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香出嫁

    陆议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悦耳,尚香却心中一惊,正要缩回左臂,他却仍虚扶着她:“这是送亲的礼节。”

    尚香闻言,也不再挣扎,隔着重重嫁衣,她感到陆议的手在微微颤抖,不由得瞥他一眼。

    陆议正望着十步开外的蜀汉迎亲队伍。

    他侧脸的曲线完美、坚毅,睫毛很长,一双墨眸幽深,在阳光下微微透出琥珀色,鼻梁英挺,鬓边黑发一丝不苟地束起,耳根微红。

    尚香有些愣神。

    明明早便决定放下他,可是,这颗心还是会不争气地为他悸动,为他刺痛。

    陆议转头,恰好撞上她的视线。他怔怔看了几眼,垂下头,道:“郡主,臣带你过去。”

    “嗯。”尚香淡淡应了一声,思绪却不由得抓住话中某个字眼。

    “臣”……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称“臣”。

    往日聚少离多,他虽也唤她“郡主”,但从未如此生分过。而今,两人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

    尚香向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她索性笑了笑,道:“代妾的兄长送亲,有劳陆屯田了。”

    陆议的步伐微顿,尚香感到他似乎僵了一下。

    他也会在意么?

    是幻觉吧。

    远远的,刘备下马,朝尚香等人走来。

    陆议朝刘备道:“臣海昌屯田都尉陆议伯言,奉吴侯之命,代为送亲。”不卑不亢,沉着冷静。

    刘备盯着眼前的年轻人,他身着送亲使臣的服饰,绛色发冠,束纁色腰带,面如冠玉。

    在他身侧,尚香身着喜服,凤冠垂下的冕旒掩面,但依稀能看出绝色容颜,他虚扶着她,两人隔了半步有余,中间似有一堵无形的墙挡着,却仍显得珠联璧合。

    刘备笑道:“原是吴郡陆伯言,早有耳闻,有劳了。赏。”

    下人随即呈上两贯五铢钱,配糖酥、桂圆等喜物。

    陆议道:“分内职责罢了。”

    话音方落,使者将长长的红绸递给刘备,将另一端递给陆议。

    陆议接过红绸,深吸一口气,一面将红绸系在尚香手上,一面朗声道:“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赤绳早系,白首永偕……”

    尚香静静看着陆议。

    由心爱之人送自己出嫁,她的好二哥,有没有想过她会有多心痛?

    至于他,是否想过,他的每一句祝福,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扎在她心上?

    还是说,只要能撇清和她的私情,她怎么想,他都无所谓?

    陆议感到她指尖的粗粝——常年练刀的薄茧。

    他忽然想到,那年在将军府,他醉酒后拉住她的手,说,“不要去”。

    话语哽在他的喉头。

    尚香,我担心你,不要去。

    现实是如此冰冷。他早已失去了说这句话的资格。

    结系好了,大红色的丝绸愈发衬得尚香皓腕如雪。

    陆议收回手,趁着这个空隙,他终于看向尚香。

    太美了。她今日美到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层层婚服掩不住窈窕绰约的身姿,如云乌发点缀着华美的金饰,凤冠垂下一排珠串,遮住了俏丽的面庞,仍然瑰姿艳溢,一双秋水微睇,美貌横生,叫人挪不开眼。

    一旁,使者朗声宣告:“羣祥既集,两族交欢,敬兹新姻,六礼不愆。”喜乐响起。

    送亲仪式已完成。

    尚香握住红绸,在刘备手中另一端的牵引下,向前走去。

    “等等。”

    陆议忽然开口。

    尚香顿住脚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陆议。尤其是东吴送亲车队、使者一行,面对流程之外的这一幕,不禁冷汗涔涔。

    陆议却是朝尚香身后的陪嫁侍女开口:“居桃,吴侯特意叮嘱,郡主喜放莲花水灯。你日后为郡主掌灯,一定要多点几盏产自吴地的莲花灯。”

    居桃福身应下。送亲车队诸人都松了一口气。

    尚香秀眉微蹙。莲花灯?对了……她小时候在舒县时,确实喜欢过一阵子。

    刘备则若有所思地望陆议一眼。此言看似只是对陪嫁侍女的叮嘱,实则,无非是表明孙权对尚香的重视,并借机敲打他。

    刘备再次看向陆议。

    不过是一个转达孙权话语的白面书生罢了。

    他收回目光,带着尚香往蜀汉的车队行去。

    这便是刘备和陆议宿敌间第一次见面——刘备娶了陆议的一生所爱,而陆议作为送亲使者,不得不亲手为两人系上红线。

    陆议静静地看着尚香随着刘备远去,上马车,再也见不到一丝踪影。

    心中,仿佛有一块被硬生生挖走,野风呼啸。

    “陆屯田,该回去复命了。”下属出言提醒。

    “好。”

    陆议矗立良久,转身离开。他同尚香一人向西,一人向东,背道而驰,从此,中间阻隔了千山万水,不可平,不能平。

    那时谁都不会预见,十二年后,他将用一把夷陵之火,燃尽刘备的千秋帝梦,名垂青史——以他的新名字,陆逊。

    *

    待到了蜀汉,又隆重举行了一个仪式,婚宴鼓吹持续三天三夜,向全天下宣告这场婚事。

    亲迎、祭祖……繁琐的流程一样样走过,尚香在红绸带的牵引下,方拜过堂,正要前往洞房,忽然两人拦在前面。

    “哈哈哈哈……恭贺大哥喜得佳人!”其中身高八尺,豹头环眼之人开口,便是张飞张翼德了,他浑身酒气,满面笑容,揶揄道,“嫂嫂如此美丽,以后大哥莫沉溺温柔乡,不理俺了!”

