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之约

    陆府。

    “主君,你听说前日生辰宴的事情了吗?顾邵直接向吴侯求娶孙氏之女……”陆申问。

    “孝则到底是执念太深,已经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了,”陆逊叹道,“可惜,他太急切,思虑不够,反而会乱了阵脚。这一步行差踏错,后面,便再无机会了。”

    “主君的意思是?”陆申问。

    “吴侯身为郡主的兄长,到底是疼爱她的。联姻之事是吴侯一手促成,而今以破裂告终,见了她,吴侯难免心怀愧疚。又岂会在她不愿意的情况下,再次将她许配给臣子?”

    “就算如此说,吴侯毕竟当众答应了下来,主君难道不害怕——”

    “怕,如何不怕呢?”陆逊摇头道,“我已经失去过她一次,绝不能再失去第二次。以防万一,我也向吴侯表了诚意——在顾孝则之前。”

    陆申听到此处,忍不住暗暗慨叹,不愧是主君。

    那顾邵虽然精于仕途,可毕竟出身优渥,父母宠爱,比算计人心,又怎么比得过主君呢?

    主君若是他的性子,恐怕活不过弱冠罢?

    翻过年,正月初,孙氏和顾氏的婚约就定下来了。然而,最终顾邵拿到手中的婚书,女方却并不是尚香,而是孙策之女,时年十八的孙芯。

    当顾邵攥着婚书去找孙权时,孙权无辜道:“怎么,孤的侄女莫非不是孙氏之女,孤的至亲吗?”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建安十七年,上元节。

    按照约定,尚香手提莲花水灯,独自出府。她今日挽瑶台髻,戴琉璃耳坠,着远天蓝缎面缂丝襦裙,外罩云峰白萱草宝莲纹锦披风。眉间画红莲花钿,唇点朱丹。盛饰妆扮,只因这是最后一次。

    入夜了,长街灯光片片亮起,同星河衔接在一起,东风吹开灯花,吹落星雨。

    略过火树银花、游女车马,尚香看到陆逊,他裹银灰狐裘,站在长街尽头,有如芝兰玉树。两人的目光对上,嬉笑喧哗、鼓乐、灯月、鱼龙漫衍的社火百戏全部淡去,他朝她走来。

    “郡主,”行礼过后,陆逊道,“舍侄正在胥水边上,臣接你过去。”

    尚香颔首道:“许久不见这般热闹景象,竟让人想起幼时。从这长街过去,也好。”

    两人一面走,一面说着话。

    “郡主还记得幼时来上元灯会吗?”

    “嗯。那时候缠着大哥,要买面具、泥人、花灯、绒团发饰……不给我买,我便赖着不走了。三哥也在一旁劝大哥,最后大哥全买了。我们一人抱一堆小玩意儿回去。

    “我还记得,我那时喜欢莲花水灯,总嚷嚷着要去胥水边放灯。哥哥们不让,怕人太多,我又爱乱跑,一个不注意掉水里了,所以……”尚香话语微顿。

    “所以?”

    尚香望向陆逊:“我买好了莲花灯,准备让一个叫做‘小鹿’的玩伴陪我一起去放。”

    “那,郡主最后去了吗?”他面色如常。

    尚香摇摇头:“伯言,我失约了,你说‘小鹿’会伤心吗?”

    “臣猜想……若是极好的朋友,无故失约,大抵会罢?不过最后,会体谅郡主的。”陆逊道。

    尚香看着他的表情,忽然笑道:“若真如此……依我看,‘小鹿’此人,不够坦诚。”

    “哦?”陆逊挑眉,“郡主何出此言?”

    “那个字谜,你应该解出来了吧?”尚香仰头看他,“——小鹿?”

    陆逊脚步顿住:“郡主,你记起来了?”

    猜想得到确认,尚香心中却五味杂陈,问:“方才伯言说,小鹿最后会体谅我,而今,你还是这样想的?”

    陆逊看了尚香一眼,颔首。

    尚香道:“可是,你从未向我提起幼时之事……你仍心有芥蒂,对吗?”

