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的对象是裴廷辉。

    赵茜茜下意识转头，才发现，身边的其他人都自由散开，去了别处。听众席上，就只剩她和裴廷辉。

    她跟着卫歌的眼神转头，目光在男人脸上凝聚时，又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听到动人之处，竟然下意识用手指，旁若无人地，点了点自己膝盖。

    这怕不是“万静丛中一点动”，拉低了人家欣赏音乐的气氛？

    而且她点的还不是一两下，而是点了……好长一段时间？

    赵茜茜：………………

    而且，在她手指最初点在自己膝盖上弹动时，身边的男人似乎视觉被惊扰，目光从前视卫歌的角度，意外地转向她这边，看了看她的手指。

    随即，转向她的脸。

    她当时脑子不在这儿，虽然余光捕捉到了人家的反应，却愣是没回过神来，继续点。

    没看清男人随后是什么眼神，只知道他不动声色地把注意力又转回到音乐欣赏里去，默许了她继续这种沉浸式敲木鱼的行为。

    赵茜茜：“……”感觉现在自己心都要烧穿。

    这时，卫歌从安姿手里拿过一杯香槟递给她，再递给裴廷辉一小杯威士忌，问他“怎么样”时，男人的视线朝她转了过来。

    黝黑的眸光似谐谑又真诚：“你觉得怎么样？”

    赵茜茜：“……”

    这是内涵她吧？

    冷不丁被提问，赵茜茜的脸“噌”地就红了。心里一阵惊恐，随即激情唾骂裴廷辉，现场出题突然开考真不是人！

    可奇怪地，就像听到她的绝望内心，看着她的这双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忍俊不禁。

    卫歌的目光也笑盈盈望了过来，赵茜茜陷入CPU干烧的焦灼中，豁出去了。

    她说：“我是外行，随便乱说可以吗？”

    卫歌眉开眼笑：“外行本来就有权利随便说！”

    迎着两个资深玩家的目光，她脸红脖子热，却不知从哪儿借来的胆子，捏着手里的香槟杯，边回忆，边徐徐说：“好听……很安抚的曲子，很温柔，但也很克制，又很有感情。”

    卫歌点着头。

    赵茜茜深思，他们却都没打断她，耐心十足地等着。

    她获得了宽松的思考环境，终于想明白后才接着说：“但中间有几处，好像特别难。卫先生的感情浓烈，就弹得……有点紧？”

    最后一句，她不是很确定，语调微微上扬，向两人算是询问。

    两个男人竟一起笑起来，眼中是各自的欣赏。

    卫歌笑说：“喔，茜茜的确……”

    他撇开头去，像是在跟裴廷辉肯定某个答案似的，说：“审美天赋很高啊！我那么点儿问题都让你听出来了！”

    赵茜茜：？

    他为什么对裴廷辉说她“的确”审美天赋很高？

    “的确”这种话，不是要在确认对方判断一致的前提下，才会用的吗？

    但以上狐疑只一闪而过，CPU快着火的赵茜茜转瞬就忘了。

    此时，卫歌朝赵茜茜举杯，热情笑道：“我们这个，是给裴总的保留曲目，他喜欢消费我——总而言之，‘余音小筑’特别荣幸你能来！”

    他把酒一口闷了，朝她致意后，又一拍裴廷辉的肩，亲热道：“你们随意！”

    说完便走开，去招待其他客人。

    赵茜茜呆在原处，脸上的温度还没消，大脑也回到了对某些人临时出题卑劣行径的唾骂里。

    似乎是身体本能需要这样发泄，才能让刚才的高压快速泄去。

    隔了几秒才突然意识到，旁边有人看似在慢慢品酒，其实就是在等她。

    赵茜茜：“……”

    骂也骂够了，脸该不该丢的也都丢完了，现在迎着那么好看一张脸，她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打算再豁出去一把，摆烂到底。

    于是她斗胆问他：“刚刚那是什么曲子？”

    裴廷辉神色愉快：“想不起来？”

    赵茜茜经他提示，脑子一亮：“哦，你经常在书房里放……的……”

    最后那个“的”字，一不小心声音弱到劈了。

    因为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并没有正大光明跟裴廷辉一起，在他的书房里听过什么曲子。

    裴廷辉每次播放音乐，声音也都很小。

    ……好的，其实就是最近常常，在隔门听到他回来后，或者深夜没有听到动静，想要确认他是否回来时，她会找个借口出门下楼。

    然后在经过对面人的房门时，会刻意放慢脚步，竖着耳朵听一会儿。

    如果是听到他在开会，她会立刻闪人；但如果听到他在听音乐，她会忍不住驻足，跟着听一会儿。

    主要是好奇。

    没想到就这么点好奇心，这么一点点微不足道、背着他做的小动作，才没多久，就这样被诈了出来。

    赵茜茜的脸烫得快着了，内心一群惊慌失措的羊驼跑过。

    男人却只是淡淡笑着，丝滑接话：“《哥德堡变奏曲》。卫歌弹的前三组。确实常听。”

