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陆逊却是转身，对尚香，无可奈何道：“夫人，你就任由族老给我纳妾，毫不吃味？”

    “我……”尚香挪开目光，“我，这不是，不想当妒妇。”

    陆逊没看美人一眼，径自走到族老面前，行礼，道：“族老，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并无纳妾之心，还望这位姑娘自便。”

    族老忍不住劝到：“伯言，你可要想清楚啊。你年纪不小了，这香火，总得传承下去。你看看你的同僚，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儿孙满堂？我看着你，是真的担忧啊……”

    “子璋有两个孩子，叔父有三个孩子，难道还不够延续陆氏的香火？”陆逊问。

    “可那到底是……”

    “族老，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可我先前便说过，此生，绝不会纳妾。并非是夫人善妒。而是我不愿。”陆逊拒绝得干脆果断。

    待到族老与那女子走后，尚香忽然出声：“伯言，族老说的其实有道理……万一，我真的生不了孩子了，怎么办？”

    最开始，阿延离开时，尚香也会想，是不是后面还会有孩子。

    然而，快三年了，尚香一直未能再有身孕，喝药调理亦是无用。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希望便愈发渺茫。

    “其实，我并不在意有没有子嗣。”陆逊伸手揽住尚香的肩头，安慰尚香。

    尚香皱起眉，还欲再劝。

    陆逊将她的神色收入眼底，忽然压低声音道：“说起来，方才那个姑娘，长得的确好看。”

    “陆——伯——言——”尚香攥紧拳头，气鼓鼓道，“小心家法伺候。”

    “咳，夫人饶命啊……”陆逊作势求饶。逗得尚香哭笑不得。

    怎么江东声名鹊起的娄侯在家竟如此幼稚。

    如此惧内。

    这样，真的显得她是个妒妇……

    陆伯言嘴角的笑意都藏不住了。

    尚香想。

    罢了，妒妇便妒妇吧。

    嬉闹片刻，心中竟然觉得轻松不少，她还是忍不住问：“……不会觉得遗憾吗？”

    “我想把最好的留给你，留给我们的血脉……倘如真有人延续香火，也只可能是我和你的子嗣，”陆逊的目光认真几分，他捧着她的脸，柔声道，“先前我与夫人说过，我并非八面玲珑之人，此生，能有夫人陪伴在侧，便觉幸甚足矣。”

    尚香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只眼神柔和，望着陆逊，似乎想把他铭刻在眼眸里。

    “香香，”他低头对她耳语，“走吧，去看我们一同挣来那片的春山。”

    *

    没人想到东吴炙手可热的新晋谋臣，携妻回了封地娄县华亭。

    在这里，仿佛天空颜色更为清淡，日光更加洁净。土壤夹杂花草芬芳气息传来。十余座小山逶迤二十余里，泖湖碧波荡漾，有山有水，山为骨，水为肤。

    孙尚香与陆逊并肩看过九峰三泖的华亭山水。

    穿行翠绿林中，树木像撑天巨伞，从重重叠叠的枝桠间漏下斑斑点点碎影。山间溪流的水声清浅，偶尔传来几声鹤鸣，反而增添了几分幽静。

    她寻了一处青石坐下抚琴。行云流水般的琴声在天地中回荡，涤尽世俗尘扰。

    一曲毕，尚香的手指从镜月上挪开。

    “夫人的琴艺大有长进。”陆逊拊掌道。

    “还是伯言教得好。我不过是趁你出征，勤加练习罢了。”尚香回应。

    当初阿延走后，陆逊教尚香抚琴，只怕她郁结于心。多琴曲一道，可以抒发愁思。

    “没想到，二哥会把你封到华亭。不过，正好遂意。”

    “当时吴侯问臣，想要什么赏赐……”陆逊偏过头，看向身侧，“尚香，这片‘春山’，你可还喜欢？”

    尚香笑道：“怎么会不喜欢呢？”

    “此战能大败关羽，多亏夫人的筹谋。”

    她伸出手，似是要捕捉漏下的日光：“我不过是仗着熟悉荆州风物，且自幼读过几本兵书，信口胡诌罢了。若伯言觉得几句能有助益，便是幸运了。”

    陆逊轻笑：“都说‘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夫人倒是谦逊不少。”

    尚香嗔了眼陆逊，他继续道：“作为幕后执棋之人，夫人还有何想说的？”

    “刘备失去关羽，定然大怒，不惜为关羽报仇。当然，这也是兵败之后迫不得已，张扬士气之举。我曾见过他盛怒之态，那时的他，口不择言，一意孤行。”

    “夫人的意思是……”陆逊墨眸清亮，一点即透。

    尚香颔首，有些自嘲道：“即使是他，也逃不开这个弱点。所以，伯言，你做好准备了吗？准备，迎接他的盛怒……”

    陆逊道：“我曾说过，夫人的仇、凝霜的仇，现今，再加上阿延的仇，这些，我都会一并向刘备讨回。”

    尚香道：“我相信你。我只是怕……当今天下三分，鼎足而立，只有达成微妙的平衡，才能维持局势的稳定。而今，我只怕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曹魏势必会挑唆两方相争。夫人放心，我会把握好度的。”

