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思言一早醒来,发觉谢衣衣起了高热。
起先她以为衣衣只是因昨夜受寒又情绪激动而病倒,便握着她的手输起灵气。
柳思言出身药王谷,承了爷爷柳药王的黄连灵脉,柳药王灵脉宽广似海,几乎纳了所有草药的灵气功效。
柳思言虽年轻,却也称得起一声“天资卓绝”,她的灵气不说包治百病,好歹黄连本身作用于高热神昏的功效总该是有的。
谁想灵气输送许久,竟如泥牛入海,非但无甚成效,高热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谢衣衣盗汗得厉害,整个人像水里捞起来似的,连带着脸颊嘴唇也泛白。
柳思言看着她和昨日如出一辙的模样,“星落鞭”三字划过脑海,她不敢再做耽搁,慌忙去请灵清玄师。
……
衣衣在梦里醒不过来了。
说“梦”其实不甚准确,因为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空间是真实的。
脚边青光莹莹,是衣衣上次看到的那条绳子,没了灰扑扑的样子,反倒露出些乌亮的色泽。
绳子本身也变了模样,从上往下规则地朝两边长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凸起,看得衣衣头皮一麻。
她本想离远些,身子却不受控制地朝它摸去。
在指尖触碰到绳子的一瞬间,青光暴涨,无数碎片在她眼前炸开来。耳边人声如潮,或恣意潇洒,或嬉笑怒骂,或垂泪感伤,或疯癫若狂。
衣衣听出来,这些声音全是娘的。
有炸开的光影碎片溅进她眼中,衣衣看到许多零零碎碎的片段画面,纷乱无序、杂乱无章。
她睁大眼睛努力去瞧,只能看清娘的面容,娘身旁的男子却看得并不真切,只依稀分辨是个高瘦的。
回忆着袁齐的身形,衣衣有些失望地摇头,不是他。
青光四散开来,落地即暗。
衣衣又慢慢沉入黑暗中。
“……衣衣,衣衣。”
不知过了多久,她依稀听见有人在喊她,费力睁开眼,便看到灵清坐在她床前。
“清先生……”
衣衣开口,嗓子哑得厉害。
灵清适时给她递上水,又摸了摸她的额头:“好在高热退了。”
看她疑惑,灵清微微笑了笑:“衣衣可知道星落鞭?”
这天清晨,灵清和衣衣说了很多。
他说了星落教,说了星落圣女,说了星落鞭,
也说了星移。
衣衣怔怔地听。
原来那根绳子就是星落鞭。
原来娘是为了救我才变成那副模样的。
她脑中纷纷,无头尸体和半是白骨的脸重叠在一起,在血色中显得分外妖冶。
灵清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我方才在星落鞭上落了禁制,如此可延缓圣器反噬的时间,时间虽不长,却也给你争来了三年。”
他看着神情恍惚的谢衣衣,轻拍她的脑袋:“衣衣,你可愿入我玄明宗,成我关门弟子?”
衣衣抬起脸,眼底尽是茫然。
灵清哑然失笑:“我当尽心教你,待你引气入体,精气渐纯,想来驯服星落鞭对你而言也并非难事。”
他看着衣衣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清晰:“你毕竟是星落圣女的孩子。”
这话如平地惊雷在谢衣衣耳边炸开,她没再多想,登时想下床磕头,被灵清一把按回去:“你且歇着吧,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衣衣眼睛亮亮:“多谢清先生!”
灵清逗她:“喊我什么?”
小姑娘中气十足,张嘴便吼:“多谢师父!!”
嘹亮的声音像鲤池的水纹一圈圈漾开,震飞了落在院里松柏歇脚的鸟。
门外传来孩童嘻嘻哈哈的打闹声,灵清眼睛一亮,推门出去:“明意,明心。你们过来。”
不多时,衣衣床前就站了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娃娃。
灵清将两只皮猴子往前推了推,笑起来:“怎地不吭声了?”
衣衣看看灵清,又看看面前两个小孩,想了想笑着开口:“我叫谢衣衣,是师父刚收的开......呃,关?开?”
灵清耐心解释:“关门弟子,就是从你之后不再收徒的意思。”
这么特别!
小姑娘头都昂起来了,眼珠子亮亮:“我叫谢衣衣,是师父的关门弟子!”
她笑眯眯:“两位师兄叫什么?今年多大啦?”
明意和明心头一回被喊师兄,激动得小脸儿通红。
稍大些的小男孩故作沉稳:“见过师妹。我叫明意,今年九岁。”
小的那个笑得贱兮兮,学着明意的样子双手背在身后,怪腔怪调:“见过师妹。我叫明心,今年七岁。”
明意追着小的打,两人又是一番上蹿下跳。
灵清一脸宠溺:“这两个孩子是灵静新收的弟子。年纪小,皮得很,也就见到舒白才老实些。”
衣衣眨眨眼,有些疑惑:“小师兄?”
跟小师兄有什么关系?
仙风道骨的灵清玄师突然露出一抹可称奸诈的笑来:“舒白他脾气虽好,却极有原则。让他来管教孩子,再适合不过了。”
他很快收敛了面上的得意,换上标志性的温润浅笑:“你这两日就先歇着养身子,我给你拿了两本入门的书,你且先看着。若有不通之处,或问我,或问思言舒白,随你高兴。”
他变戏法儿似的掏出两本厚书来,一本《引气入体原来如此简单》,一本《三百年速成:从筑基到飞升》。
衣衣接过那两本厚得像砖一样的书,欲哭无泪:“可是师父......我不认字啊。”
灵清的浅笑僵在嘴边,连闹得不可开交的明意明心都停下来看她。
屋内落针可闻。
衣衣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也不敢说。
灵清玄师长叹一声:“也罢,届时你就和明意明心一块儿找舒白去吧。”
两个小皮猴高兴得跳将起来,趴在衣衣床前叽叽喳喳:“师妹!到时候师兄罩着你!”
