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郁渺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里的她还是“郁渺”。是垄断了全国交通运输行业的郁家的小女儿，她继承了父母聪明的头脑和足够漂亮的外貌，从会说话起，就开始接受无微不至的贵族教育。

    梦中的郁渺度过了为所欲为，予取予求的十八年，也和自己暗恋已久的时家继承人订下婚约，等到二人各自掌握部分家族产业后就结婚，让郁家与时家的事业共同再上一层楼。

    中学毕业后，郁渺顺利升入位于王国首都的圣瓦伦丁贵族学院。它由瓦伦丁教区的大主教于三百多年前募资建成，入学门槛之高，升学率之恐怖，由圣瓦伦丁培养出的学生能够毫无阻碍进入世界上任何一所大学——最为珍贵的是，它代表了一种阶层，一种资源。

    无数富豪前赴后继让自己的孩子进入这所学校，只为结识站在王国最顶端的那一群人的孩子。

    郁渺是后一种人。

    她漂亮，聪明，家世卓绝，所有人都将她高高捧起。

    但变故出在她十八岁的这一年。犹如百合花一样纯洁的转校生站在讲台上，怯生生道：“……大家好，我是安雅。依靠舞蹈特长入学，希望能和大家、一起愉快度过接下来的校园生活……”

    最初，郁渺没有在意。安雅漂亮得像一束百合，可百合只是花，只要是鲜花，就终究会枯萎。而她是用宝石雕琢而成的玫瑰，本质是宝石而非玫瑰，足够隽永。

    她冷眼旁观，看这名特招生被人欺侮，在圣瓦伦丁，外界普适的“道德”理念并不生效。这群出生优渥的少年们将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牢牢根植于此。

    一个未来的舞蹈家？

    在这群少爷小姐眼里，可能不会比自己的家仆更有价值。

    可……不知不觉间，这朵百合花艰难但足够灿烂地扎根在这座华丽堪比王宫的学院土地上。郁渺的朋友和未婚夫在她还没察觉到的时候，跟名为安雅的转校生建立了让她嫉妒的关系。

    时景甚至出手相救，为了安雅将好几个欺负她的贵族学生开除。

    郁渺开始不安。

    她讨厌自己喜欢的东西被人夺走。所以打算先下手为强。

    利用自己在学院内的名声让人暗中打压折磨安雅，买通舞蹈比赛评委让原本能够得奖的安雅在预赛就被淘汰……甚至，郁渺直接让安雅在医院中靠奖学金和舞蹈比赛奖金维持治疗的母亲被赶出了出去。

    即便是从尘埃中开出的花，在至亲蒙难时，也终于坚持不住。

    但围绕在安雅身边的“护花使者”并不止时景一人，其中有些人的家世跟时景不相上下，同样是学院里举足轻重的角色。

    诡计败露后的郁渺一步错，步步错，落到最后，众叛亲离，除了至亲还在想着拯救她，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这昔日不可一世的高傲千金落入尘埃那可怜又可恨的模样。

    在郁渺被关进监狱的第一天，时景来看她了。

    他依然是那个体贴的未婚夫，为郁渺带来了她最喜欢的蛋糕和一杯按照她一贯口味做好的咖啡。

    那双她曾经迷恋至死的浅褐色眸子正冷淡地看向她，语气冰冷：

    “我们，解除婚约吧。”

    -

    “……”

    郁渺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现在是下课时间，周围同学嘈杂的笑闹声让她稍微定了下心。

    那个梦过于真实，漫长得好像她真的过了一生。时景漂亮的脸在梦里真实无比，连带着梦中的假想敌“安雅”，这个郁渺从来没见过的人都清晰地像是活人。

    “应该，只是噩梦吧？”

    她低声喃喃。

    比起自己前途尽毁坐牢十年的结局，郁渺更不能接受自己的家人因为自己被其他大家族继承人联手打压，属于郁家的商业帝国轰然倒塌。

    “郁渺？你没事吧？”

    一张还带着点婴儿肥的少女脸蛋突然在她眼前窜了出来。女孩子有着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鼻头和圆圆的嘴，皮肤宛如婴儿般细嫩白皙，栗色的短卷发搭在脑后。圣瓦伦丁贵族学院高中部的女生制服是花灰色西装外套搭配金边墨绿领结与墨绿色的百褶裙。胸口处绣着校徽——缠绕在利刃上的荆棘。

