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局

    正殿的门吱呀一声。

    陆晚警觉,透过窗户缝看外面的动静。

    月光下,知沫从殿内出来,站在廊下左看右看,见四下无人,转身冲里面说了什么。不多会儿,便从里面走出另一个人。蓝领灰褂,是个太监!

    陆晚瞳孔一缩,往日不曾想明白的事,这一刻恍然大悟!那是徐婉月假扮的太监!

    所以,她往日的筹谋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出宫!

    每日送出去的一名太监不过是为了麻痹守城的侍卫,好叫他们放松警惕!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今日!

    陆晚心里即震惊又佩服,但除此之外,更多的是激动。这是一个机会,她要徐婉月带她走!

    她拉开耳房的门,声音颤抖:“带我一起走!”

    突然出现的声音把院子里的人吓了一跳。

    知沫下意识把徐婉月挡在身后,看向陆晚的目光中带着森然寒意:“你怎么在这?”

    “带我出宫,我绝不告密!”陆晚容色恳切,一字一句。

    知沫却是警惕,“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你要出宫自去求皇上,同我们说什么!”

    见她仍不承认,陆晚索性把话挑明:“徐姑娘,你不必藏了,我知道你的谋划。”

    话音落下,没什么回应,好一会儿扮成太监的徐婉月才从知沫身后探出身。她目光直视陆晚,乔装易容的眉眼里难掩病态的美。

    “你想要什么?”徐婉月问。

    “我要出宫。”陆晚回答。

    “你既知道我的筹谋,就该明白,不是我不愿意,是我不能带你。往日出宫向来只有一人,多一个势必引起守卫怀疑。盘查起来暴露了身份,我无所谓,大不了被押去安怀,你却难逃一死。”

    这话说得虽是不假,却没能将陆晚吓退,她一手指着知沫看向徐婉月问:“那她呢?她怎么出去?”

    依照这主仆二人的情义,徐婉月绝不会单独撇下知沫一个人离去,必然为她也谋划了脱身的法子,自己只要跟着她,一定也能出去。

    知沫超前一步,“藏在往宫外送泔水的车上,只要你受得住,大可以随我一起!不过得等小姐先走。”

    “好!我受得住。”陆晚没有怀疑。

    就这样,三人一同去了东直门,守城的侍卫瞧见知沫也不诧异,笑着问道:“今日除夕,姑娘还找人去外头买东西?”

    知沫含笑往侍卫手里塞了锭银子,“有劳大人了,还和往常一样,宫门落锁前回来,必不会耽误了大人的差事。”

    侍卫掂了掂手中银子的分量,笑得合不拢嘴,一挥手叫人放行出去。

    徐婉月走到半道,忽又回头看了眼知沫。

    “快走呀,莫要耽误了小姐的差事。”知沫面不改色,摆手催促着。

    陆晚望着徐婉月的身影,心底里提着一口气。她握着拳头,紧张地手心蓄满汗水。宫门离得不远,左不过十来米,可她觉得徐婉月走了好久。

    一步,一步。

    终于,她踏出最后一步,跨过了禁城的门,像是就此作别往昔,之后再不曾回头看一眼过去。

    “咱们也走吧。”

    可怎么又回揽月阁了?

    陆晚不解。

    却见知沫抬手插上门栓,回身看向陆晚。

    那一瞬间,陆晚心中天崩地裂。

    “你是骗我的?你不走?”

    “我当然不走。我若是走了,谁来替小姐善后?主仆二人同时失踪,宫里宫外定会严加搜寻,到时难保小姐不会被抓回去。所以我不能走。”

    “原本这计划里没有你,可你偏偏自己送上门来,眼下我有了更好的主意。”

    知沫眼中裹着癫狂的凶光,看的陆晚心中一寒。

    “你想做什...”

    她话未说尽,就感觉迎面一股劲风狠狠劈在她脖颈之间,剧痛之下再无知觉。

    再醒时,头顶的梁柱正燃着熊熊烈火。

    内间,知沫穿一身徐婉月的衣裳,正对镜梳妆。只见她从匣子里挑了根玉满金枝的宝钗插进发间,又戴了对红玛瑙的耳坠,对周遭火势视若无睹。

    陆晚想逃,可手脚都被绑着,她无处可逃。

    挣了挣手腕上的绳结,她努力压制住心中慌乱:“知沫,你放我走,我保证绝不泄露此事。”

    知沫坐在镜前,恍若未闻。

    拾起妆匣子里的眉笔替自己添了几笔,又涂了层口脂低头问:“你帮我瞧瞧,这一身装扮像不像?”

    “像不像的,也无所谓了。到时候烧成灰,谁还认的出呢。只不过我得同你商量商量,到了阎罗殿,阎王爷若是问咱们叫什么,你得报我的名字,我报小姐的。这样逃出宫的那个就是陆晚了,皇上要找人也要奔着你找,找不到我家小姐头上。”

    说罢似是又想到什么重要的东西,从匣子的最底层翻出那只摔断后又用金片包裹修复的镯子,小心翼翼戴在手上。

    之后她就静坐着,任脚下的火舌顺着她衣角往上燎。

    陆晚心中是难以遏制的恐慌,她大声喊道:“知沫!你放了我!我若是死了,你和徐婉月这一番筹谋也白费了!”

