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匪石

    “‘止戈为武’,战争,是为了不战,”她忽然出声,“既然舍我一人的幸福,便能兵不血刃换得江东安宁,那又有何不可呢?况且,我身为江东郡主,自当在此时挺身而出。”尚香的语气极为平静、克制,甚至像说和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只是暗处,一滴清泪顺着她的眼角滑下,落入鬓边,在脸颊留下一道泪痕。

    “香香,我很高兴你能想通,”孙权道,“其实,那刘玄德和你倒也匹配,弘毅宽厚,长相周正,又是汉室宗亲。虽然年纪大了些,但英雄不问出处,自也不问年岁,他阅历深,定能好好照顾于你。几个月前,他在长坂坡不幸失去了两位夫人,如今娶你做续弦,定然会将这份爱补偿在你身上。”

    尚香右手快速擦了下眼角,抬起头,木然地听着,孙权也知道她在出神,仍不住地说着,不知是为了安慰尚香还是安慰自己。

    “我相信他日后必定大有作为,绝不会委屈了你……你未定亲,他亦待娶,如此说来,你和他岂非是佳偶天成?”

    “二哥,我累了。先休息了。”尚香道。

    孙权道:“你放心,嫁妆和排场不会亏待了你。”

    “嗯。”尚香应了声,孙权不知多久离开的。

    “郡主……”居桃试探着唤道。

    尚香正无声地落着眼泪,她撇头躲过居桃的视线,问:“我和陆伯言的事情,是你告诉我二哥的?”

    “不是,奴婢送信到驿站的时候,只是察觉到有人跟踪,但也不确定。”居桃低头道。她明白,这样的言语是苍白无力的。她拿不出任何证据。

    “我信你。”尚香想也没想便道。她已经失去陆议,不能再失去自幼一同长大的居桃了。

    她起身,将书案上摊着的那本《诗经》收了起来。自从陆伯言说了“月出皎兮,佼人僚兮”那句后,她便问了其他人,找到了出处,开始恶补《诗》。现在看来,是没有必要的了。

    或许,像她这样的人,生命里是不该有诗的。

    此后几日,纳采、问名、纳征、请期,六礼之五一样样走过流程,聘礼送入侯府,聘书、礼书皆已签下,这门亲事便算板上钉钉,只待迎亲。婚期定在明年冬月十二,据说是个千载难逢的良辰吉日。

    尚香有些恹恹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甚至觉得不知饥饿,就算不吃饭也没什么。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顾邵顺路来看她。

    尚香出门见他,顾邵年纪轻轻却隐有白发,面色沧桑,身形瘦削,道:“孝则清瘦不少。”

    顾邵行了一礼:“听闻郡主将嫁给刘玄德,我是来送贺礼的。”顾邵对她的称呼生疏,尚香倒也理解,毕竟,他说过要向她提亲后不久,便娶了陆灵,还生了顾承、顾谭二子。

    “当年,是我辜负了郡主。”顾邵虽言送贺礼,却聊起旧事。

    当年他回家向父母提起,不料,他母亲一听是孙尚香,便以死相逼,他也才了解到外祖父与孙策的龃龉。

    他向来孝顺,最终,迫不得已,在父母的操持下娶了陆灵。

    “不,孝则从未辜负我。而今,陆灵妹妹一切可好?”

    “她都好,我俩相敬如宾。”顾邵语气隐隐有一丝苦涩。

    “那便好,”尚香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说起来,陆伯言是你表兄吧。他至今竟还未娶亲呢。”

    “表兄心有所属,等了那女子十余年。”顾邵道。

    “哦?”尚香挑了挑眉。

    “我多年前听他提起过,他们是幼时结识的,那女子是舒县人士。”

    后面怎样同顾邵作别,又是怎样婉拒他的贺礼,尚香已记不清了。原来这些年,这些天,一直是她在自作多情。

    多可悲,又多可笑。

    另一边,陆议亲自率兵讨伐藏身险境地区的乱寇,所到之处无不降服归顺,他的士兵已有二千多人。待平定潘临之乱,回府上沐浴休整一番,陆议便携带木匣,马不停蹄地赶往吴县,直奔侯府。

    待递交名帖后,陆议在门外等待一阵,却听侍卫回禀说:“不见。”

    一种不详的预感笼上他的心间,他道:“烦请再通禀一声,在下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须尽快见到郡主。”

    侍卫倒也眼熟陆议,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急切,便为他再次禀报。

    旁边有几人闲聊起来:“听说现在就开始着手准备了……”

    “那是,刘玄德要娶的可是我江东郡主,不得好好用心筹备?”

    陆议微怔。刘玄德娶江东郡主?莫非……

    “进来吧,陆屯田……陆屯田?陆大人——”那侍卫唤了几声,陆议这才回过神来,深一脚浅一脚往里走,只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侍卫引陆议到了书房,他一进去,便见尚香跽坐案几前,一旁,沉香的烟雾袅袅升腾,余灰垂死挣扎。

    烟雾模糊了她的面容:“伯言,你还是来了啊。”

    陆议将木匣和信轻手放在尚香面前,道:“议来晚了。”

    她忽然笑了:“伯言,送贺礼遣人交给侍卫便是。何苦亲自前来?”

