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昔流芳

    在舒县,作为孩子王,尚香其实有许多玩伴。大哥在周家那些时间,有许多豪门子弟前来拜访,她也结识了很多年龄相仿的朋友。相较于这些人,小鹿是特殊的。

    他不会劝她女孩子打架不好;而是会站在她身前,为她挡下拳脚,也会和她并肩而战;当然,最后挨骂挨罚也是一起——虽说完全不是一个量级:孙尚香吃“竹笋炒肉”罚站,小鹿只是被吴夫人说几句,比起责骂,更像关心——但偶尔小鹿也会“知法犯法”,跑到尚香身侧和她一起罚站,小声聊天,逗得尚香笑出声,又被一旁监督的三哥说教,当然这是后话了。

    小鹿应该住在莲园附近,但具体是哪里,他姓甚名谁,他从没提起,她也没问过。想来,能挨着周家附近住的,多半是世家子弟罢。她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信息,也就只有“小鹿”这个称谓而已。

    是名中有“鹿”吗?亦或家人打猎的时候喜欢小鹿?或者是,姓“鹿”?庐江郡,也没听过有“鹿”姓的大族啊。

    回到院中,尚香忽然问居桃:“你还记得小鹿吗?”

    “小鹿?”居桃想了想,摇摇头。

    尚香道:“就是小时候在舒县,经常灰头土脸,有点狂傲的小男孩,有段时间经常来莲园玩。”

    “好像有点印象,郡主能说说他长什么样子吗?”

    尚香绞尽脑汁回忆:“嗯……长得挺好看的,有点像被弄脏的瓷娃娃。”

    “……能再具体一点吗?”居桃问。

    “嗯,眉毛像上好的宝剑,眼睛黑黑的像西域的葡萄,鼻子像……像……”尚香半天没想到完美的比喻物。

    居桃低头思索一阵,问:“和陆大人相比如何?”

    尚香微愣,将两人容貌对比,灵光乍现:“他骨相有陆伯言的影子,很精致,但气质截然相反……”

    她想着怎么继续和居桃描述。一时间几个词语在脑中回放。

    小鹿。舒县。世族。幼时。上元节。陆伯言。

    小鹿……小陆……陆伯言?

    一时间脑海混沌,无数的记忆碎片交相浮现。

    “表兄心有所属,等了那女子十余年……那女子是舒县人士。”顾邵。贺礼。心死。

    “我发誓,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我都会来找你……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假山。童稚。打赌。

    “小鹿,这个字,是我刚从夫子那里学到的。‘逊’,感觉是很适合君子的一个字,就送给你啦——里面还藏着一个字谜,你要是猜到了,就来找我……”女声。狡黠。不告而别。

    “那这朋友,定是十分喜爱郡主了,郡主幼时喜爱过琴,此事非常人能知罢?还记了这么多年……”凝霜。镜月。点破。

    “郡主应该知道:主君襄助郡主,不为任何人情。”陆申。归吴。抗拒。

    “你不能去,尚香。我担心你……”丹杨。酒醉。紧握的手。

    “郡主喜放莲花水灯。居桃,你日后为郡主掌灯,定要多点几盏产自吴地的莲花灯。”送嫁。嘱咐。分离。

    那之后,全部都是关于他的回忆。

    “议年少时曾邂逅一人……后来,议终于知道她的身份。我们没有错,错的是乱世……多希望和她生在太平盛世,寻常人家……”

    “前尘如镜,议,不敢忘怀。”

    “既是英雄,得见郡主,该有欣赏之心……或许只是‘潜龙在渊’,未能建功立业。无颜,亦无名。”

    “恭贺郡主得偿所愿,恭祝郡主和夫君白头偕老,恩爱不疑……这水晶莲花灯,是,贺礼,还请郡主收下。”

    尚香静静同陆议对视,他眼中好像有浓重的迷雾,拨开后,是悲哀,是固执,是爱,恍惚望见她的倒影。

    ——“臣,为谁放下仇恨,为谁筹谋划策,为谁等待半生,莫非郡主,真的察觉不到么?”