    陆逊沉默片刻,道:“自从了解到郡主离开舒县的原因,臣便已原谅这次失约。可是,臣以为……郡主之所以不告而别,还有一个原因。

    “——因为,那时的臣,少年疏狂。面对欺压,也以拳脚反击,常如市井之徒一般,与人斗殴,仪容不整。或许是那时的臣太过不堪,郡主才会一声不吭地离开罢?”

    他偶尔会想,那时,尚香身边不乏周瑜那样温文尔雅的君子。对比起来,自己只是一个不堪的过客。

    他不坦白身份,只因不想尚香想起那个曾经令人厌恶的他。

    “不是的,伯言,”尚香连声道,“不是这样的——”

    “这个道歉迟来了太久,可我还是要说,抱歉,”尚香举起手中的莲花水灯,递给陆逊,“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过不告而别。”

    陆逊接过那盏莲花水灯,垂眸良久,笑道:“是么……是这样啊。”

    “今日弥补那场上元节之约,希望还来得及。”尚香道。

    两人继续沿着长街走下去。

    “伯言,其实,无论你是何种身份,何种性格,我都……”尚香停顿一下,改换言辞道,“我都敬重你。”

    “敬重?敬重……呵,”陆逊垂眸道,“四年前,阴差阳错,未能及时看到那封信件。此生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此。”

    不知路过了几家摊贩,尚香才开口,语调平淡:“伯言,既已过去,便不要再提了罢?其实,这一次,我是来告别的。”

    陆逊显得并不惊讶。

    “……郡主有何打算?”

    “先回富春,再去江都、曲阿、历阳、阜陵以及舒县。”

    陆逊缄默许久。尚香说的这些地点,都是她幼时躲避战乱,随家人流离辗转之处。

    “再之后,也许会四方游历,寻一处乡野终老……我累了,伯言。”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右手拇指,刘备送的玉拘弦似乎取下来了,却似乎禁锢住了别的东西,挣脱不掉:“我好像有些,看不清自己了。”

    陆逊微抬手中的莲花灯:“郡主若是行于黑夜,臣愿为郡主执灯。眼中有路,会迷于幻象。臣心中有路——郡主,何不与臣一道,走完剩下的路?”

    他的话轻易把尚香拉回建安四年。

    剩下的路是长街,也是人生;她迷失在乱世,也迷失在人心的不归林。而这次,他依然在她身侧,就像十三年前一样。

    尚香思绪纷涌,最后交于绝望的一线:“可是,伯言,我们回不去了。”

    言语之间,两人已经走完长街,陆逊停在最后一家摊贩前。摊贩是个青年男子,长得有些面熟。

    “主君,给。”

    大抵是陆氏仆从,在此接应。

    陆逊接过“小贩”递来的物什。

    借着橘黄的灯光,尚香看清了,那是一块玉剑饰。椭圆剑格,菱形穿孔,环琢八道凹槽,遍饰卷云纹,模样无比熟悉。

    “这是——”尚香一时愣在原地。

    这是大哥送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争执中二哥失手将此物打碎。后来,她同刘备订婚后,把它转赠给陆逊,以示决绝。

    “臣已将此物复原了。”陆逊道。

    尚香不可置信地拿过玉剑饰,粗略看去,果真丝毫无损。以当时碎裂的程度,伯言要将此物修补好,定下了一番苦工。

    她又举起手,在灯光下,裂纹纵横,贯穿了整个玉器,她叹了口气,垂下头。

    “郡主是在想,就算如此,也还是会有裂纹……对吗?”陆逊在一旁道。

    “是啊,碎裂之物,就算修补好了,人也总会下意识盯着裂纹。”尚香捧着玉剑饰,想。

    就算是人,就算是人和人的关系,又何尝不是如此?就像,她和他。

    “可是,臣爱惜玉剑饰,连它的裂纹也爱。”陆逊道。

    河畔极为繁华热闹,游女们皆佩华胜,行走过程中不停地说笑,在她们走后,衣香还在暗中飘散。

    陆逊将花灯放在摊位的桌上,掭笔写下一个字。他的侧颜极美,墨眸的神色是那样沉静、认真,几近虔诚。

    “当年那个字谜,臣解出来了,而今这个字谜,郡主能解否?”