    建安二十五年十月，曹丕篡汉称帝，改元黄初。

    翌年四月，刘备也在蜀中称帝。

    孙权移镇于鄂，改名武昌。陆逊主张延纳荆州新附的士人，孙权采用了他的意见。

    与此同时，刘备不顾诸葛亮、赵云等群臣劝谏，决意为关羽报仇伐吴。七月，刘备亲统大军沿江东进。

    刘备令将军吴班、冯习沿三峡进兵，攻破巫县和秭归，在秭归临江依山筑城。

    东吴得报，举国惊骇，尤其担心魏军乘虚袭击其东部腹心地区。孙权紧急向蜀国求和，诸葛瑾也致笺劝刘备息兵不战。

    刘备不答应东吴求和，对于诸葛瑾劝和也盛怒不听，坚持东征。

    为防两面夹击，孙权只好联魏抗蜀，向魏国称臣。为此不惜蒙受屈辱。

    八月十九日，魏文帝派太常邢贞去东吴封拜孙权为吴王。邢贞到来以后，孙权屈尊降贵，接受封号。

    东吴中郎将徐盛等深感耻辱，泪流满面。

    孙权说，从前刘邦也接受过项羽的封拜，这不过是形势需要罢了，于我何损？

    孙权接受吴王封号以后，魏文帝派使者索要雀头香、大贝、明珠、象牙、犀牛角等珍宝，东吴群臣认为，这是超过贡献规定之外的非分索取。

    但孙权一一照付，说，我们西北正有战事，江东百姓，依靠我们为命。他要的东西，对我来说，不过是瓦块石头，我何必吝惜。

    解决了魏国的威胁，可以专心对蜀用兵，孙权提拔在江陵之战中有突出表现的右护军、镇西将军陆逊为大都督，令其假节，统率朱然、潘璋、宋谦、韩当、徐盛、鲜于丹、孙桓等五万人防御刘备。

    *

    临行前，尚香亲手为陆逊系上披风：“伯言，我真想与你共同上阵，守卫江东……”

    她到底已不是那个胆大妄为、女扮男装潜入军营的孙尚香。年纪大了，顾虑的事情便越多，也越发束手束脚。

    “执棋之人不必以身入局。”陆逊道。

    “若棋子不在了，执棋人也便没了意义，伯言，别忘了当初新婚的约定，”尚香葱白的指尖将系带打结，退开一步，身体微微后倾，仰头看他，“慎毋，慎毋相忘。”

    虽然父兄都为将领，对这样的场景她也并不陌生，可是每次出征前，尚香都还是会忍不住害怕。

    怕噩耗传来，这一次是永别。

    “夫人放心，先前你我数次推演战局，我已成略在胸。你只管在家等着捷报便是，”陆逊将她揽入怀中，轻手抚着她的背，“至于新婚的誓约，我又怎么会忘呢？此生，我定会与你白头偕老，陪你走到最后一刻。”

    “伯言，敌众我寡，这次出战的几个将领，又都不是好相与的；他们各有所恃，恐怕心中不服。我担心你……”孙尚香摇了摇头。

    “别怕。你还不了解我吗？”陆逊笑问。

    尚香搂紧了他，在他的怀中应声，声音闷闷的：“我相信伯言定能击退刘备，守好身后故土。然后，早日归来。”

    她此生见过太多人离开，也被太多人迫不得已地抛下。她只是太害怕，伯言也在其中。

    出征的时辰快到了。

    尚香乖巧地放开他，却再次开口：“别忘了，这世间千万盏灯中，有一盏是为你而留的。我在等你回家。”

    *

    当时，刘备东征军接近十万，处在上流和进攻的有利位置。东吴投入五万兵力，处于下流作战的不利态势。

    蜀、吴之间以长江三峡为唯一的交通要道。长江从蜀国白帝以东，切穿巫山山脉，经过荆州瞿塘峡、巫峡、西陵峡构成的数百里大峡谷三峡，至夷陵以北南津关出峡。三峡江面最窄处约百米，两岸连山夹峙，群峰高耸。再北是原上庸、房陵郡。

    一年多以前，刘备曾令孟达从西陵峡之秭归北上，夺取该地。孟达叛变后，该地已属魏国新城郡地，因此刘备如果出三峡，其侧后将受到魏国的威胁。

    陆逊深知蜀军锐气正盛，同时三峡陆路崎岖、水路惊险，其地形对东吴的防御和后勤供应十分不利，决心实行退却，把三峡让给刘备。

    从黄初二年七月到次年正月，七个月时间内，陆逊接连退却五六百里，使刘备进入三峡。

    求胜心切的刘备派吴班、陈式督率水军深入夷陵地区，封锁长江两岸。

    二月，他亲率诸将自秭归，经崎岖山道，进至夷陵一带，坐镇猇亭督师。

    细作来报，说东吴以陆逊为大都督，总制兵马，命部将坚守关隘不出，刘备问到：“陆逊，到底是何人？”

    有部将道：“陆逊乃是吴郡吴县一书生，孙权的侄女婿，现今还不到不惑之年。孙权也是糊涂，放着韩当等老将不用，竟以年幼望轻之人为大都督。怪不得被打得节节败退。”

    又有部将道：“先前奇袭荆州，便是此人诡计。”

    刘备闻言，怒目攥拳道：“黄口竖子，竟敢害我二弟，孤誓当生擒之！”

    “陛下，据臣所知，陆逊谋略才智，不亚于周郎，还望三思。”马良道。

    此言令刘备多少冷静了些，他先派大将吴班带领几千人马向东推进，到平原地带建立营寨，阵前挑衅叫骂，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