    她的校服穿得并不规整，大概是嫌弃绿色老气，领结和裙子都换成了红色。虽然不符合校规，但学校里能管得着蒋芭蕾的人只有零星几个，这些人又不会在穿衣这种小细节上找她晦气。

    郁渺盯着好友的脸：“你觉得，我恶毒吗？”

    蒋芭蕾跟郁渺认识六年，第一次见她露出如此凝重的表情，但问题又显得很滑稽。

    “恶毒？你指什么？”

    “我知道我没干过什么坏事，”郁渺思考了一下，“你觉得我有做坏事的潜力吗？我看上去虽然很善良，但万一有什么黑化的苗头呢。”

    蒋芭蕾噗地笑出声。

    “你有病吧。”她笑完了接着说，“你和时景可是去年学校论坛投出的最容易相处的S级的前两名，堪称模范情侣。”

    时景在梦里是站在正义的那一边。但她不是。

    郁渺回忆起梦里的自己，有些感叹，原来自己可以那么恶毒啊。

    有些做坏事的手段让她都连连惊叹，整人的手法可以说是千奇百怪，从身体到意志上摧毁对方。

    蒋芭蕾看她的脸色好了一些，又瞥了眼自己的手机，“沈槐星组了个局，晚上邀请我们一起去他家，你去吗？”

    她只是随口一问。平时的郁渺很少参与这样的聚会，最多是在时景或好友的宴会上露个面。

    可能是心情不好，郁渺轻轻叹了口气：“随便吧。”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知道吗，刚才我做了个梦，梦里连你也跟我反目成仇了……”

    不过，梦只讲述了一个开头，声音便消失不见。

    边看手机边听郁渺说话的蒋芭蕾催促道：“继续讲啊，我今天正好有点无聊，听你讲点姐妹反目成仇的戏码找找乐子也不错。”

    与此同时，上课铃声响起，从前门走进来的班主任在讲台上咳嗽两声：“好了好了，大家安静一下。”

    蒋芭蕾低头去看她，却见到郁渺向来白皙的脸，此刻苍白得吓人，连一点血色都找不到。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直勾勾地看向讲台上那个跟随班主任走进来的女生。

    那女生身材纤细，一头黑色长直发披在身后，瓦伦丁的学院制服穿在她身上简直就像量身定做。修长的小腿被白色小腿袜覆盖，却能看出女生小腿上的薄肌。这是常年练舞才有的肌肉。

    女生的五官并不十分惊艳，但组合起来却莫名让人移不开眼。搭配清丽纯洁的气质，简直像一束正值盛放期的香水百合。

    班主任简短介绍：“新来的转学生。”

    “……大家好，我是安雅。依靠舞蹈特长转入瓦伦丁，希望能和大家、一起愉快度过接下来的校园生活……”

    她小声地自我介绍完，朝台下的学生深深鞠了个躬。

    其他人兴奋的目光在自我介绍完后瞬间熄灭。

    “切，原来是个特招生，没意思。”

    “瓦伦丁越来越不行了……尽招些穷鬼进来，呵呵，还美名其曰有特长。”

    “感觉他们坐过的地方都有点脏。”

    他们装出一副说悄悄话的样子，其实音量足以让人听得一清二楚。面上戏谑的笑容毫不掩饰，眼神上下打量安雅的样子像是在观察一样物品。

    完全——不把人当人看。

    安雅脸上唰得一下苍白起来。她深深地鞠躬，交叠在身前的指尖用力掐进肉里。

    班主任不敢直接呵斥，讪笑两声准备让安雅回座位上。但他的话还没来得交说出来，就听见教室最后排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吵死了。”

    在西服里穿了件灰色连帽衫的少年似乎才从沉睡中醒来，半耷拉着眼皮，冷冷扫过刚才说话的那群人：“再说话，就从这里滚出去。”

    他的声音喑哑，显然对于自己被吵醒感到十分不爽。

    蒋芭蕾挑眉：“谢泽起床气还挺重。”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在旁人因为少年发怒噤声后就显得十分突兀明显。