    陆议敏锐捕捉到“贺礼”二字,脱口而出:“你当真同刘玄德定亲了?”他花了好大功夫,才让这句话听起来一如既往的平静。

    “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一个当世英雄来娶我,如今,我等到了。”尚香挪开目光,话音里似乎有很多鬼影子。

    陆议垂眸,也对,刘备刘玄德,汉室宗亲,手下英才云集,只待成就一番枭雄之业,只有这样的英雄才同她门当户对吧。

    “贺礼就不必了,伯言的心意,我收下了。”她把木匣推还给他。精心打磨抛光过的木匣在桌面上挪动,声音却很沉闷。

    尚香的目光投在木匣旁的信件上,信封上一个字也没有。这便是陆议的回信?

    她拿起信件,正要拆开,手指却顿住。一封逾期的回信,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更何况他是带着贺礼来的,那么,信的内容,也不难猜到了吧。

    陆伯言竟然亲自上门来谢绝她。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陆议见尚香拿起那封信,似是要拆。他喉头几滚,心跳加速。从两人幼时相遇,再到八年前的重逢、错过,倾慕、相惜,所有的情感,他都隐晦地写在信中。

    他很想知道,尚香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他甚至有些疯狂地想,只要她点个头,他会不会抛却向来的冷静自持,舍下家族的重担,抢亲带她走——那些黑暗中的情愫枝蔓横生,太久太久,如今即将得见天光,就算,最后在阳光下消散,他也无憾了。

    孙尚香随手把信放到一边。

    陆议惊诧问到:“郡主不看看信的内容吗?”

    “以后会看的,”尚香抬眸道,“反正,里面写的,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吧?”

    见陆议仍站在那里,尚香问:“伯言可还有要事?”

    陆议定定看着她,眼神黯了黯,无数盏星光熄灭。

    “议,恭贺郡主得偿所愿,恭祝郡主和夫君白头偕老,恩爱不疑……这水晶莲花灯,是,贺礼,还请郡主收下。”

    尚香抬眼看向陆议。她感觉陆议向来冷静的面具好像裂了一道缝,她感觉他好似用不属于自己的声音说着反话,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陆伯言完美下的裂缝,就在她的面前。

    尚香发出长长的、低沉的叹息:“你就这么想我收下它?若我偏不收呢?”

    陆议忽的抬头,不顾礼数地望进她的眼睛。

    “那,议便一直等着。”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叫嚣,说啊,再不说就没机会了。说你暗中为她做的一切,说你自从打造出它的那一刻起,就从没想过把它送给除她之外的任何人,说它本不是贺礼,而是聘礼。

    可他到底什么都没说。

    尚香静静同陆议对视,他眼中好像有浓重的迷雾,拨开后,是悲哀,是固执,是爱,恍惚望见她的倒影。尚香心尖微颤,在这一刻,脑海无数的电光火石间,她忽然直觉,或许这件事情另有隐情,或许两人彼此相爱却又错过,或许……

    她启唇欲问,又止。

    这样想,太自作多情,也太痛苦了。

    她要嫁给刘玄德,就不能再想下去。

    因为克制,尚香的话音起伏显得过分单调、平淡:“陆伯言,我曾经有一个很喜欢的人,我等了他太久太久。可叹到底有缘无份。我从未后悔过爱慕他,只希望,从此以后,他能和所爱之人白头偕老,携手一生。”

    陆议突然僵住,她为何突然对他说这些?为何先前不见他?为何,神色如此冷漠……

    他心间隐隐涌上一种猜测,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错过了。

    尚香也取出一个木匣:“这件礼物,是大哥送给我的,我珍之重之。现将它转赠给你。便当做是回礼罢。”

    陆议正要打开匣子,手却被尚香按住。陆议抬眼看去,她却缩回手,面色晦暗,道:“伯言何不回去再看?你若看到匣中之物,便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那么,议告退了。”陆议行了一礼,极珍重、极慢。

    “此一别,便是永别,八年友情,伯言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尚香叫住他,当说出“友情”两字时,她忽然感到浑身发冷。

    陆议的眸色变了变。

    “郡主,议想说的,都在信中了。”

    他拿起木匣,转身离去。

    尚香站起来,目送他走远。

    随着门被阖上,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她皱起眉头,视野逐渐模糊,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弯下腰,捂着胸口。

    “郡主?”居桃唤到。

    “我没事。只是,风迷了眼。”尚香的泪水不受控制地肆意流淌。

    吴蜀联盟需要这场联姻,孙权和刘备需要这场联姻,而这要用她的一生来偿付。

    她想若无其事地斩断前尘,可到底,还是做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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