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圣瓦伦丁作为一所把弱肉强食定为法则的学院，即使明面上注明一视同仁，不允许任何学生的制服上做等级区分，学生们却并不服气。

    有人花大钱雇人黑了学院的数据库，拿到了所有学生的数据，建立了一个公开可查的档案网站，用字母排序给学院里所有人的家世做了等级区分。

    如郁渺，时景这样的人是当之无愧的S级。

    从S级往下一级一级数，到了最下层的E级则是圣瓦伦丁根据“特长”“成绩”招进来的特招生。这些人大多在某方面极其优秀，只是进入了这所学院，个人方面的某些特质成了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特招生在圣瓦伦丁最先学会的事情，往往不是哪一门课程上讲的知识——会有人用行动告诉他们，学会低调、抛弃所有的自尊，在这个学校安全混到毕业才是首要的大事。

    被玩心大发的少爷小姐们盯上的特招生，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

    这个网站一发布，立刻浏览量飙升，甚至引来了国内的媒体报道。校方用最快的速度勒令建立学生关闭了网站，但数据却已经传得人手一份。

    与之对应的镜像网站，很快有人搭建起来。只是，这次的网站在访问上设置了权限，只允许有圣瓦伦丁学生认证的人才允许访问。

    就在安雅转入圣瓦伦丁的第三个小时，她的数据已经全部登记完毕。个人页面上，少女凝视镜头微笑的脸青春又漂亮。

    郁渺这一下午的课都上得心不在焉。

    最后一节选修，她正埋头做笔记时，放在课桌左上角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AASSET”是圣瓦伦丁的校园网，入学时会由校方给学生发送一个新账号以供使用。在毕业后，大部分人也仍会使用AS。这是一张庞大的关系网，意味着你某天在AS上随手加的一个同学，很可能是某个地产大亨的孩子。换言之，这是属于上流精英的专属社交软件。

    【‘时景’传来一条消息】

    郁渺迟疑了片刻，伸手点开。

    【时景】：你在哪个教室？

    【思齐楼305。】

    【时景】：我过来找你。

    她在打字框里的话删删写写，最后只留下一句。

    【好。我正好也有话跟你说。】

    下课铃响，郁渺开始收拾书本。

    教室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才抱着书，慢吞吞向教室门口走去。

    果不其然，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与之一齐出现的，还有周围人或艳羡或好奇偷瞄过来的目光。

    “是郁渺学姐和会长！”

    “好养眼，他们很少一起在校内出现吧？”

    “嗯嗯，会长很忙。学姐为人低调，跟那些张扬的S级一点也不一样。上次我有东西掉在地上，她还帮我捡起来了。”

    “天呐……我也想跟郁学姐说话。”

    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并未传到位于目光最中心的二人耳中。

    时景规整地穿着校服，身材修长纤细，领带一丝不苟，花灰色的外套上几乎没有一丝褶皱。在郁渺有记忆起，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时景狼狈的样子。他永远都是这样，精致，干净，漂亮，疏离而又温柔。

    那张漂亮的脸在她走出来前面无表情，看到她走近后才微笑起来。

    这是他一贯的表达亲切的笑容。郁渺总觉得他像个行为举止都是设定好了程序的假人，完美得不真实——怎么会有人的情绪平缓稳定到这个程度。

    那双浅棕色的眸子温柔地看向她，却在脑海中逐渐与梦中那双冰冷的眼眸重合。他甚至连厌恶到极点的时候都没有忘记她的口味。

    “你昨天跟我说，之前和芭蕾翘课出去玩了三天，没做笔记。”时景给她递来了一个文件夹，“你缺的那些笔记我已经整理好了。”时景又看了眼她的脸色，“不舒服吗？你脸色看上去不怎么好。”

    郁渺不得不承认，这人就是完美到连声音都颇具磁性。

    圣瓦伦丁人人皆知，时景能在这所纨绔遍地走的学校当上学生会长，绝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家世。他有着出众的外貌，性格温和有礼，对待贵族子弟和特招生往往一视同仁。做事雷厉风行成绩也相当优异。唯有他这样挑不出来任何差错的圣人，才能在圣瓦伦丁这样的地方得以服众。

    她垂首看着那只握着文件夹，朝她递过笔记的手。指甲剪得很干净，指尖粉润，手指修长，右手中指内侧有微小的茧。这是写字磨出来的茧。

    “你刚才在AAS上说有话要对我说，是什么事情？”

    郁渺回过神来。

    她轻轻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时景。”

    “我们，解除婚约吧。”

    一阵死一样的寂静。随后，是有什么东西落地发出的声音。

    郁渺从小就觉得自己很奇怪。

    从有记忆开始，她就隐隐约约觉得，这个世界不属于自己。好像那层包裹着她的温暖的羊水在一开始并没有真正的破掉，她始终是蜷缩在透明的子宫里，用力伸手企图触摸到这个世界。