    她,真的察觉不到吗?

    “郡主?郡主?”居桃不知喊了多少声,尚香才回过神来,苦笑道:“居桃,我才知道……有个人等了我许久,情深至此,何以为报?”

    居桃想了想,惊讶地捂住了嘴:“郡主的意思,莫非是说……小鹿便是陆大人?”

    尚香点点头。居桃道:“原来幼时便有缘分……可为什么他不告诉郡主呢?”居桃来回踱步,大喜过望,“郡主,奴婢真是太高兴了,你和他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奴婢太高兴了!”

    可见尚香秀眉微蹙,居桃也收起了笑容,问:“怎么了?”

    “正因如此,我才更应该离开他。”尚香道。

    “为什么?”居桃问。

    “他待我用情至深,所以我便要利用他的情,来成全自己的私欲吗?”尚香问。

    “奴婢不懂……终成眷属,不是好事吗?”

    “对于我,是好事,可是,对于陆伯言呢?婚姻乃是两姓之事,而非两人私事,有利益交换才能稳固,”尚香盯着屋内那盏九枝灯,微弱的火苗在灯芯上跳动,“我作为孙刘联盟缔结的象征嫁给刘备,无论是休妻还是和离,都涉及两家颜面问题,所以‘孙尚香’名义上必须,且只能是刘备的妻子……吴郡陆氏需要一个不能抛头露面、不能四方斡旋的主母吗?”

    “这……”居桃沉默了。

    “况且,孙陆两家还有旧仇,我若真要改嫁伯言,岂不是置他于两难之处?”尚香微微叹息一声,“陆伯言会遇到更适合他的人……而那个人,不是我。”

    “郡主,可是……可是——”居桃嗫嚅半天,“可是,你真的忍心放手吗?那可是你爱慕了接近十年的人,他心中也有你啊……”

    “或许以前,我会毫不犹豫地奔向他,但在荆州这三年,我明白了。如果爱会带来伤害,那么,便相忘于江湖吧——如此,也好过,终成怨偶。”

    洗漱过后,夜已深了。侍女们都退下,室内重归寂静。尚香吹熄灯火,最后一点亮光也熄灭了。

    她披发坐在榻上,任由黑暗如野兽匍匐身侧,耳畔滴漏声声清晰可闻。

    陆伯言明日便要走了吧?再次相见,大抵是上元节,而再下次……

    没有再下次了,她会在上元节和他说清楚一切,然后正式告别。

    尚香怔怔数着往日,想念那些故去的人和事。从夜到明,就像孱陵那无数个不眠之夜一样。

    *

    “表兄——你不是走了吗?”陆逊才出书房没几步,便听人唤道。

    他侧头望去:“孝则不是乘车回豫章了么?”

    顾邵满身风雪而来,他道:“不日便是我的生辰,吴侯派人留我,待过完生辰再回豫章。”

    陆逊微笑道:“如此,吴侯的确看重你。”陆逊十年前入仕孙权幕府之后,做到海昌屯田都尉,一直未能升迁。而顾邵初仕,便是豫章太守。其中区别,不可谓不大。

    “表兄呢?何故留下?”

    陆逊还没回答,顾邵又道:“表兄,我不想骗你。我之所以回来,还有一个缘故——”

    陆逊看着顾邵,静静等他说完。

    “我知道,表兄一定为陆灵不值。在这桩婚事中,我不爱她,但自问尽到了做丈夫的本分。我对陆灵的敬重和关怀是真的,对郡主的爱慕也是真的。这些,你都看在眼里……如今,郡主回来了,我也不想再辜负自己……表兄,你会支持我吗?”

    “孝则,阿灵已经去了两年。我知道,你不可能独守一生……我不反对你追求所爱,可是,郡主选择谁,不是你、我或者吴侯说了算的。”

    “不。郡主聪慧,她会想通的,我,还有整个顾家,会给她最好的归宿。表兄,你也帮我劝劝她……”

    “我不会。”陆逊拒绝得干脆。

    “为什么?”