    赵茜茜：“……哦。”

    裴廷辉这时的侧脸被窗口投入的阳光勾勒，立体的五官呈现出小范围的金色通透感。

    这让他看起来，仿佛不再是那个每天在商海中杀伐的大佬，只是个热爱某样纯净事物的年轻人。

    他的背景从钢筋水泥的大楼一键替换，成了云阶月地的仙境。

    赵茜茜失神刹那，听到男人的声音持续传来，好像他携她出席朋友的社交，不是任务，是真的带喜欢的姑娘出游，愿意分享更多关于他的私世界。

    他说：“这系列曲目，有精密、工整的结构。它的动人之处，在于演奏者对结构的准确控制。稍不注意，就可能破坏它最完美的状态。”

    赵茜茜：……

    这位的情绪，竟然需要那么精密工整的方式来抒发？他上班还不够精密工整的？

    可能大佬大都有点疯在身上。

    不过，裴廷辉的欣赏偏好，她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她尝试找共同话题，说：“我想起来，大艺术家蒙德里安，就是用三种原色的方块和大小不同的空白，来展现他心中的和谐世界。”

    裴廷辉缓缓点头，修长漂亮的手指举起酒杯，小抿一口，若有所思。

    看起来他也赞同了她，赵茜茜却敏锐感觉到，又来了——他对她不时闪现的那种怜悯。

    似乎她对他的贴心迎合，并不是他想看到的。

    赵茜茜有点毛躁，于是，她再一次豁出去了，坦率道：“但我不太爱听古典乐。总觉得它们都是单向输出，太孤独了。”

    裴廷辉不露声色看向她。

    赵茜茜干脆把自己这方面的贫瘠底色，完全展示给他。

    她认真说：“我还是比较喜欢可以唱出来的歌。这样音乐一起，我就能跟创作者分享情绪。不高兴的时候，他们替我哭，高兴的时候，我还能压过他们，成为更牛的那个。”

    不知是不是错觉，刹那间，她感受到裴廷辉之前释放的那点怜悯消失了。

    他失笑，朝她举了举杯，说：“你会成为最牛的那个。”

    放下酒杯，他起身，拍拍她的后背，说：“走，跟他们玩会儿。”

    赵茜茜回神：“噢，好。”

    事实证明，裴廷辉的这帮朋友，是真挺好玩的。

    他们不客套，不抱团，不假嗨，也绝不冷漠。

    属于他们不会捧着你，但你要肯找他们，他们也并不吝啬怀抱的类型。

    刚才在四重奏和卫歌的表演过程中，人们也看到了赵茜茜的涵养。

    她跟那些凡事做与不做，都是为了表现自己的人不同。她的世界，有空间留给别人和别的事物。

    所以，哪怕她真像自己说的那样，对他们喜欢的诸事都一窍不通，但她的底色也跟他们相同——能真心欣赏跟自己的世界不一样的东西。

    于是，在这对新婚夫妻携着手走近他们时，朋友们一把把她拉入局，开始以每个人都开心为目的的疯玩。

    卫歌和安姿的这栋余音小筑，据说最初买的目的，就是能跟朋友们有个听音乐又不用奔波、不用跟熟人装来逼去的地方。

    但后来发现，这个目的仅用一层楼就绰绰有余。

    于是，剩下的房间，就改做了游戏室，影音室，表演室，劲舞房……顶楼甚至还有一间画廊，里面挂满凌诏的原创和名作仿画。

    赵茜茜别的不好判断，但凌诏的画，真的把她看呆了。

    这就是大佬的世界吗？凌诏的名字怎么还没有让世界为他起立鼓掌？

    她稍稍向画家表达了一下此番感受，凌诏却只是微笑摆手，说：“自己玩玩儿，当不得真。”

    赵茜茜：“……”

    好一个深藏功与名。

    不过，就算是普通的玩乐项目，就算是这帮副业公子哥的女伴，赵茜茜发现也各有各的专长。

    有人游戏特溜，有人跳舞特好，有人兴奋劲一上头，就坐到卫歌的钢琴边，给他们现场来段叮叮咚咚的即兴爵士。

    赵茜茜——鼓掌鼓得最好。

    如果换在过去，她也许会就此感到自己像只丑小鸭，怎么好意思跟这么多闪耀的人站在一起。

    但现在换了视野，她很快摆脱了过去思想的惯性。

    人活一世，目光还是要多看看自己。

    她心不坏，人不笨，也有了一点自己的专长。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培养这点专长。四舍五入就等于她是这帮大神的雏形，而他们就是她的未来。

    因此，后来的时间，赵茜茜跟新朋友相处得毫无障碍，所有人都很开心。

    她不知道，在她没注意的地方，有一双眼睛，把她最初的拘谨，中间的沉思，以及沉思后放飞心情的快乐，都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