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

    回到侯府的小房间,安珞阳躺在床上怎么也得睡不着,但想着明天就要赶路了,直到凌晨才勉强睡了一会。

    第二天一早,兴牧就过来开门了,还拿来了她装衣物的包裹。安珞阳趁此机会洗了个澡,每天关在这里,除了尿壶有人定期来倒,一次澡都没有洗。虽然天气逐渐转凉,但她身上的馊味也逐渐明显了。

    前厅坐着两个人,是宁阳侯和世子。

    陈应诏在前厅跟父亲和兄长告别,三言两语便结束了,示意安珞阳跟着她走。

    陈应诰坐在宁阳侯右手侧,脸色有些惨白,看了一眼安珞阳,但没说什么。

    安珞阳朝他做口型,“都怪你。”安珞阳确定陈应诰是看懂了的,但他却只是淡淡一暼,随后将目光转向别处,什么也没有表示。

    脾气倒是好。

    府门前早准备了几匹马,没有车轿,应该是准备一路快马兼程,风餐露宿了。可怜她这刚在金陵休息了不到几天,就又要骑马赶路了。

    兴牧把缰绳递给她,不客气地说道:“你可别想着偷跑,我一路都会紧盯着你的。”

    “放心吧,兴牧小大人,民女绝对不会起什么歪心思。”安珞阳白了她一眼,直接翻身上马。

    到了城门外,安珞阳边看见城外站着一群人,都牵着马。为首的一人看见陈应诏过来了,上前半跪下拱手行礼:“千户大人,下官已清点好人数,共缇骑二十人,听候大人差遣。”

    陈应诏抬手示意他起身,“明宣,你带着十人先行出发,以最快速度赶往云南府,剩余十人便跟在我后面。”

    “是!”卫明宣骑上马,向身后的缇骑喊道:“前面十个人跟我走,其余人留在此处听候千户大人指挥。”说完,便一甩皮鞭,马嘶叫一声便向前跑去。

    前面的那些缇骑也都一个一个地骑马跟在后面,马蹄声急促而有节奏,几息的功夫就全都出列马蹄声乱,路上溅起大片的黄尘。

    安珞阳掩住口鼻,眯着眼睛看。这些缇骑卫虽然都穿着便服,但依旧整齐有序,军容肃穆,都说南京的镇抚司里都是些混吃的庸碌之辈,今日一看,也不见得都是那么回事。

    安珞阳不知道的是,这些缇骑都是陈应诏特意挑来的,他在镇抚司任职时,就有心培养自己的势力,经过两年物色人选,正好趁着这次机会,把他们全调到了自己的麾下。

    陈应诏拉起缰绳出发,后面的缇骑便陆续跟在身后。

    一路狂奔,偶尔会有停下歇息的时候,路途无聊,安珞阳还没有说话,倒是兴牧少年气性,耐不住寂寞,先开了口,“你是从云南过来的?”

    “是啊,怎么了?”安珞阳莫名其妙,瞥他一眼。

    “听闻云南到处都是毒蛇蛊虫,烟瘴密林,那里的百姓都会巫蛊之术,非常排外,外地人路过都会被抓起来。”

    安珞阳忍不住笑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从书上看来的。”

    “确实是有的,不过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怕,只要遵守当地的风俗,不冒犯人家,人家也不会无缘无故抓你们。至于巫蛊之术,修习此道的人极为少见,云南密林多,虫蛇也多,当地人自然了解虫蛇的毒性,不过被无知之人误解,然后以讹传讹,造成这样的玄虚之说。”

    “原来如此。”兴牧恍然大悟。

    趁着歇息的时候,安珞阳拿出行囊中的笠帽撑开遮住脸,之前没有戴,被掀起的灰吹得满面都是烟灰。

    兴牧看着忍不住道:“果真是女子娇气。”

    “就是娇气,怎么了?”安珞阳瞪了他一样,瞧着有些呆楞的兴牧,她突然生出了一股戏弄之心,嬉皮笑脸地凑上前问:“要不我也给你一块布蒙着,”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她用来遮眼睛的灰帕子,往兴牧脸上盖。

    “我不要!”兴牧伸手挡住抛来的帕子。

    “那你是不喜欢这个颜色吗,放心我还有其它的,只是都是红的绿的,怕你不喜欢,还是你就喜欢这些颜色,放心,姐姐不会笑话你的!你家主子也会体谅你的!”

    兴牧脸色由红转白,变了又变,有些语无伦次,“你怎这般不知廉耻!”

    “兴牧,你怎么能这么说人家呢!我好歹是一个女子,你不要污了我的清白!”

    “你……你!”兴牧刚刚话说出口就觉不妥,但听见安珞阳这么说,他的悔意立刻变为了愤恨和抑郁,早知道他就不开口了。

    “哈哈!兴牧你如今几岁了?跟了你主子多久?”

