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元

    二人一入包间,雯萱便紧紧抱住了若微:“最近过得还好吧?”

    若微看着大姊姊关切的脸,不想给她添烦恼,便说:“我过得还好。”她流下眼泪:“让家里人担心了。”

    “你说得什么话!”雯萱嗔她:“知道你过得好,我才心安了。你不知道,最近,一想起你,我就……”她的眼泪亦滚滚落下。

    二人哭了一会,终于都平静下来。雯萱握着妹妹的手,问:“现下没有旁人了,就我们两个,你老实告诉姊姊,殿下待你好不好?”

    若微沉默片刻,才道:“好与不好,又能如何……”她顿了顿:“反正只能这样了。”

    雯萱看着神色平静的三妹妹,眼泪又落下了。若微竟变化这么大!上次见面,还是半年前,她在夫君的陪同下回家中省亲,那时三妹妹还是个小娘子的模样,娇娇柔柔,爱闹爱笑的,怎么才短短半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也对,她刚刚说傻话了。若微是什么性情,她不知道吗?不管太子待她如何,这般强迫了她去,她肯定是郁郁不快的。

    “是家里对不起你。”雯萱哽咽道:“真是苦了你了……”

    “姊姊说这些做什么。”若微勉强笑道:“都过去了。”

    以前若微怎么会这样说话?雯萱听了,心里更是难过。她又哭了一阵,引得若微又流下泪来。终于情绪缓和过来,“都怪我,无端端惹你哭做什么……”雯萱擦拭着眼泪

    “这有什么。”若微轻声说:“看见姊姊,我就很高兴了。”

    雯萱心一痛。她抚着若微的手:“好妹妹,难得见着你了。”雯萱一字一顿地说:“有些话,哪怕不太好听,我也一定要同你说。”

    若微心在下沉,大约猜到雯萱想说什么了,但仍是道:“姊姊请说。”

    “我知道你心里百般不愿,不管那人有多尊贵,待你有多好,这样索了你去,你必然是有怨的。”雯萱的声音充满了苦涩:“但正如你方才所说的,好与不好,都只能这样了,你一定要打起精神,好好过日子。你去了天家,家里无法给你仰仗,只能看你自己了……”

    若微垂下头,默默无言。

    “刚刚我瞧着,殿下对你,是有几分喜爱的。”雯萱紧紧握住她的手:“你想什么,姊姊都知道,可是我们怎么能和人家对着干?那些苦呀,怨呀,咽一咽就下去了。人生在世,谁能不受几个委屈?长长久久活着才是正理。”

    “眼下东宫没有正妃,嫔御也甚少,你去了长安,有殿下的喜爱,日子不会难过。”雯萱恳切地望着妹妹:“你要好好过日子,不要想着我们,只想着自己就好了,知道吗?”

    若微无言许久,她的心又酸又痛,她没有当面反驳姊姊,只是道:“姊姊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雯萱看着她像是听进去的样子,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

    二人不觉时光流逝,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久话。忽然,听见外头喧闹起来,都是一怔,紧接着,便听见杨颂走出包间,着急询问左右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随从回到:“不知哪里传来的消息,说新雨坊有富人家宅要采买仆婢,好多百姓带着儿女匆匆地来了。”

    新雨坊周围居住的多是官宦之家,豪富大族,寻常也多是这类人来此逛玩。只是奴婢交易,通常都是在东市。一般哪户人家缺了仆役,都是遣人去东市采买的,断不会在此进行。

    杨颂听了,立时便皱起眉来:“什么乱七八糟的,赶快……”

    话还没有说完,赵郁仪便走了出来,打断他:“带我下去看看。”

    杨颂一惊,他连忙道,“殿下,您万金之躯,怎可……”

    赵郁仪向他投来极为冷淡的一眼,然后自己走下去了。

    杨颂连忙跟上。

    随从还站在原地,反应不过来。

    殿下……他慢慢回想着这两个字,忽而惊得跳起来,连忙跟下去了。

    若微和雯萱在内听得一清二楚,对视一眼,走出了包间。

    在二楼上,恰好可以看见街上全貌。

    若微一眼望去,霎时便心惊起来。

    只见刚刚还一片祥和的街道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许多人。大多数都衣衫褴褛,呆呆地站着,眼里都是一片茫然的热切。更令若微心惊的是,几乎所有的孩子们,头上都插着草标,甚至还有大人也……

    若微简直不忍细看。

    雯萱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这……”她的渐渐发不出声音了。

    赵郁仪看着眼前的场景,一时无话。

    身后的杨颂低声解释道:“这是都是受盐事波及的平民……自盐船倾覆后,不止河南地陷入盐荒,扬州亦是用盐紧张。一些不法盐商,趁机哄抬盐价……这些人都是被盐价活活拖累至此的。”

    赵郁仪的脸色陡然沉下来,久久没有出声,众人偷觑他如霜如冰的面容,心下都无比焦灼。杨颂更是紧张得心里直打鼓。忽然,有一年轻汉子想要突破护卫的阻拦,扑上前来,被拦住了,便跪下来,哀切道:“郎君!这位郎君!行行好,买下我们一家吧!我们都很能干活,绝不会叫您亏钱的……”

    有一女孩儿因为身形矮小,一时没有拦住,冲进来,然后摔倒了。她没有站起来,只是一下拽住赵郁仪的袍子:“求求您,救救我耶耶吧……”她边哭边说。

    所有人俱是一惊,护卫慌忙想把她赶走,杨颂连忙冲护卫使眼色,护卫便默默止住了动作。众人俱屏息望着赵郁仪,等待着他的回应。小女孩察觉到自己仿佛做了错事,眼泪流得更凶了。

    赵郁仪却只是将她扶了起来。

    一时之间,众人都惊住了。

    尤其是杨颂,他望着赵郁仪,说不出一句话来。

    女孩儿站起来了,她睁着含泪的大眼睛,望着着眼前温和好看的大哥哥……

    大哥哥的身上还香香的……

    女孩儿呆住了。

    几息过后,那年轻汉子方如梦初醒,他焦急地冲上前去,抱住自己的女儿,“丽娘,没有摔疼吧?”

