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音难觅

    密林掩映着蜿蜒曲折的小径。青瓦白墙边,黄鹂轻盈地落在枝头,转动颈项,歪头看着树下人来人往,扑扇翅膀落于地面。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粉衫女子,她面色白皙,身段修长纤细,一双杏眼活泼异常,甜甜一笑,仿佛有星光闪动。

    “你怎么掉下来了,小心被抓住吃掉,”孙尚香蹲下身,轻轻抚摸了下黄鹂的羽毛。它竟然一点也不怕人,绿豆般的眼睛迷惑地盯着孙尚香,“你若唱支歌给我,我便送你离开。”

    黄鹂高傲地仰起头,孙尚香感到有些好笑。

    “小家伙,你可是掉进温柔陷阱里了?”

    黄鹂鸣叫一声,似乎在抗议她的说法,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香香,生辰宴快开始了。”

    “云姊,我马上过来,”她起身,远远回应。

    今日是陆灵的生辰,出乎意料的,陆灵要求在陆府别院举办宴会,还特意邀请孙尚香参与。这下孙尚香是无法推脱了。

    流觞曲水,赏花写诗,孙尚香实在没什么兴趣,坐在徐卿云身侧,喝着佳酿、吃着佳肴。觥筹交错间,一群女眷叽叽喳喳聊着新近时髦。这种时刻孙尚香总觉得无话可说。

    “千月箫声余音袅袅,动人肺腑。”一女眷感叹到。

    刚才,沈回雪弹了筝曲,盛千月则是吹了排箫。

    “不,还是雪姊的筝声娓娓动听,千月自叹弗如。”

    “真不愧是沈家人,举手投足风韵天成……”

    女眷们开始互相吹捧。孙尚香打了个呵欠,正打算和徐卿云告辞,午睡一番。

    “听说,孙郡主自幼好观武事,刀法剑法皆是一流,”沈回雪忽然朝着孙尚香开口道,“不知我等是否有幸得以一见?”

    席间有低低的嗤笑声。

    还有人压低声音道:“舞刀弄剑不是男子做的事情么?”

    “和沈家姊妹一比真是云泥之别啊。”

    “估计除了刀剑也没别的拿得出手的了。”

    “噗嗤,祖上种瓜,就算一朝得势,依旧不改本色啊。”

    陆灵有些踌躇地看着席间情况,小小的脸上写满焦急。她真心喜欢孙尚香,本欲借生辰宴缓和孙尚香和女眷们的关系,不料弄巧成拙。

    若自己出面替郡主挡下,似乎是变相承认了那些讽刺。

    但若是默认郡主为自己舞剑,因着身份差异,倒像是众女眷以郡主献乐取乐,有侮辱意味。

    思来想去,只能恨自己没有伯言哥哥那般机巧善辩。

    她唤了侍女来:“你速去通知主君。”

    “陆灵妹妹,你意下如何呢?”盛千月的目光瞟来。

    陆灵眼珠一转,当下还是以拖延时间等待伯言哥哥为上策。她软糯糯开口道:“雪姊和月姊曲艺极妙,灵亦是许久未曾闻过此等仙乐了,有些贪耳,不知可否再听一曲?”

    “好,”沈回雪笑道,“陆灵妹妹想听哪首?”

    陆灵是个性子软和无欲无求的,这般要求还是第一次提出。沈回雪心中乐开了花。想必今日筝曲是正中下怀。

    见陆灵不说话,沈回雪连忙道:“《高山流水》如何?”

    “甚好。”陆灵颔首。

    盛千月抱着排箫,目光在陆灵和孙尚香之间逡巡一阵,收回来,嘴角含笑,冷眼看着沈回雪弹筝。

    徐卿云饮罢茶水,拭唇道:“香香,你接下来如何打算?”

    “既来之,则安之。”孙尚香话音方落,便见陆议怀抱古琴上前来。

    他今日玉簪束发,披一件月白色祥云纹锦袍,越发衬得剑眉星目,丰神俊朗。如芝兰玉树,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女眷的目光。

    “郡主,”陆议行了一礼,垂眸,“昔日有幸得见郡主舞剑之姿,轻盈如掠影惊鸿,遒劲如疾风劲竹。今日不敢奢望再见。议欲抚琴一曲以助雅兴,还请郡主不吝赐教。”

    “伯言还会抚琴?”孙尚香睁大双眼。

    陆议此番言论已经给足她台阶和面子。

    只见他撩袍坐下,置琴膝上。

    孙尚香捋好鬓边碎发,压低声音朝徐卿云道:“云姊为我选的那匹丝绸,极好。如今业已成衣,还请云姊一观。”

    “哦?香香莫非是要……”