    兴牧摆头不说话,却见安珞阳的腿上渗出了鲜血,暗暗留了个心眼。

    安珞阳一路与兴牧插科打诨,胡搅蛮缠,以排解路上的无趣,到达客栈休息已经是晚上,安珞阳虽然身体又饿又痛,但是却更困,一下马就要了个房间,洗完澡之后倒床就睡。

    她虽然早已习惯骑马奔波,但架不住腿伤才刚刚愈合,经过一天的颠簸,伤口不可避免地裂开了。路上无法治伤,陈应诏那个瘟神想必也不会有脸色,恐怕还会奚落她一番。

    想及此,安珞阳不准备开口,找了块布绑住裂开的伤口,倒床便睡了。

    再次醒来已不知是何时,她睁开眼迷迷糊糊看见一个黑影坐在桌子边上,她以为是兴牧,仔细一看,却是陈应诏。

    “你要做什么?”

    陈应诏指了指桌子上的饭菜。

    安珞阳睡醒之后就没胃口了,虽然陈应诏是好心给她送饭,但她还是觉得烦人,“有何事?”

    陈应诏一如既往地自说自话,“从金陵到云南约有四千多里路,按今天的速度大概需要半个多月就可到达。”

    比她之前用的时间要快许多,但他估计是没走过云南山地,不知道实际走下来需要的时间要更多,安珞阳不想多说,只问:“你走的是那条路?”

    “往西南方向走,一路过徽州、湖广和贵州,直奔云南府。”

    “我知道了。”

    “地图画得粗糙,还是十几年前绘的,与实际恐有出入,进入云南之后,就需要你带路了?”

    “好的,到时候我会跟你说的。兴牧呢?”

    “在外面吃饭,这段时间我看着你。”陈应诏突然问:“你的腿伤恢复得怎么样?”

    安珞阳把脸从枕头里抬起来,望见他隐在黑暗中的的半边脸,一如既往地冷酷严肃。安珞阳压低了声音,闷闷地说:“没什么问题,不会耽误了你们的进度的。”

    陈应诏闻言点了点头,“那便好。”安珞阳正要倒头睡觉,却见陈应诏领了一个老先生过来,“大夫请。”

    安珞阳不明所以,“做什么?”

    “看看你的伤。”老先生走近示意她把伤腿拿出来,安珞阳稍稍平息了之前的烦闷之情,乖乖把腿从被子里探出来,拉起裤脚。

    伤口上紧紧勒着几圈布条,现在已经有了一些血迹渗透出来,伤口被刀划得很深,本来经过几天的修养,伤口已经开始结痂愈合,但今天骑马的时候,又裂开了。

    大夫掀开布条,重新上药包扎好,随后留下两个药瓶,嘱咐道:“要记得每天上药,腿不要剧烈运动。”

    “我要骑马赶路。”

    老先生抬头瞪了她一眼,“那就用一条腿骑。”

    “……多谢。”

    老先生收拾好药箱便出去了,陈应诏没说话,跟在后面也离开了。

    紧跟着兴牧便进来了,坐在窗户边的椅子上,为了监督安珞阳,他一直跟在在离安珞阳不远处,晚上就用绳子把安珞阳的手跟床架绑在一起,再去睡觉。

    不过他一向很警觉,一有动静,立刻就会醒来,安珞阳根本没机会。

    安珞阳撑着下巴,笑着问他,“是你跟他说我的伤口崩开了?没想到兴牧这么好心肠,这么关心我。”

    兴牧的脸色稍稍有些不自然,把脸偏向窗外,“我不过是担心你在路上病死了,到时候没人帮我们指路,是大人心善,还专门给你请大夫。”

    安珞阳笑得更愉快了,“兴牧,你可比你家大人好多了。”

    兴牧剧烈地咳了两声,从怀里掏出绳子,按规矩把她绑了起来,随后在窗户边上靠着假寐。

    这一路过来,安珞阳发现,兴牧虽然外表看起来比较正经,但其实内里单纯天真,还有些无知的憨傻,对她这个被看管起来的犯人,心肠也好的可怕。

    可惜的是,许是因没见过什么世面,只知道唯自家大人马首是瞻,有时激动起来还会结巴。

    安珞阳喜欢逗他,他哪里招架得住安珞阳古怪的性子,总被逗得大窘,安珞阳有了逗乐子的人,被软禁的路途上也愉快了许多。

    往后的十几天,队伍有时能够找到客栈住店,有时候就露宿野外,除了晚上睡觉,就没怎么歇过,甚至中午好几次都是简单的吃一下干粮就继续赶路。

    陈应诏手下的那些缇骑丝毫没有怨言,甚至很少说话,通通令行禁止,一丝不苟地执行任务。

    安珞阳十分庆幸座下的是一匹好马,否则被累死了都说不定。除此之外,安珞阳倒也没觉得有多难熬,在之前他跟师傅游历,比这辛苦的时候也有,而且腿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其实安珞阳是计划着到了云南便想办法逃走的,云南林深草密,钻进密林里,这些连路都不认识的任务根本不可能找得到她。

