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郎溪巷沿淮州城内河支流而建,临河的铺面抱水依柳,风水好人气也旺。当中坐落着临州城南面儿最大的邸店,集货栈、客舍性质为一处,行旅过客人来人往可留宿,通商之人对契交易可不见人。

    理刑司的人在店外不远处的茶铺蹲守了半日,见一个身着黄杉褶裙的姑娘迈着轻快的脚步拉着女伴进了店铺,不多时,出来的时候头上便多了一只光彩夺目的精巧簪子,衬得姑娘脸蛋如春日花那般生动娇艳。

    蹲守的游鹰卫收回目光,掐算着时辰捅了捅同伴的胳膊:“一刻钟到了,这回换你去问了。”

    “急什么,这一刻钟就来了两个取首饰的姑娘,咱们今日还有得等呢。”

    抱着刀打盹的那位慢吞吞起身,打了一个哈欠,摸出怀中的对契,晃悠悠走到邸店的侧门,等着疏通好的小伙计去柜台确认,靠着邸店的门框又打了一个哈欠。

    “大哥!”那位小伙子操着一口脆生生的笑语向他走来,“大哥可以放心,您留给姑娘的东西已经取走啦,瞧着那位姐姐很是欢喜的模样呢!”

    那士兵的瞌睡顿时清醒了:“什么姑娘!什么取走了!”

    小伙子递上手里的对契:“就是您放的东西呀!”

    他心下直呼糟了,连忙转身回去呼唤同伴:“快,跟上前头那两个姑娘!回去通知陈百户,叫弟兄们支援!”

    三个时辰后,理刑司议事大厅。

    陆仕谦从外头进来的时候,陈俭还在恨铁不成钢地教训着手底下的人。

    “你说说你们,十个人盯不住两个姑娘!眼睛都是拿来干什么用的!”

    早上负责盯梢的那两个士兵脸上臊得直冒汗:“大人,是小的疏忽了,您怎么罚我们都认了!可是您别看来取东西的是两个小姑娘,我们一堆大老爷们儿跟拉练似的跟在后头被遛了足足一天,就没见过这么能逛的。”

    一旁的士兵忍不住帮腔:“就是,这比拉练都难受多了!弟兄们从脂粉铺子跟到酒家食肆,听曲儿的南音阁、看戏的和春堂、裁衣的布料行,要说成了家的都没陪自家夫人这么逛过呢!兄弟们平日里夜奔奇袭都不带怕的,这走走停停逛了半日,实在是眼酸腿软……”

    陈俭看到手下人误了事还这般理直气壮,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陆大人交代的事没办好,我看你们说得还起劲得很!是不是平日里对你们太好了,连游鹰卫是干什么的都忘了!”

    搭腔的几个顿时泄了气,老实答道:“没、没有。”

    议事厅陷入了片刻的寂静,陆仕谦恰在此时走了进来。

    “陆大人。”陈俭抱拳,“让陆大人见笑了,属下日后定对他们加强管束。”

    陆仕谦挥挥手,并不打算追究之前的疏漏,问道:“人是在什么地方跟丢的。”

    “回大人,是在城郊的灵照寺跟丢的,我们没想到今日灵照寺放斋饭,里头香客太多,一进去就把人跟丢了……”

    陆仕谦闻言,眉间微蹙陷入了沉思,屋子里的人见他眉眼若霜寒,一时噤声不敢说话。

    要说事情办砸了,陈百户最多是骂上两句,转头还要操心领着他们干活,可陆大人从前在刑部当差的时候就有“玉面阎王”的诨名,别看生得一副春风拂面的玉人像,可行事果决手段狠厉,那般的气度与魄力,不仅是审讯的犯人怕,手底下的人也怕啊。

    一屋子办砸了差事等待发落的愣头青们,就站了这么一会儿,腿肚子都有些发颤了。

    陈俭没忍心手底下的人受这般煎熬,接了几番没大没小的挤眉弄眼之后,只有自己迎着头皮上了。

    “大人放心,他们跟丢的人自然让他们想法子弥补。从明日开始,让他们全力去查今日去过灵照寺的人,一定把那两个姑娘找出来!”