    ……或者说，她像是在玩一个相当真实的游戏，操纵着名为“郁渺”的角色。

    她看不清绝大部分人的脸，雾蒙蒙的一片，五官融化进肉里，像打了马赛克。郁渺总是在想，那些游戏里的NPC是不是就长着这样的脸？

    最开始，郁家的人以为她是有先天的眼疾。柯蒂斯公国的名医请遍了，没有看到丝毫好转，于是就带着年幼的郁渺去国外看病。在辗转全世界一年多还是看不到丝毫治愈的希望后，身为无神论者的郁家父母甚至还把她带去了教皇国，祈求主教能让神圣的存在对她降下怜悯。

    长到11岁时，郁渺还是看不见。

    因为她是郁家的孩子，所以大家都是在背后偷偷叫她小瞎子。只不过没有人敢当面这么喊。

    郁渺很安静，不说话。她总是乖巧的戴着珍珠发箍，身边随时站着照顾她的大人。她有“朋友”，这些小孩被家人灌输了“一定要让郁渺开心，让她记住你的名字”这个念头，于是争先恐后来跟她讲冷笑话。

    除了眼睛，郁渺的五感也很迟钝。即使成百上千的同龄人前仆后继地来逗她开心，她充其量也就是微微笑一下。

    所以，在十二岁以前，相较于童话故事，她听得最多的东西其实是无聊的冷笑话。

    直到……直到那个时候。

    郁渺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一天。

    那是一个雨天。雨不大，淅淅沥沥落到地上，很快只留下润湿的痕迹。她还在读初一，贵族学校的通病是多到让人有点烦躁的活动。

    初一的老师决定让他们出演舞台剧。郁渺虽然是个瞎子，但郁家提供了这场舞台剧所需的所有道具场地以及服饰珠宝，所以这老套剧本里被王子拯救的公主角色就落到了她的身上。

    王子是谁，坏人又是谁，那些站在舞台边缘的村民又长了一张怎样的脸……她通通不知道。老师给她化好妆，穿上华丽的礼服，只让她安安静静坐好。

    郁渺只有两句台词。

    “王子，你终于找到我了。”

    “我愿意。”

    所以，当穿着戏服，佩着剑的时景用还有些稚嫩的声音念出台词，朝郁渺单膝跪下行吻手礼时，她凝视着少年的脸，心里只缓缓浮现一个念头。

    那就是——我终于找到你了。

    世界豁然清晰起来。原来这是一个偌大的剧院，台下的座位上只有前排坐着人，大部分都是学生的家长。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踩上去的脚感跟郁渺平时踩的一模一样，她明白这是怕她摔倒受伤才特地准备的。

    就像是游离于主线剧情之外的角色终于与主角相遇，那于主线而言微不足道的剧情就是她存在的原因。

    郁渺的眼前是一张相当青涩稚嫩的脸。婴儿肥才褪去，显出窄而清瘦的轮廓，五官精致得不像话，睫毛也好长。但令郁渺印象最深的其实是少年鼻尖上那一颗小小的红痣与颜色极浅的瞳孔。

    原来人的眼睛，是这种颜色。她想，如果雨水滴落进去，可能会漾起轻轻的涟漪。

    郁渺走出校门，收到短讯的司机已经提前等候在校门。

    圣瓦伦丁门口不缺豪车，比车标更显眼的是郁渺。她还穿着校服，只是脱下外套摘掉领结，上身只有一件解开领口最上边扣子的白衬衫。脖颈处细细的银色项链垂在锁骨上，齐肩的柔顺黑发被随意扎起，跟平时在校园中矜贵如白天鹅一般的形象迥异，显得更加随意。

    无视掉周围的目光，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大小姐。”司机毕恭毕敬喊她。

    郁渺垂眸看了眼手机上疯狂弹出的消息，摁熄屏幕，“去沈家。”

    她很清楚自己并不爱时景，但她也不讨厌他。

    时景很完美，外表个性能力家世无可挑剔，双方家长觉得他们二人非常般配，时家和郁家于是订下婚约。郁渺不讨厌他，她没有特别喜欢的人，所以跟谁结婚也都无所谓。

    只不过，那个梦让她迟疑了。

    原本只是一个噩梦，但安雅的出现无疑让梦的高度上升到了预知梦的程度。

    她望向车窗外，参天的树木遮荫蔽日，在地面上落下细小的光斑。修剪整齐的灌木上点缀着白色花朵，郁郁葱葱。

    郁渺靠在真皮座椅上，漫不经心地想，好在，她有推倒一切重新选择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