    “本不欲生事,既然沈回雪说到这份上,我当然要好好表现了。”孙尚香挑起一抹嘲讽的笑,退下准备。

    沈回雪这首《高山流水》弹得怎样已无人关注,众人皆是盯着一旁端坐的陆议——以至于沈回雪弹完时,拊掌叫好之声后知后觉,还带了些终于完了的释然。

    起初还有人低声言语,陆议抬手拨弦,第一声琴音悠然回荡,涤尽尘世纷扰杂乱,众人皆是屏息凝神。

    他双手如鸾凤和鸣,一连串琴音自指尖淌出。

    如行云流水,似笑语落珠,是舞乐升平,又有歌吹沸天。

    众人紧紧盯着伯言,沉醉在琴声之中,连赞叹都忘了。

    琴声渐入高潮,琴声加急,似兵变骤生,金戈铁马兵临城下,马革裹尸铁骨铮铮,黄沙漫天。

    人人大气不敢喘一声,生怕误了听琴。

    一旁做好准备的孙尚香不知怎的,竟然想起了自己战场杀敌的愿望。

    想起了父亲和早逝的大哥。

    她只能在家等待他们的死讯,什么也做不了。

    这就是乱世。

    这就是乱世的人命。

    这就是乱世的女子。

    她睁开杏眸,只觉自己手中的宝剑有了生命,随着手心脉搏一并跳动,几乎要跳脱出去。

    若有朝一日,能亲自执剑击杀乱世,她不会犹豫一刹。

    “铮——”孙尚香拔剑,踏步翻身入场。

    她换了一袭青蓝色蜀锦襦裙,云鬓别致更点缀着金步摇,耳上明月珰随着舞步摆动,堆丝石玉手镯衬着皓腕与利剑。

    踏着琴曲,一个个剑花挽着得人目不暇接,一剑剑刺出,似有崩石之力。舞步轻盈,似随风飘荡的柳絮,又内含韧劲,同长风搏斗,有占据一切的架势。

    有她在,周遭之物尽皆黯然失色。

    琴声渐弱,陆伯言亦是边抚琴,边看孙尚香舞剑,他的琴音和她的剑舞配合得天衣无缝,浑然一体。

    沈回雪正出神,忽一阵剑风扫过,惊得她跌坐在地。

    只见孙尚香执剑回望,腰间杜若色绣金花卉纹样束带如水流飘动,如意堆绣香袋上下跌撞,锦绣披帛流光溢彩。

    盛千月亦察觉到剑风,好不容易回过神,微微眯起眼睛。

    孙尚香并非花拳绣腿。这一招一式,均是直指要害。

    一曲罢,众人亦是愣神许久,只觉尚闻余音绕梁,尚见一舞剑器动四方,恋恋不舍。

    不知是谁最先反应过来,喝了一声彩,而后叫好声不绝于耳。

    陆议起身,行礼道:“还望郡主指教。”

    不待孙尚香开口,便有一女郎禁不住起身,娇怯道:“郎君此曲甚妙,如闻澄然秋潭,皎然寒月。惟涵养之士,心无尘翳,方可为此一曲。”

    陆议笑而不语。

    “铮——”孙尚香收剑入鞘:“我却不认同。我虽不才,却知这听琴,最重要的是听味外之旨,韵外之致,弦外之音。伯言此曲,表面淡然,实则非心有执念不能为之,非不愿撞碎南墙之人,不能为之。”

    众人蜚声一片,均觉得这孙尚香乃是信口开河。

    陆议不禁抬眸看孙尚香一眼:“郡主所言不差。”

    孙尚香回以凝视,唇角微勾。琴声为心声,若不是陆议今日此曲泄露心声,她还真当他铁板一块不进油盐。

    当下众人便噤声了,只面面相觑。

    孙尚香道:“伯言,莫怪我心直口快。你这琴曲虽好,却不合琴乐‘和雅’、‘清淡’之趣,有偏执之向。正所谓刚者易折,世殊事异,伯言何苦偏执一端。”

    孙尚香举起自己手中的剑:“就如我这宝剑,若脱离剑鞘,任由其挥舞,终有一日会伤到自己。”

    陆议带着隐秘心思被戳破的震惊,抬头看孙尚香。

    她朝他笑了笑,随后转身,抱拳行礼道:“我今日舞剑,一则为庆贺陆灵妹妹生辰,二则为在场诸位,你们或许对孙氏不够了解。我孙氏之人,向来敢爱敢恨,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陆家于我有恩,此情尚香必当记下。”

    孙尚香见人群后,三哥的侍卫远远朝她招手,便微微福身道:“失礼了。”

    与陆议擦身而过的瞬间,她抛下一句:“知道我为什么能听出来吗?”

    孙尚香脚步微顿:“因为我和你是同类。”

    一样的顽固不化,一样的撞破南墙。

    陆议收回目光,一双星眸如幽幽古井,忍不住自嘲一笑。

    她说得对,他并非心无尘翳之人。

    甚至可以说心思不纯,用心险恶。

    他的过去充满淋漓鲜血,目睹亲人枯萎在自己掌心。过早看透炎凉世态,过早学会名利场上,如鱼得水,圆滑周全无可挑剔。

    即便尚为孩童,也不得不爬上名门世家的赌桌,戴上面具,伪装声音,瘦弱肩膀抗下家族纲纪门户。

    同类?

    知音?

    他自嘲的笑意愈发加深。

    孙尚香走向侍卫,那侍卫耳语一番,她神色骤变:“我即刻起身返回吴宫。”

    陆议抬手,垂眸,盯着袖间露出的一截五色丝线。已过端午半旬有余,五色彼此纠缠绵延,顺着手腕起伏,在午后阳光下炫目到有些刺眼,和素净的月白锦袍格格不入,不合时宜。

    是了,那本不属于他。

    “陆申,替我送送孙郡主。务必平安送至吴宫。”陆议淡然开口。

    陆家和孙氏之间的血海深仇,十数年来,他从未忘记。

    救下孙尚香,护着她,大半是为了在孙氏投石问路,为陆家谋个出路罢了。

    陆议手微下按,那截纤细的冰丝便没入宽大的袖中,不见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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