    “人家既然早有防范,我们也不用这般步步紧逼,丢了便丢了。”陆仕谦沉吟许久,终于开了口。

    毕竟那提举官冯典的检举书信还未到手,他们不能先失了诚意。

    陈俭会意,前日从龚佐私宅中搜出的往来书信虽然不少,却也只能说明他与漕运一线上诸多官员有所勾结,可背后所谋为何主,最关键的线索还是需要那一封检举书信。

    议事厅内众人如蒙大赦。

    陈俭见机行事,下令让议事厅内的手下散去,等人都走光了,他还是没忍住添了一嘴:“大人,咱们的东西都送过去了,现在就干等着么?我估摸着照上回的路子,咱们是不是得把理刑司附近的人手撤点儿下来,不然人多了我怕对面不好接近。”

    陆仕谦颔首,算是应允了,陈俭总算捡到一点儿能干的事,说着就要退出去吩咐,这头又被陆仕谦喊住了。

    “有劳你私下跑一趟,替我查一查这两个地方的人,今日有没有去过灵照寺。”

    陈俭一低头,看见陆仕谦递过来的纸笺,上有墨笔苍遒有力,一处写着“渔家面馆”,一处写着“平烟酒楼”。

    *

    平烟酒楼,晚膳时分。

    宣幼青和闫辰分坐小几两侧,正在给酒楼新上的时令菜色把关。

    “宣姐,眼下节气到了,莼菜芦笋一并出了尖货,河鲜里头起了河豚和刀鱼,厨房里头一并做了这几样菜,您看看适不适宜?”

    宣幼青翻越过后厨拟的采购单子:“今年春天多雨,河鲜的成色应当不错,码头那处多派些人手守着,每年春天抢鲜这一仗不能输。”

    年节过后开春,正是朝廷新派官员任职调动频繁的时候,新官离任上马人□□故,各处衙门公署都少不了宴请,酒楼的生意做到他们这种地步,眼睛自然不能总盯着老板姓,这官场商场的风向更要留意。

    后厨采买的人员应声记下,总厨那头便招呼着人上菜了。

    “这个时节的莼菜初生,叶小而滑嫩最宜制汤,用陈年的母鸡先吊高汤,火腿成丁沫,豆腐捻细丝,一并放到瓷罐中煨着,待出菜前一刻再入莼菜,重在清淡本位。”

    宣幼青揭开面前的薄瓷小罐,莼菜羹特有的清香铺面而来,银勺轻轻搅动,汤汁薄亮清透,配菜丰富却不散乱,青白咸红各有其彩。

    多年经验傍身,她只尝得一口便能有定论:“眼下银鱼还未上市,当中差的一味鲜就用刀鱼补上,但刀鱼不抢主味,用些煸香的余碎提香便是,也不用告诉客人,只当是寻常莼菜羹卖。”

    招牌菜家家都有,但在最寻常的菜式上下狠功夫,才是平烟酒楼惯用的法子。

    这样到了抢春鲜的战场上,老道的食客一尝,心中自然有比较。

    总厨受教,按着人又上了一道河豚两吃。

    “鱼皮过滚水断生,再泡凉水保持脆嫩,选了秋日酿存的陈皮果醋拌匀,用冰盘盛放。”

    “单取鱼腹白肉,数遍淘之去血,待其色如雪,以芦根并橄滚粥而食。”

    河豚乃河鲜一绝,鲜在其本位,交到平烟酒楼的厨子手里,不论如何烹制口味都不会差,但最关键便是毒性的处理。

    “白粥滚生和凉盘熟拌,最衬托鲜味的吃法我不用多言,但你们且盯紧了河豚的处理,每日上菜前谨慎些,用活物试过留档过记,确认无虞了再给客人上菜。”

    “还有方才说的刀鱼,末碎配了莼菜羹,主体预备配今年的鲜春笋,还是吊汤烧。”

    宣幼青点点头,算是走完了这个过场,本来说酒楼撒手给闫辰之后再不管的,她也忍不住再操心一句:“这一趟鲜菜过季之后,且别忘了今年的鲥鱼,早些到码头上订。”

    一屋子的人得了令,陆陆续续退了出去,宣幼青见没了人,身上绷着的那股子劲就泄了,累得靠在椅子上,不满地对闫辰道:“说好今年可是最后一次了,要说你什么地方都好,怎么偏偏生了一把狗舌头,什么好赖都吃不出来。”