    被她称作谢泽的少年冷冰冰地看了过来。

    蒋芭蕾笑眯眯地冲他挥了挥手。

    郁渺也转身看向他。她看向少年似乎下一秒就要发怒的脸，平静建议道：“如果教室不好睡，你可以去医务室，那里比较安静。”

    这样的话在这样的情境下，简直有点像是在挑衅。只有熟悉郁渺的人才知道，她说这话时真心实意，是真的在建议谢泽去医务室的空床上睡觉。

    别人或许会忌惮甚至是害怕谢泽，但这种事不会也不可能发生在她们二人身上。

    当然，如果郁渺没记错的话，梦里的谢泽在和安雅来了一场你追我躲的爱情追逐战后，对她这个恶毒反派恨之入骨，在她坐牢这件事上也出了一份力。

    谢泽一脚将面前的桌子踹翻，因为力气太大，他自己的桌子撞上前面的空座位，崭新的书哗啦呼啦掉落一地，连带着前面的桌子也翻倒在地。

    他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提起挂在椅背上的斜挎包就走出了教室。

    蒋芭蕾啧了一声：“这脾气也太烂了。”

    郁渺没说什么。谢泽脾气烂众所周知，他倒不是冲着她和蒋芭蕾撒气，这人向来是平等地朝所有人发火。刚才应该是真的听从了她的建议，跑去医务室睡觉了。

    有了这一出，转校生和噩梦带了的冲击感总算淡了一些，郁渺有了些许实感。

    安雅还揣揣不安地站在台上。

    郁渺收起复杂的心情，问道：“老师，新同学坐哪？”

    班主任才围观完三位继承人出演的一出大戏，被郁渺提问才反应过来：“哦哦，安雅同学，你的位置就在谢泽同学的前面。”

    也就是刚才被谢泽踹翻的桌子。

    郁渺忽然想起，这个位置原先的主人，好像是因为吵到了谢泽，被谢泽的狗腿子们整退学了？

    她不太记得那个人的脸，印象中隐约是个小地产商的孩子。想讨好谢泽却偷鸡不成蚀把米。好像退学以后，连带着家里的产业都不太行了。

    郁渺的目光移到那个位置上。转校生低着头，从讲台上一路小跑到了自己被分配的位置。

    “……谢、谢谢。”

    安雅像是还没从谢泽突如其来的怒火中恢复过来，晃了晃神才对着那个帮她扶正桌椅的男生道了声谢。

    对方静静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缓缓摇头：“不用谢。”

    他的位置就在安雅旁边。

    郁渺盯着他们。那个男生，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姓宋？

    还是姓程？

    她只隐约记得，那个人好像也是特招生。在班里充当学习委员，颇受老师喜欢，人很低调，导致郁渺连他的名字也想不起来。

    不对……我这么在意他们干嘛。

    郁渺下意识伸手扶住额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她好像因为“转校生”和那个真实到可怕的梦变得有些情绪失控了。她的情绪起伏一向不大，今天却已经失控了好几次。

    蒋芭蕾看着她的脸，皱了皱眉。但她最后只是说：“晚上记得参加聚会。”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蒋芭蕾的神情一下子变得促狭起来。

    “沈槐星说为你准备了惊喜。”

    郁渺从抽屉抽出她下午选的三门课程的书，“是吗。”沈槐星的惊喜，恕她直言，可能用“惊吓”形容更恰当一点。

    圣瓦伦丁的教学方式相当自由，除了必修课程外，一切向大学教育看齐，开设了诸多选修课程。校内占地数千亩，几乎是一个教区的大小。除了宿舍楼教学楼综合楼，还有着国内最大的图书馆，游泳活动室，体育馆，甚至还为选修了体育马术课的学生们开设了马场。

    不过马匹需要学生自备，总体费用高昂，是以选这门课程的学生不多。郁渺记得时景就修了马术。

    至于她自己，为数不多动用的特权就是让学校免掉了她的体育学分，改用别的课程学分代替。

    她实在是讨厌体育。

    郁渺选的亚兰古代史要到上课时间了。

    她看了眼腕表，对蒋芭蕾说：“晚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