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表寸心

    侯府主殿,孙权扶吴国太到主位的黄花梨透雕靠背玫瑰椅上,躬身把壶沏茶。

    “前日,曹孟德遣使,命我送质子入许都,大臣争论不休,莫衷一是。母亲以为如何?”

    吴国太近来身子大好,她接过茶盏,青瓷细腻,釉色晶莹如玉:“你大哥曾嘱托过,‘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周瑜’。”

    “儿未敢忘,只是张昭等文臣犹豫不能决,公瑾则坚决反对。”孙权细细将朝堂上纷纭言论道来。

    吴国太把盏,心事也如茶烟袅袅腾起,良久,方道:“公瑾与你大哥同岁,我就如亲儿子一般看他,就听公瑾的吧。”

    孙权明白吴国太自有一番斟酌,颔首应下,忽听吴国太屏退下人,道:“陆伯言的事情,你如何打算?”

    吴国太主动提起陆议之事,孙权微感诧异:“母亲应当知道陆伯言同陆康的关系。”

    “你大哥新造江东,诛戮英豪,方招致杀身之祸。如今你新承爵位,时局未稳,正当礼贤下士,以安众心……”吴国太缓了一缓,才道,“江东陆氏,素有厚望。陆伯言愿入你幕府,乃是投诚之举。你因噎废食,是要重蹈你大哥覆辙不成?”

    吴国太两鬓微霜,此刻眉梢眼角蕴含薄怒,依然气度雍容。

    此言如兜头冷水泼下。孙权暗自心惊肉跳,道:“母亲所言甚是。”

    “至于他日后仕途如何,便看他个人如何选择罢,你切不可妄加猜忌于他,”吴国太饮罢茶盏,意味深长道,“今日之言,你需谨记一生。”

    “母亲教诲,儿定当谨记,”孙权垂头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母亲为何这般看中于他?”

    “君臣离心,乃是衰败之始,况孙陆两家还有前仇,最易被有心之人挑拨离间,”吴国太以手绢拭唇,“你的问题我先前已问过他,他的回答同公瑾一样,条理清晰,尽呈利弊。我观他乃社稷之臣,恐怕你日后还要倚仗于他。”

    “母亲放心,若他证明了自己的忠心和能力,我定不会猜忌于他。”孙权郑重道。

    吴国太心头一桩大事放下,打量孙权,道:“权儿近来瘦削了不少。”

    “无碍,”孙权道,“母亲,我已命人准备,若一切顺利,明年便可讨伐黄祖,为父亲报仇。”

    吴国太闻言,坐直了身子 : “果真?”

    “父兄大仇,我从未敢忘。哪怕等上十余年,能报此仇,也不枉我虚与委蛇。”

    两人相顾静默无言,他们等这一天,都等了太久、太久。

    此后,孙权听从吴国太建议,谢绝使者,不遣送质子,曹操遂有攻克江南之意。只是当时北方未宁,无暇南征。

    一年后,建安八年,陆议入孙权幕府,历任东、西曹令史。与此同时,吴国太之弟吴景因病骤逝,孙翊以偏将军领丹杨太守,时年二十。

    吴侯庭院中,一壮汉匍匐于地,上半身□□,两个侍卫轮流用大杖击打他的臀部。孙尚香和徐卿云闻讯匆匆赶到。

    “三哥,你怎么又杖责边鸿?”尚香把孙翊拉到一旁。

    “让他送信,他竟误时,还找借口。”孙翊气得面色涨红,眉头皱成一团。

    “夫君,既未造成严重后果,你便饶过边鸿吧。”徐卿云盈盈福身道。

    “香香、夫人,你们不必求情,现在误时不要紧,以后延误战机,该当何罪?在战场上,敌人的刀剑可不会留情,”孙翊眉头紧皱,朝手下呵斥道,“继续打,打到他刻骨铭心为止。”

    两侍从不敢怠慢,木杖争先恐后落下,大片鲜血自边鸿的褐色裤褶上渗出。他背膀上青筋毕露,肌肉似乎要膨胀出来,结了一层细密的薄汗,反射着日光。

    孙尚香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闻他的痛呼,只听压抑的喘息和沉闷的撞击声。

    她的心突突直跳,总觉不详:“边鸿虽是家将,如此行事,只怕也会伤了他心。三哥即将前往丹杨上任,还是小心为好。”

    “香香不必多虑,我向来治军甚严,不会出岔子的。”

    尚香不语,徐卿云道:“香香,我似乎听到松儿在啼哭,你陪我去看看。”她拉住尚香的手,朝她摇了摇头。

    尚香瞥了眼孙翊,见他仍满面冰霜,只得随徐卿云离开,来到厢房。

    孙松躺在摇篮里,睁着一双溜圆的大眼睛,肉手伸向乳母手中的拨浪鼓,见尚香来了,便笑了。孙尚香照例逗他,让他叫小姑。孙松才满月,哪里会说话?只咯咯直笑,分外可爱。

    徐卿云在一旁看着,亦是忍俊不禁,片刻,才道:“你三哥就是那般性子,说他亦是无用。”

    尚香顿了顿,开口:“三嫂,我只是莫名不安,就像、就像大哥去打猎那天一样……”

    徐卿云轻轻握住尚香的手,道:“香香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你三哥,以后松儿长大了,也会保护好他的父亲。”

    尚香心中一暖,勉强扬起嘴角:“或许真是我多虑了。我始终记得,七年前,刘琬说,我的诸位兄长,虽都才秀明达,但都禄祚不终。只有我二哥,有大贵之表,年又最寿……是我失言,我只是,太过担心。”

    “无碍。若香香实在担心,我可时常为你三哥占卜吉凶,时常与你通信,如何?”