“对对对!师兄罩着你!”
衣衣看着比她脸还大的两本书,实在是有些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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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舒白对着面前乖乖巧巧站成一排的三个小的发愁。
这三个里头,两个小娃娃,一个半大娃娃,半大娃娃还大字不识一个。年纪和进度都不一样,这可怎么教。
他自己还要练剑吐纳呢。
小公子想到别的弟子此刻正毫无懈怠地修行,再想到自个儿被搁置的课业,眼前略有些发黑。
要是被超过了可怎么办!
当然,小公子心里焦急,面上却沉静,语调都不带颤一下:“明意明心去打两百遍拳法,互相督促,不许偷懒,要是被我发现,有得你们好看。”
他看向衣衣:“你进屋,我先教你识字。”
衣衣垂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宋舒白身后进了屋。
一进去便被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屋里白纱轻扬,书卷在角落摆得满满当当,整间屋子都散着墨香。
于此倒还正常,却见墙上糊满了宣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也有直接从书页上撕下的拳法剑诀,一招一式极为详细,不单如此,就连白纱上都让宋舒白画满了各个不同的灵阵。
宋舒白天赋超绝,同修剑道和灵阵道,甚至尝试将二者进行融合,已创出好些颇具杀伤力的剑阵,在天下修士中极负盛名。
他见衣衣在仔细看墙上糊着的东西,笑道:“子曰‘学而时习之’,又曰‘温故而知新’,我平日练完剑下了学,想来闲着也是闲着,便爱把当日所学再默写一次,贴在抬眼可见处,日复一日便记牢了。”
衣衣听不懂什么“子月又月”,她只觉得小公子的这种方法和好学精神十分值得她学习。
于是突然就斗志昂扬:“小师兄,我今儿要认一百个字!”
宋舒白看着兴奋起来的小姑娘失笑:“欲速不达,孩童初初启蒙时,一日认字十个以内即可。你时间紧些,每日至多三十字,剩下的时间去凝体凝力,为凝气打基础。”
“好了,”小公子掏出一叠纸片,“先过来认字。”
衣衣赶紧凑上前,只见纸片正反两面各写一字,一面难些,一面简单些。
她忽然欢快地指着一个字笑:“这个我认得,这是‘一’!”
宋舒白点头赞许:“不错,你看看反面的字可认得?”
衣衣不认得,傻笑两声不说话了。
他一笑,眉心红痣也跟着鲜活起来:“这个字,与‘一’同音,是衣裙的衣,也是谢衣衣的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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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衣今儿学了许多字,又上手写了“上大人”,虽说写得歪歪扭扭,但好歹成了字形。
宋舒白给了她一套笔墨纸砚,又塞给她厚厚一叠宣纸,险些将衣衣的小包袱撑得炸开了线。
小公子煞有其事:“写字不得惜纸,《训蒙法》里头讲‘若写小字,则拘定手腕,长后稍大字,则写不得。’”
他十分豪气地挥手:“拿去随便练,不够了再问我要就是。”
衣衣跑回自个儿房间,赶忙展纸磨墨,先写了百来个“上大人”,又歪着脑袋依着印象将宋舒白教的三十个字歪七扭八地默写下来,学着宋舒白的样子,将那一大张纸仔仔细细贴在墙上,左看右看,乐得合不拢嘴。
她又抽出一张纸,想写娘的名字,便闭着眼想昨夜宋舒白写在木板上的字。
好难。
衣衣皱着脸,一笔一划照着记忆去写,笔画太多,将一张纸填得满满当当。好不容易费劲写完,拿着纸端详半天,自己倒是满意,却怕自己写错,又拎着纸去找宋舒白。
远远就见着宋舒白在练剑。
少年剑气翩若游龙,身形腾跃间,一道道白芒在梅林中游走,红红白白的梅花瓣簌簌飘落,铺满了青石台阶。
小姑娘看得呆了。
宋舒白往侧后方一瞥,就看到谢衣衣举着张纸站在那一动不动。
他收剑入鞘:“怎么了?”
衣衣反应过来,举着快和她一般高的宣纸往宋舒白脸上凑:“小师兄快看!这是我写的娘的名字!写得对不?”
宋舒白讶异地挑眉,仔细看了去,虽说有些丑,但勉强能辩。
谢,知,寒......
他暗自吃惊,这孩子昨夜分明还不认得这些,只看了一眼,就能将笔画这么多的字给记下了?
下面还有字,宋舒白接着往下看。
之,墓。
“......”
衣衣一脸求夸的表情:“小师兄,怎么样怎么样?”
小公子硬扯出笑脸:“写得很不错,”他将纸对折,把最后两个字藏在后面,“这三个字才是‘谢知寒’。”
他想了想,补充道:“在认完字之前,若是想照什么东西练字,先拿来给我看,我看了之后再写。”
衣衣不明所以,但得知自己没写错还是十分高兴。
她龇着牙朝他笑,灿烂得很:“好嘞!多谢小师兄!”
衣衣蹦蹦跳跳地跑开,独留宋舒白在原地疑惑:
这小姑娘,莫非当真是个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