    汉子抱着女儿左看右看,确认孩子没事了,刚刚松一口气,又慌忙跪下,道:“丽娘不懂事,冲撞了您……”

    赵郁仪温和道:“无事。”

    他示意护卫扶那汉子起来,又说,“以后叫孩子小心些。”

    汉子嘴巴张张合合,还想说什么的样子。

    赵郁仪却已经转过头,对杨颂说:“叫人把库存的盐都分派下去。”

    .  杨颂一惊,结结巴巴地说:“郎君,下官也想,只是……”

    “他们有什么想法,只管找我说。”赵郁仪的脸色倏地冷下来:“你依命行事便是。”

    杨颂暗暗一喜,恭声道:“下官遵命。”又连忙吩咐手下人行动起来。

    众人听了消息,还是呆呆的,全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是都不禁抬眼望去。

    烈日下,大殷年轻的储君面容俊美,其姿仪之伟秀,如玉如山。令所有人一眼望去,都生出目眩神迷之感。

    还是那汉子先出声了,“郎君……您是说,咱们有盐了?”

    赵郁仪微笑点头。

    汉子大喜,一下跪下来,哽咽道:“您的大恩大德,小人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其余人终于反应过来了,俱是感激跪下。

    四下响起一片哭声。

    楼上,若微与雯萱看在眼里,俱惊诧不能言。

    待盐运来以后,赵郁仪便走到一旁。

    杨颂跟在赵郁仪身后,心里以七上八下的,不敢说话。

    赵郁仪淡淡看他一眼:“继续方才在楼上的吧。”

    杨颂心里直打鼓,犹豫了半晌,顾忌着不好惊动周围的人,只是低下头,恭敬地说:“臣有罪,请您责罚。”

    “你何罪之有?”赵郁仪微微一笑:“刚刚不是演得挺真的吗?”

    杨颂赧然。殿下一定是知道了,这假消息就是他传出来的,是他把那些百姓故意引进来。此刻太子有意揶揄挖苦他,他也只能道:“您勿戏弄臣,臣知错了……”

    赵郁仪等了一会,见杨颂脸上惶然逐渐加深,方才开口了。

    “也罢。”赵郁仪说:“你在江都,纵然心有黎元,有意做事,挈肘颇多,也是不易。”

    杨颂微微松一口气。

    然后听赵郁仪微微冰冷的声音传来:“孤原谅你一回,下次不许了。”

    杨颂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连忙道:“殿下的大恩大德,小臣绝不敢忘。”

    赵郁仪看他一眼,微笑道:“现下可以好好说说江都的情形了吧。”

    杨颂心里又是一打鼓,方才在茶楼上,他的闪烁其词,原来早就被对方看出来了……他心里又敬又畏。望着眼前的人,只觉得其天授之姿,天人之表。再不敢有小心思,一五一十地说起江都的情况来。

    和姊姊道别后,回去的路上,若微好久没说话。她想起分别时姊姊含泪的眼睛,姊姊一句话也没有说,但若微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于是若微也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此一去,不知要多久才能再见了……若微伤感不已,何况,今日还发生了这样的事……

    赵郁仪见她沉默无言,以为她不舍得家人,便道:“日后还是能相见的。”

    若微的确不舍得长姊,但她知道自己沉默的原因不仅仅是这个。马车内透入稀疏的月光,模糊地落在赵郁仪一贯显得冰凉的眉目上。犹豫了好久,若微还是出声了:“……郎君,像今日这样的事情,有很多吗?”

    赵郁仪微微一愣,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若微在说什么。“如今的扬州……”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实话:“的确是的。

    若微露出受伤般的神色。

    赵郁仪凝视着她明丽的眉眼,天真又赤诚的,这样明显的爱与嗔……他心下有些感慨,却又不禁微微的向往。

    “你自幼长在深闺之中,自然不会有人同你说这些。”赵郁仪道,“这样的事情,自古以来,何曾有断绝过?大殷如今正处治世之中,比起前代,已经是千好万好了。”

    月光抚在若微的脸上,是雪一般的冰凉。佛自盘古开天地以来,便一直是这样的月光。若微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地,面对的是何人,忍不住喃喃道:“连治世……都是如此吗?”

    赵郁仪一时怔住。诚然,此话是极不合时宜的,若听到旁人耳里,只怕会被认为对国朝怀有异心,然后被判个谋逆之罪。但奇异的,听闻此言,赵郁仪心中并没有怒意。

    “何必要这般想呢?”他沉吟片刻,“绝对的根除恶事,凭借人力,是完全无法做到的。但若能‘树德务滋,除恶勿尽’,便能达到人间的理想之境了吧。”

    若微若有所思,不禁问了一句:“树德务滋,除恶勿尽‘,您……便是如此吗?”

    赵郁仪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微笑道:“乾坤之内,道长悠悠。”

    若微一时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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