    闫辰在一旁操着一副有恃无恐的无赖样:“这还不是你惯的,小时候生那一场病,你生怕我吃不下东西,每日变着花样给我塞,一个月下来人病是好了,舌头却养坏了,除了你做的东西,吃什么都是一个味儿。”

    宣幼青没忍住翻了一个白眼:“一个味儿就一个味儿,你看谁现在还有空惯着你。”

    闫辰面上有一瞬的凝滞,可怜巴巴道:“是啊,现在我们宣姐忙着当她面馆的老板娘,三天两头不回家,是没人惯着了。”

    宣幼青被他这股子酸溜溜的醋味熏了个跟头,面上皱巴巴一团嫌弃还未舒展开来,外间忽的又响起了敲门声。

    这才刚试完,怎的又来活了?

    她冲闫辰瞪了一番眼:“还有完没完了?”

    闫辰无辜摆手:“这回可不是我。”

    不多时,外间的姑娘进来,递给了宣幼青一纸信封。

    “宣姐,邸店那处的东西取回来了。”

    宣幼青收起方才玩闹的神色,问道:“怎么来得这样晚,可有人跟着?”

    她点点头:“宣姐猜得没错,早先在邸店外头就有人候着,咱们雇的那两个姑娘机灵,一眼就瞧出来了。”

    闫辰在一旁撇了撇嘴:“什么理刑司的大人,做个生意也不诚心。”

    那姑娘深以为然:“还好咱们提前有应对,只不过白日里甩掉他们的时候多费了些工夫,灵照寺又在城郊,一来一回便晚了些。”

    宣幼青念了句辛苦,拿着信封开始端详,其上并无留名,只有薄薄一枚蜡印封口,当中落了个变体的“陆”字。

    “亲笔私印,倒也还有点所谓的诚心。”宣幼青拿着信朝闫辰晃了晃,戏谑到。

    送信的姑娘识趣地退出房中,宣幼青随手从头上拔了根簪子,沿着蜡印轻轻一挑,从信封当中抖落方方正正一纸书信。

    其上落墨工整,铁画银钩之间道明了她要求所查孙师爷的生平,从桐泽县县衙算起,十年官场浮沉的踪迹,最后落在了“临州坐粮厅厅丞”几个字上,几乎可以说是事无巨细。

    末了还添一行,言辞恳切地希望她能够如约归还手里的那封检举信。

    宣幼青看着眼前笔墨满篇,冥冥之中记起来“字如其人”这个说法。

    他这手字,倒是配得上连喝醉了都还要端着的一把身子骨。

    临州是么,看来是要派人走一趟了。

    翌日清晨,理刑司衙门刚点过卯,大门那处就来了个小乞儿,点了名要见衙门里头最大的官。

    门口的衙役要打发了他去,正巧让路过的陈俭给拦下了。

    “你说要见我们这儿最大的官,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小乞儿看了看陈俭不同于周围人的官服,问:“你认识他么?”

    陈俭点点头:“自然认识,可你要是不告诉我来做什么,我如何带你去见他呢?”

    小乞儿似乎被说动了,开始埋头在身侧挂着的破烂布包里翻找,从两个还冒着热气的油饼之间掏出了一封油乎乎的信件。

    陈俭低头,看见上书的“大人亲启”四个字,骤然心头一紧,留下一句看好这孩子,攥着信件就飞奔而去,直直闯进了陆仕谦的书房。

    “大人,冯典的检举书信来了!”

    陆仕谦接过,信函是已经拆封过的,但是对比已有冯典的手记,当是他亲笔所书无疑。

    他一个小小的督造船厂提举官,数年来经手修整的漕船无数,偶然间窥得大运河漕运官场下那一股翻涌的惊涛瀚浪,一己之力欲搏清明,却被这巨大的泥沼吞没,只剩下数年油灯苦熬添制的这一份血书。

    陆仕谦在来淮州任职之初便知道了冯典此人,此番检举,最初以为他不过是抓住了万千污浊之气上的一抹,却不曾想他竟探得这样深,深到了对方不惜让他永不见天日的地步。

    他按在书信上的手收回,在宽大的袖袍中攥成了拳,骨节隐隐泛青,末了松开,停在一处熟悉的官职名录上。

    临州坐粮厅厅丞,孙元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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