    头顶的房梁烧的劈啪作响,夹杂着知沫低沉的喃喃声。

    “我家小姐太可怜了。她是个好人,只是没托生到好去处,旁人瞧她出身世家,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可她实则还不如我这样的丫鬟过得好。”

    “知沫!”

    陆晚声嘶力竭,但里面的人只自顾自说着。

    “你不知道,她十五岁及笄,老爷和夫人就迫不及待要送她入宫,给明宗皇帝做妃,若不是小姐机智躲过一劫,恐怕现下已经在德隆观念经了。老爷见她进宫无望,又想把她献给忠勇公,那人的年纪都可以做她祖父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呢?”

    “你别恨她,她没想过害你。阎罗殿里,你要告状,就告我吧,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我也认了。只是这辈子,你得陪我一道。”

    陆晚内心已然绝望。

    她叹了口气,不再挣扎,苦涩地笑了一下,提醒自己下辈子再遇到这对主仆一定要躲得远远的。

    可是,下辈子究竟该怎么走呢?

    浓厚的烟雾呛进了她的肺腑,朦胧中她仿佛又回到了芙蓉湖的冰面,明明周遭很烫,她却觉得骨头里都透着凉。

    真冷啊。

    ***

    玉华台内烛火璀璨,歌舞升平,八音迭送。

    李彦沉端坐上首,瞥了眼座下周冕,又收回目光,漫不经心扫向大殿中央。

    舞乐无趣,今夜他在等一场好戏。

    酒过三巡,殿前舞姬也换了几波。周冕总算有些坐不住,把眼瞧了邻座的陈容秋几回,颇有些催促的意思。

    为着今日这事儿,他在陈容秋面前求了半月,连终生不娶这样的话都说出了口,这才叫母亲松了口,答应他在除夕宴上替他向皇上要人。

    只是眼瞧着这君臣大宴已近尾声,母亲却迟迟未动,他心中不免着急,不时敬酒催促。

    陈容秋被他催地无法,起身朝上敬道:“今夜除夕,臣妇祝皇上万岁安康,祝我大祈国泰永安。”

    李彦沉端起酒盏,遥遥示意,笑着一饮而尽。

    酒毕,却见陈容秋并未坐下,知她还有别的事,不禁问道:“嬷嬷还有话说?”

    陈容秋打量了一眼皇上身后的姚惜涵,又巡了一圈,“怎不见皇上身边那位陆晚姑娘?”

    她脸上虽挂着笑,心里却很勉强。

    对于陆晚,她实在谈不上喜欢。那姑娘虽然漂亮,人也聪慧,只是太聪明了,目的性太强,这样的人做丫头尚且还好,可若进了内宅,岂不是要把自家儿子吃的死死地?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瞧周冕那样儿,大抵是这辈子非她不娶了。做母亲的,哪个忍心让自己的孩子孤独终老呢。所以,她不喜欢也得认,先把人要回去,以后的事儿再从长计议。

    “臣妇没什么福气,膝下只有周冕这么一个儿子,成日里要么见不着人,见着了又叫我气的头疼。陆晚那姑娘叫我瞧着喜欢,感觉甚是有缘。”

    李彦沉扬起眼尾看向周冕,笑意从容不迫:“嬷嬷话里有话!时宴你可听出来了?”

    周冕忙起身拱手,“微臣惭愧,为人之子却是不孝,倒叫老母亲告到御前来了。”

    众人哄堂大笑。

    骁骑参领赵番阳与周冕交好,是个性子爽直的人,此时也上来打趣道:“周将军没听出来,微臣倒是听出来了,夫人这是催着将军娶媳妇呢!”

    话到此处,今日这场戏才算入了正题。

    首辅刘时庸瞅准时机起身笑道:“既然如此,皇上何不趁此吉日给将军赐一桩姻缘,也好了了夫人心愿?”

    李彦沉深眸微眯,笑地不动声色:“辅臣莫急,据朕所知时宴心中似乎早有爱慕之人,且二人书信频繁,早已许诺终身。”

    周免手中一颤,青花釉面的杯盏内荡起波纹。

    他与陆晚书信往来之事皇上怎会知晓?莫不是被皇上抓住了?那陆晚呢,她怎么样?受罚了吗?

    他心里无数个疑问,无数种担忧,无限地忐忑纠缠在一起,孕生出一股莫大的勇气。他豁然起身,跪到大殿中央。

    “微臣有罪!微臣...”

    话才起了个头,那边孙司宝哟了一声,“将军的东西掉了。”

    众人瞧去,果见桌案下掉落了一只湖青色缎面的香囊。案旁的小太监眼疾手快,忙捡起来递到皇上面前。

    李彦沉拾到手上看了一眼,果还是陆晚送的那个,他心里愠恼,脸上却笑的愈发疏朗。

    “里头还有东西呢,朕来瞧瞧。”

    周冕有些心急,那里面装的是陆晚给他的一封信和一方锦帕,帕子上绣着一轮弯月,他一直当定情信物一般珍藏,如今叫皇上当众拿出来,岂非亵渎了陆晚于他的一番情义嘛?