    花灯上写着一个端方楷字。

    ——“愻”?

    陆逊搁笔,转身看她,嗓音低沉悦耳,仿若溶溶月色下,山坡开满了栀子花。

    “孙走为‘逊’;追孙为‘逊’;此字,亦为‘逊’。”

    多年前她不告而别,留下一个字谜;而今,他找到她,还给她一个字谜。

    同一个字,不同的含义,是结尾也是开端,是顶真也是回环。

    “呲——嘣——”燃放的烟火,冲上云霄,而后绚丽绽放,好似千万只火蝶拖着尾迹绵延消散。一颗接着一颗,就像在耳畔炸开。也像在心上,在脑海。

    原来,愈是沉默的,爆发愈是震耳欲聋。

    尚香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完全淹没在环境中,她小心翼翼捧起那盏花灯,点点下巴,示意陆逊朝胥水边走去。

    游人的交谈声、嬉笑声、惊叹声交织耳畔。两人一路赏着烟花,并肩同行,人群摩肩接踵。尚香看到前面的游人被挤了个趔趄,却没人挤撞到她。

    她有些疑惑,微微侧头,见她肩侧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并有没碰到她。只是隔着距离,悬在她身侧。

    是陆逊。

    不知什么时候,他引她行于靠边宽松的一侧,伸手虚护着她,挡开冲撞的路人。

    一路都如此。

    走到胥水边上,烟花恰好停了,有小男孩提着花篮跑过来,大叫:“郎君,给夫人买支花罢!”

    陆逊看向尚香。

    尚香摇摇头。

    陆逊摸出两枚铜钱给小男孩,笑道:“花就不必了。节日吉乐。”

    “谢谢郎君,上元吉乐——”小男孩收好钱,笑着跑开了。

    花灯点缀着舒水,宛如流动的耀目彩带。游人三三两两站在河边。尚香环顾四周,问:“你的侄儿呢?不是说——”

    “或许是随舍弟提前离开了罢。”

    “是子璋的孩子?如今多大了?”

    “五岁,他还有个幼弟,尚在襁褓。”

    弟妹的孩子都半大了,陆逊仍孤身一人。

    沉默许久,尚香忽然开口。

    “伯言,你觉得,惜花之人会如何待花?”

    陆逊静静看着尚香。

    尚香道:“伯言,对我来说,就像欣赏一枝凌寒留香的腊梅,任它在枝头,而不是在篮中,或者瓶中,能够远远相望,知道你一切无恙,便已足够。”

    “郡主真是这么想的?”

    尚香沉默了。

    “郡主怎知,花不想留在瓶中,陪着惜花之人呢?”

    “它值得更好的归宿。”

    尚香蹲下身,将写有“愻”字的莲花水灯点燃,放在水中,轻轻一推。它便随着水流,一晃一晃,汇入河面漂浮的星海之中。

    “郡主应该知道,世上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用利益衡量的。”

    “是啊,比如执念,”尚香仍然蹲着,看着那盏花灯渐行渐远,“执念会模糊事物本来的模样,也许伯言回过头来,会发现自己不过是囿于幼时的执念罢了……”

    陆逊站在尚香身侧:“郡主还记得臣送你的那盏莲花水灯吗?灯者,等也。上一次郡主送莲花灯给臣,臣等了足足十年,才重新走到郡主眼前。若郡主以为是执念也罢、不甘也罢,臣,愿赌服输……已经等了这么多年,臣不介意继续等下去。”

    两人看着“愻”字莲花水灯融入灯海,变成一个小小的光点。

    尚香起身,道:“你知道我有多固执,伯言。”

    “郡主曾说过,臣与郡主是同类。”

    “好,好一个同类……”尚香道。

    两人静静对峙着。

    “上一个赌方才结清,不妨,你我再打个赌。待到郡主重回吴县之时。”陆逊道。

    “赌什么?”

    “那时,郡主便知道了。”

    尚香看着那盏花灯完全消失在灯海尽头,再也没有一丝踪迹,才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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