    到时候天高任鸟飞,陈应诏便是气极,也奈何不了她。

    但路至中途,安珞阳倒没有了逃走的心思,陈应诏想查清楚,安珞阳也未尝不想知道那封信到底是谁给她的,这件事不查清楚,终究是个祸患。

    呆在陈应诏身边,虽然有人时时刻刻地盯着她,但至少不饿着她,也不严刑拷打,何况她的银子还在他手里,看在银子的面上,她暂且忍一忍。

    越往南走天气越暖和,进入云贵地带,除了少数地势高的地方有风雪,天气冷,其他地方都是像进入了春天一般天气和煦,这样的感觉在进入云南境地越发明显。

    云贵的山路拖延了他们很多时日,比预期的要长许多,一共走了二十二天,中间几次换马,到达云南已经是腊月二十五,平时这个时候大家都应该回家过年了,但云南在年末过春节的部族不多,除了汉人聚居的地方,很少能看到年节的活动。

    穿过安珞阳熟悉的曲靖府,便是云南府,黔国公府便是在这里。

    洪武年间第一任黔国公沐英在此修城建府,后又在翠湖边修建柳营,牧马屯兵。随着沐家在云南的势力越来越深厚,柳营逐渐成为了沐氏别业,柳营士兵也成了黔国公府的私兵。

    云南府里生活最多的是夷族人,散布在各个密林中,过着原始的部落生活。而在滇池边上,有着云南府最大的城池昆明城,来自各地的人在此聚居。

    陈应诏一行人进入云南府后,便乔装成了贩马的外地商人。安珞阳走在最前面,负责指路,以及和当地人沟通。

    率先赶来的十人在到达之后,暂时藏身在城外,在周边打听消息。

    陈应诏到了之后,和卫总旗在一家汉人开的客栈碰面。

    这座客栈叫做异客居,是整个云南布政使司最知名的汉人客栈,掌柜是山西人,很早就跟着祖辈迁到了云南,安珞阳跟着商队做生意的时候,在这里住过几次。

    进去之前,安珞阳朝陈应诏请求道:“这里的掌柜是我熟悉的前辈,或许他知道些什么,可否让我去问问?”

    陈应诏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示意兴牧看着。

    安珞阳进店便看见掌柜王顺和站在柜台,走过去跟他打招呼:“王叔,近来可好?”

    “诶,这不是珞阳吗?你倒是长越来越俏了!”王顺和看见是她,喜笑颜开,连忙走出柜台,“你这时候不是应该在福建吗,怎么会到这里来?”

    “此事说来话长,我来这里是有件事要办,暂时脱不了身。”安珞阳瞥了瞥站在身后的兴牧,压低了声音。

    王顺和立刻会意,“你身后的那个男子……是何人?”

    安珞阳故意抬高了声音,“我带了十几个人来住店,是支从外地来的马队,第一次来。”

    王顺和听她语气有些不对劲,压低了声音问,“可是有……”

    安珞阳摇头,朝他挤了挤眼睛,含糊道:“他们都是金陵来的人,您看在我的面子上,可要多照顾一点!”

    “放心,可还有什么需要王叔帮忙的?”王掌柜也是走南闯北过来的,哪里听不出安珞阳话中的玄机,心中不免忧惧,却听安珞阳转了一个话锋,“王叔可曾听说过柯华这个名字?”

    “柯华?柯这个姓氏倒是很少见,我倒是知道有一个叫柯衡的人,他常常往来于云缅之间,做琥珀、玉石生意,对了这两年也开始做卖烟草,你可是为了这个打听?”

    听到他是在云缅往来,做的又是玉石这种暴利的买卖,安珞阳本来觉得这两人应该没有关系,但听到后面关于烟草的事,安珞阳不免有些怀疑,柯衡与柯华并不排除是同一个人,又或者柯华与这个柯衡是亲戚。

    安珞阳问:“柯衡可有兄弟或者儿侄?”

    “并未听说过,不过我也只见过几次柯衡,对这事不太清楚。”

    “王叔上次见到柯衡是什么时候?”

    “还是三个月前,好像是打东边回来,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王叔可否帮我留意留意柯衡的消息?”

    “我在这里也有些人脉,帮你问一问他们,至于结果到底怎么样,我就不能保证了。”

    “多谢王叔。”

    “客气什么,不知你师傅最近身体可好?”

    “劳您挂念,师傅的身体已经好多了,说不定过段时间就能来找您喝酒呢!”

    “那便好。”

    其实,王掌柜一开始跟她认识,更多的是因为师傅。王顺和很多年以前,受过她师傅的恩惠,因此对安珞阳一直都很照顾。安珞阳一开始进的商队,就是他帮忙介绍的,后来做生意,也都有他帮忙。

    “对了,您最近可有听说什么不寻常的事?比如地方上有调兵……”

    “调兵,没有啊,难道——要出事了?”王掌柜脸色不禁有些变了。

    “倒也没有,王叔你别担心。”安珞阳突然往前走了一步,偏了个身子,避开兴牧的视线,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帮我给我师父送个消息,就说我在这里。”

    “好,你要小心。”王掌柜心领神会,立刻也明白了。

    “多谢王叔。”

    话音刚落,兴牧就走近了一步,安珞阳立刻回头,笑道:“我们回去吧。”

    安珞阳来到二楼,陈应诏跟卫明宣说完了话,就一直站在二楼的栏杆旁,不知再思考什么。

    安珞阳走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他望着远处一片恢弘的琼楼殿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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