    “三弟!”他身旁,关羽呵斥,随即朝刘备拱手道,“大哥,三弟今日喝多了些,口不择言。”

    “大哥今日大喜,俺那不是太高兴了,多喝了几壶嘛!”张飞急道。

    刘备笑道:“三弟多虑了。常言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又怎么会不理你呢?”

    尚香闻言,心头微感不适,并未作声。

    关羽看了眼尚香,半是玩笑道:“三弟,无端说这些做什么,惹得嫂嫂不高兴了,大哥可得好哄!”

    几个兄弟笑作一团。

    “哈哈……走走走,喝酒去!”张飞拉着刘备、关羽朝筵席走去。刘备并未推脱,让丫鬟先指引尚香进洞房候着。

    待到尚香坐在喜榻上,面对装扮喜庆的房间,才稍微有些实感。

    她真的嫁给刘备了。

    忐忑坐了半个时辰,刘备仍不见踪影。

    尚香半是紧张,半是烦闷,吩咐道:“居桃,你叫武婢们把兵器搬上来,我练会儿武。”

    “郡主,这毕竟是洞房花烛夜,不宜见刀剑的——”居桃压低声音劝道。

    “今晨未曾练刀,浑身不舒服。坐了一天,刚好也活动活动筋骨,”房门开着,尚香看了眼空荡的庭院,道,“再说了,他还不知要应酬到几时。”

    片刻后,十数名武婢皆佩剑,携刀枪而上。

    尚香一排排路过,随意挑了把合适的短剑,在手中掂量了几下,便在空旷宽大的洞房里挥舞起来。

    她今日穿着太过华丽繁复,难免束手束脚,只得捡了几招便利的。

    舞剑过程中,有脚步声传来,练过一式独立反刺,她转身正见刘备。

    他站在她一丈开外,剑风堪堪扫过,吹动鬓边微霜的发丝。

    刘备向后退了一步,拊掌笑道:“夫人好武艺。”

    尚香收剑入鞘,堪堪行了一礼:“妾身惊扰……夫君了。”艰难地吐出那两个字。她垂下眸。既然已经决定为了吴蜀联姻牺牲自己的姻缘,那么,便要尽全力,维系两人之间的感情,让联盟更长久,更稳固……

    “夫人如此阵仗,可真吓到为夫了。”刘备仍站在原地,玩笑般开口。

    “都退下。”尚香语罢,一排排佩剑的武婢和森然刀枪从他身侧撤下。

    刘备这才走向尚香。

    “没想到夫君征战半生,还怕刀剑。”尚香坐在榻上,挤出一个微笑。

    刘备以喜秤挑开遮掩她面容的一排珍珠珠串,久久未曾言语、动作。

    尚香眼波流转,挑眼看他:“怎么,夫君莫不是嫌弃妾身,貌丑?”

    刘备这才回过神来,将喜秤放回案上,道:“没有,没有……只是,流离半生,未曾想,某知天命之年,还能得卿相伴。”

    尚香没有言语,他开口打破沉默:“其实,你我并非初见。”

    尚香眼神有些迷茫,他坐到她身侧,说:“赤壁,你作男子装扮,就在周公瑾身旁……”

    “你看出我是女子?”她惊讶问。

    刘备摇了摇头:“是公瑾告诉我的。若非如此,你我只怕错过。”

    周瑜为何主动同刘备说这些?

    尚香睁着一双杏眸,久久没有开口。联想到孙权的态度,在她心底隐隐浮现出一个猜测,那个猜测,太具有毁灭性,她一时不敢开口问。

    刘备喝得有些醉了,没有注意到尚香的神情,笑道:“那日在赤壁,月色下,江水粼粼,我一眼便看到你。搭弓拉弦,是那样英气利落。都说‘灯月之下看佳人,比白日更胜十倍’。此言不虚。”

    “所以,是,夫君,主动向我二哥提亲的吗?”尚香回神,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

    “夫人莫要生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虽存此意,可是,我也知道你正值芳华,而我年近半百,实不相称,”刘备摇摇头,道,“是仲谋主动提及,你自幼爱慕英雄,非英雄不嫁……”

    后面刘备说什么,尚香已听不进去了。她呆呆坐着,仿佛失了魂魄。

    那日孙权劝她的话再次浮现在耳畔:“小妹,香香,在这世间,我能信得过的,就只有你了——”

    “吴蜀需要一个象征,向全天下人表明,联盟坚不可破……这桩亲事是最好的选择,你在刘备身边,既是我的软肋,也是我的眼睛。”

    原来,孙权表面说让她自由选择,却在暗中操控了一切……

    念及什么,尚香忽然浑身发冷。

    既然孙权有意促成她和刘备。

    那么,她写的信有按时到陆议手上吗?

    陆议真的无意于她,所以才没有回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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