    “多谢三嫂,”尚香回以微笑,“此行也请三嫂带上我精心训练的武婢。她们看上去是普通侍女,实则身怀绝技,定能保护好你。”

    徐卿云温柔地点点头。

    翌日,前往丹杨的马车前,孙翊整装待发,依依不舍地同尚香和吴国太道别。

    “三哥。”孙尚香叫住他。

    孙翊回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偷偷把她拉到一边,小声道:“香香,我走了,你千万别打人。”

    “嗯?三哥你再说一遍?”孙尚香捏紧了拳头。

    “哈哈,我是说,等我在的时候再打,这样我才好给你撑腰啊。”孙翊半戏谑半认真道。兄妹俩笑闹做一团,自孙策去后,许久未有这般景象了。

    “对了,香香,你和那陆伯言——”孙翊挤眉弄眼道。

    孙尚香欲言又止道:“秘密。”

    孙翊还要追问,忽听马车内爆发出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孙翊忙道:“松儿又不老实,我去看看。”

    他转头朝马车走去,正要上车,又顿住脚步,偏头,朝尚香招手:“我回来后,一定要说给我听。”

    “知道了,知道了。”尚香故作不耐。

    马车就这样在众人的注视和婴儿的啼哭声中,渐行渐远,直到变成一个影子,直到彻底消失踪影……

    一切安然无恙。随着时间的流逝,尚香的担心也逐渐放下。

    直到建安九年十一月中旬。那日顾邵一如既往寻了理由入侯府见孙尚香。

    后院中,他远远看到孙尚香倚着亭中阑干,往池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抛着鱼食。陆议立于她三丈开外。

    “看到我就躲,我会吃人不成?”尚香问。

    陆议道:“议并非躲着郡主,只是公务繁忙。”

    孙尚香闻言,笑道:“‘公务繁忙’?你同我二哥倒是越发像了,也许你们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她把手中鱼食撒尽,拍拍掌,若无其事开口:“那个什么东、西曹令史,可还合伯言心意?”

    陆议正思索如何回答,尚香已经起身,走到他面前,仰头看他:“你不满意?是因为这样,你才躲着我吗?”

    陆议微微抬眼,见她眉如远山,并未如时新那样刻意修成细长的蛾眉,固是本真天趣,又有英姿显现,此刻,她眸光潋滟,双颊微红,贝齿轻咬下唇,则显出一番别有韵味的娇憨。

    “不,是因为……”

    陆议感觉心尖一颤,正要开口,忽听身后顾邵的声音:“自然是因为表兄心有所属了。”

    顾邵快步走来,笑道:“香香,你今日可还空闲?”又转头朝陆议道:“表兄,你既然公务繁忙,就不叨饶你了……我同香香有事要说。”

    闻言,陆议面色微沉,盯着顾邵手中的木盒:“议今日休沐,现下,无处可去。”

    尚香迷惑地看着两人,总觉得分外古怪。

    顾邵道:“既如此,表兄在此处休憩片刻,我同香香借一步说话,如何?”

    顾邵领着尚香,走到十几步开外。

    尚香问:“孝则今日到底所为何事?”

    “香香,我可否先问你一个问题?”

    “问。”

    “你已及笄四年,为何仍未婚配?”

    一提起这个话题,尚香气得脸都红了:“孝则,连你也来催我成婚?是我三哥——不对,四哥叫你来的?”

    “是我自己想知道。”顾邵说得诚恳。

    “就算不成婚,女子也可靠自己而活。我绝不将就。我若嫁,定嫁自己仰慕的英雄男儿。”尚香道。

    “那么,那个人现在出现了吗?”顾邵问。

    尚香一时哑然,她的目光扫过顾邵,瞥向陆议,而后立马弹开。

    “香香,”顾邵见她不答,鼓足勇气道,“我知你性格率真豪爽,我亦不想巧言令色。这个给你,你只要打开,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他将手上的盒子递给尚香。

    上好的紫檀木入手质感沉着温润,盖面饰百宝嵌,两螭首尾相衔,身披云气,舒卷自如,云纹挽成如意花结。尚香打开,只见里面静静躺着一只纯金发簪,雕凤鸟纹,做工精致,一看就价格不菲。

    “再珍贵的东西都不足以表明我的心意。这发簪,只可聊表寸心。”顾邵道。

    尚香拿出金簪,阳光下,金簪发出耀眼的光芒,华丽炫目,她回过神来,问:“孝则,你知不知道,送未婚女子发簪的含义?”

    “我怎会不知,”顾邵笑了,“香香,我想娶你做我的结发妻子。”

    尚香愣在原地。

    顾邵郑重补了句:“我是认真的,赤诚如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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