    待要出言阻止,皇上却已经抽出书信。

    摊开纸张略看了两行,哈哈笑道:“这女子与时宴当真情意绵长,嬷嬷这下可安心了。”

    陈容秋眉眼含笑,心头却更恨陆晚卑劣。

    眼见时机成熟,刘时庸忙又推波助澜,朗声笑道:“如此,皇上更要促成这对良缘了!”

    李彦沉偏过头去,斟酌片刻问刘时庸道:“可他二人身份略有悬殊,如此辅臣还觉得是良缘嘛?”

    “诶,门当户对自然是好,但若是郎情妾意,情投意合,自然也是难得的良缘!”

    “如此说来,便要恭喜辅臣和时宴了。”

    刘时庸笑的红光满脸,一时没反应过来,竟不知自己喜从何来。

    李彦沉继续道:“今日朕便将首辅之女刘禾微赐婚给护军统领周冕!”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周冕跪在殿前,以为自己听错了,脑中一片空白。

    “怎么?时宴高兴傻了,连谢恩都忘了?”

    说话的却是刘时庸,只见他面色慌乱,眉宇间带着一丝不解。

    “皇上可是说错了?臣女与周将军断无私情啊!”

    李彦沉故作震惊,“辅臣难道还不知晓?”说罢示意孙司宝将手中书信传给刘时庸。

    “辅臣瞧瞧这字迹,可还眼熟?”

    刘时庸摊开书信,一瞬间如五雷轰顶。这信上可不就是自家女儿的字迹!

    刘禾微上回找人给他带话,说陆晚觉察出皇上心意,已然瞧不上周冕,不愿给他回信,又说自己已经有了对策,请他放心。难道这便是她说的对策?替人代笔?

    糊涂!简直糊涂!

    可事已至此,再说旁的已无意义,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撇清关系,好在这信中没有署名。

    “字迹倒是有些眼熟,不过单凭字迹...”

    李彦沉抚掌一笑,“单凭字迹自然不能确认,但这里面还有一样。”说着,从香囊中又取出一样东西。

    玉牌琉璃珠手串?

    怎么会!

    周冕脊背僵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不是...!”

    他心中激愤,只想否认,却又被陈容秋打断。

    只听她笑道:“这么大的喜事,我竟丝毫不知。”

    这话说得,倒是要认下这门亲事。

    刘时庸虽不乐意,却也无计可施。那封信或许是刘禾微自作聪明,怪不得旁人,但这手串绝不可能是自家女儿送给周冕的。如此看来,今日之事实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皇上这是铁了心要乱点鸳鸯谱,说什么也是无济于事了。

    心念及此,刘时庸也只好朝上拱手谢恩,面似平和,心中实属无奈。

    只殿前跪着的周冕,面如土灰,一脸颓然地被陈容秋拉回座上,猛灌了几杯,不多时便醉的不省人事。

    鼓乐将尽,宴至尾声。

    忽一声尖利的嗓音在殿外炸开,“走水啦!揽月阁起火啦!”

    李彦沉端着酒杯的手猛然一抖,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就第一个冲出了殿外。

    他走得极快,头一次觉得这禁城怎么这么大,那人怎么离他这样远。等人到时,火势已经蔓延至周围三殿,李彦沉顾不上别的,从太监手里抢了一桶水淋在身上,便要往里冲。

    孙司宝吓得一个激灵,猛一把抱住李彦沉的腿,跪在地上求道:“皇上不可啊!这火势太大,皇上这会儿冲进去太危险了!奴才请皇上三思!”

    随后跟到的众臣看这架势也都纷纷跪地求道:“请皇上三思!以大局为重。”

    李彦沉一脚踹开孙司宝,看也不看众人,径直冲进火海。

    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陆晚不可以死。

    揽月阁内早已被烧的面目全非,李彦沉踹开正殿的门,扑面而来的热□□他不由地倒退一步,又立刻稳住了神,以袖掩住口鼻,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

    浓烟弥漫,他辨不清位置,更看不见人,只能在火海里一遍一遍地叫着陆晚的名字,却始终无人应答。

    越到里处火势越凶,等进了里间,妆台地上看到一具尸体。

    李彦沉踉跄了半步,险些站不稳。

    不!不是她!她没死!她不会死!

    “陆晚!给朕出来!”他心中焦灼更甚火势,转身又往别处去寻。

    头顶的梁柱忽然倒塌,李彦沉躲避不及,被一下子砸中肩头,倒在地上的一刹那,他看到了躺在角落里的人影。

    是她嘛?

    那一瞬间,内心肆意滋长的恐惧令他几乎窒息,也不知是害怕失去眼前这个人,还是害怕失去眼下的一切。

    李彦沉艰难地挪了过去,拨开那人发丝,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她!

    顾不得肩头的剧痛,他将人抱在怀里,强忍着站起身,一步步走出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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