洁的君子,千百官员中不过一二。”

    “做奸佞,是为明哲保身,除异己,是为了更好地实现抱负。我出身寒微,实在输不起。若守着公义度日,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

    “水至清则无鱼,人情世故,过刚易折,党同伐异,凡事与利益牵扯后难免错综复杂……你不懂,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不信大可去问问你的肃王,问问他是否做过违心之事!”

    “就像这钱财,是把双刃剑,既是消灾,更是授人以柄,求一个平衡。”

    元维宁所说,陈效凌都懂,她只是不愿承认,这与四伯告诉她的“清正廉明,忧国奉公”,仿佛不太一样。

    事实其实应当如此,四伯也并非骗她,不过是不想让彼时年纪尚幼的她,过早窥见人性之复杂,给她编织了一张理想的网。

    元维宁轻阖窗门,“不过我确实贪心,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有违良心,这点无可辩驳。”

    为了获得权力,他变成了自己曾经厌恶之人。

    起初,他做官是为了施展才华,实现远大志向。到后来人心不足蛇吞象,所求更多,除掉政敌,甚至是挡路的无辜之人。

    为斗而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想活,就要斗。

    陈效凌倒不急着走了,毕竟与政斗高手面对面学习的机会,堪称绝无仅有。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走过路过,不能错过。

    陈效凌还是忍不住呛他一下:“不要以为你巧言如流,我就会回心转意,留着这些话哄你的姬妾们比较好。”

    “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想同你说说话。”

    “你对肃王,有情么?就像是……当年对我。”元维宁心头一堵,情意即将溃决,却无法向面前人一一道来。

    陈效凌思忖片刻,假模假样:“那情分比当年可是只多不少,肃王殿下论样貌品德性情,样样出众,我不喜欢他,那才是眼神不好。”

    别说,她如今对黎湛并无男女之情。许是一开始她与元维宁相处时,对方虚报年纪,她觉得岁数相差也不多,又被其人的深情与一张好脸迷惑了去,情意便是顺理成章。到了黎湛这里,她与其子黎在野仅差三岁,再动情属实有点难度……

    元维宁点点头,打开了门锁,喉间苦涩到极致。

    是他,亲手将最爱之人推开,又期盼她回头。这般拖泥带水,也不该是他所为。

    “还有一事。”陈效凌回过神来,本不欲再多言,但是……她咬了咬牙:“麻烦你别拉苏青崖下水,他不该搅进这趟浑水。”

    元维宁愣怔片刻,而后低头一笑:“事事都能依你,只有朝堂之事,既由不得你,更由不得我。”

    “苏青崖将来,只怕是比我更有出息的人物。倘若他想成就一番事业,岂能不置身朝堂,斗上一斗?”

    陈效凌垂下眼睑,心下明了,苏青崖既然决心已定,便知前路凶险,势要与朝堂那帮人斗个你死我活方成大业。

    任她如何担心,也是徒劳无功。

    陈效凌正了正色,同他告别:“我也要打道回府了,再会!”她又向元维宁挥挥手。

    彻底与过去告别。

    ……

    来时七拐八拐,陈效凌也没糊涂,倒还记得来时的路,走到院门口,发现黎湛正背对着她。

    “王爷怎么不在外面等?”陈效凌有些意外,他是如何进到内院的。

    黎湛一听到她的声音,略带欢喜回过身来:“我得了朝华夫人的许可,进来等你。内院曲折,怕你不认路。”

    “王爷,我方才去听元维宁讲故事了……”转而低声道:“原来先帝……”说到这里,陈效凌忽然想起答应过元维宁,不能提他和先帝的事情。

    黎湛心道这孩子倒实诚,他没打算问呢,就已经和盘托出了。

    陈效凌想起什么,极为认真地盯着黎湛的双眼,郑重其事道:“王爷,我希望你认真回答,不要说谎。”

    黎湛见她如此严肃,停下步伐,洗耳恭听。

    “你拿过除了俸禄与赏赐之外的钱财么,比如,收个礼,拿点钱什么的……”

    黎湛未经思索,斩钉截铁道:“没有。”

    “亏心的财物,我一分都没收过。”

    “当然,阿凌若是暗指元大人的话,我虽不认同,但理解。各自的为官之道不同,世间本就不是非黑即白,好人坏人哪能泾渭分明。贪财虽误国,难道办错事就不叫误国?太难理清了……”

    陈效凌心中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向黎湛拱手作揖:“王爷是好人,我不该有此一问。”

    黎湛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跟着好人,就要有过苦日子的觉悟。”

    陈效凌乖巧地点点头,她心里明白,这个“苦日子”不是指生活上缺斤少两,而是黎湛不善逢迎、刚正不阿的性情,在北燕怕是一直难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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