    陆逊将手笼进袖中,直视顾邵:“孝则,你方才问我为何留下来,难道,你不想知道原因吗?”

    顾邵沉默一会儿,忽然笑了:“果真如此?怪不得——怪不得……你看她的眼神,并不清白。”

    “……”就连陆逊自己也没能察觉到。

    “你同我讲过的那个舒县女子,也是她?”顾邵问。

    “……是。”

    顾邵沉吟良久,才道:“表兄,就算如此,就算对手是你,我也绝不会放手。”

    “一样。”陆逊的回答简略。

    顾邵忍不住开口:“表兄今日一反常态、锋芒毕露,倒让我想起幼时的你。”

    “我的锋芒,本就因她而藏,”陆逊垂眸,拱手道,“孝则,你我多年交情,顾陆两家更是同气连枝,利益、权力,别的什么,我都可以让给你——唯独此事,绝对不行。”

    顾邵咬牙切齿半晌,吐出个“好”字,转身离去。

    *

    七日后,顾邵的生辰宴上。

    孙权坐在主位,顾雍、顾邵坐在坐在次座,余下的,大多是部属和顾家人。歌舞已休,酒过三巡,众人都喝得酒酣耳热,孙权道:“孝则去年入仕豫章,可还适应?”

    “虽然遇到些困难,但大都迎刃而解。多亏君侯和父亲指点。”

    “孝则这便谦虚了,就算旁人言语,是否采纳,如何做,非有才能之人不能决断之,”孙权笑着举起酒爵,向顾雍道,“顾司马教子有方,这杯酒,孤敬你。”语罢,将酒爵往前一送,一饮而尽。

    “犬子驽钝,若能为江东尽一份力,是他莫大的荣幸。”顾雍也举盏回应。

    “说到此处,孤便想起一桩传闻来:庞士元曾称赞孝则,说,‘顾子所谓驽牛,可以负重致远’,这也是孤想说的。孤期待着孝则成为栋梁之才,支撑东吴,”孙权倒满酒,拿着酒爵起身,朝顾邵走去,“今日是你的生辰……孝则,孤没能备下什么厚礼,便许你一个心愿,官职、宝物、田地……凡有所求,无有不应,如何?”

    “这……”饶是顾雍也忍不住胡髭颤动,欲言又止。这话举重若轻,实际上表明孙权对顾邵,以及整个顾家史无前例的恩宠。他将目光投向顾邵,也不知顾邵会如何回复。

    “多谢君侯,臣的确有一事相求。此事……有些逾矩,还望君侯恕罪。”顾邵起身,举杯道。

    “尽管说来。”孙权道。

    “昔有司马相如赋曰:‘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臣感其与卓文君之事,亦愿求一人,结成佳偶,白首永偕。”

    话音未落,四座皆惊。尤其是顾雍,已经隐约猜到了顾邵所求之事。忍不住暗骂顾邵。这不是把孙权架在火上烤,不答应便下不来台吗?糊涂啊!

    孙权的笑容亦僵硬一瞬,顾邵仍道:“臣之所求,乃是求娶君侯的至亲,孙氏之女,孙——”

    “好,好啊——”孙权打断了顾邵的话,笑意更深了,环顾宾客,“这有何逾矩之处?孝则一表人才,若顾孙两家能结成姻亲,孤再高兴不过了!”

    顾邵没料到孙权答应得如此爽快,怔愣后也喜笑颜开,将杯中酒饮尽,道:“多谢君侯。”

    孙权回到主位,未妨美酒洒出少许,打湿衣袖。

    他望着酒爵中晃动的酒水,忽然想到尚香答应嫁给刘备那日,她讲着家国大义,却扭头,暗自流泪。

    她以为他没看到吗?她的眼泪也是大颗大颗的,晶莹剔透,像酒水,在她走后,迷惑他权衡利弊的心。

    往日孙权可以毫不在乎地为了利益牺牲一切——别说是亲妹妹,就算是要孙权拿出自己的命巩固父兄基业,他也会毫不犹豫。可这一次——

    这一次,他希望她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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