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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刹的逆鳞(1)

    观音像入城后一路被送往千秋寺,消息传进宫内,宫女太监们私下间议论纷纭,争相传递,顿时无人再关注南荣使团入京之事,都恨不得能立刻去千秋寺一瞻菩提宝相。

    当时萧清规正在翰林别院,吕琮的腿已经接好,虽还不能行走自如,叫人搀扶着也日日到翰林院点卯,参与编撰史书之事,态度很是积极。但凡名儒大儒,终身之所愿便是能够编史,吕琮年纪轻轻有此殊荣,对于提携他的萧清规是抱着感激之情的。

    外人不知当日嘉宁宫中萧清规与吕文徵的龃龉,只知吕文徵突发急症提前告老还乡,长公主随即便将吕文徵的孙子调到翰林别院,虽有干政之嫌,却不失为体恤之举,令人无话可说。

    萧翊派了个太监到翰林别院告知,邀萧清规前往千秋寺查验寿礼,寿眉答应后回到屋内寻萧清规,见她正立在那儿审阅卷本,周围还围着几个老臣和学士,寿眉便只能暂且按下,并未近身。

    她盯着眼前的那一页看了许久,像是在仔细检阅每一个文字,久到周围的学士面面相觑,几次想要开口询问,可是哪里改得不对。

    正是吕文徵出言刁难、甚至直接将卷本扔到桌案上的那一页,如今已经过重新誊写,不见了“宋氏妇”三字,取而代之的是宋长庚之妻的大名“裴素枝”。

    时过境迁,雾山派早已淹没于尘世之中,而她身为雾山最后一任掌门的独女,为助萧复复国与宋长庚一同征战沙场,功绩怕是也不遑多让。萧清规少时有巾帼不让须眉的雄心,对这个素未谋面的故人怀有别样的怜惜之情,能为之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也算尽过了力。

    “甚好。”她总算肯张金口,克制地表达了肯定,随即将卷本合上,随手递了下去。

    吕文徵返乡之后,参与编撰史书的众臣中属柳少保最为年长,被奉被尊上,萧清规近日来见他也是最多的,柳少保倒是个不夷不惠的人,素来谦逊内敛,绝不会像吕文徵那般过于耿介得叫人讨厌,萧清规看得出来,他是有大智慧的人。

    接过萧清规首肯过的卷本后,柳少保又问道:“眼下新史正写到元徽三年,长公主出世,论理说长公主的名讳也应当留于青史,可历来公主之芳名都甚是隐晦,不便为外人道,故而老臣惶惶不敢下笔,斗胆问长公主讨要口风。”

    萧清规闻言错愕了一瞬,想必是她坚持要写裴素枝之名的缘故,柳少保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该写“景初公主”还是“景初公主清规”。

    “裴娘虽无职衔,乃是因为我朝女子不可入仕,可她到底是有战功的人,父皇以命妇最高之礼厚葬,入曲山陵,留名无可厚非。本宫不过是有幸托生到皇家,顶了景初这个封号,景初公主到底是谁不甚重要,名讳便无需写了。”

    一席话说得柳少保不禁有些汗颜,萧清规辅政四年,他身受儒学之道熏染,怎可能对她没有微词,更与吕文徵想到一处去,多少认为萧清规是在担心自己的身后之名,只不过他比吕文徵圆滑了些,萧清规待他谦逊,凡事以理相商,他便也会将表面功夫做好。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看着萧清规眉目间淡淡的愁色,让他忍不住对自己过往的看法产生一丝怀疑,因为他下意识觉得,她似乎是倦怠于公主这个虚名的,更别说越权揽政满足自己的野心了。

    柳少保低声称“是”,萧清规便挥了挥手,命他兀自去忙,不必理会自己。

    她每每来翰林别院绝不久待,看得出那些学士很是拘谨,身长八尺的男儿个个在她面前露着个后脑勺,她也觉得压抑。

    寿眉适时上前扶住萧清规的手臂,提醒道:“长公主,该回宫喝药了,今日可还午憩?”

    萧清规早就瞥见了她匆匆入内的举动,问道:“何事?”

    寿眉连忙说:“王爷叫人来传话,说长公主的寿礼到了,请长公主到千秋寺一见。”

    萧清规正要迈步上辇,闻言停住了脚步,顿了片刻才答寿眉:“什么礼还得我亲自去拿?排场倒是不小,他既如此视如珍宝,倒也不必割爱。”

    寿眉是听到了风声的,知道那尊大观音像无法入宫,只能暗急自己嘴笨,又缺乏一颗玲珑心,不知当说不当说。若是不说,萧清规怕是定不肯去的,若是说了,岂不是坏了萧翊专程准备的惊喜?

    一路上寿眉都忧心忡忡的,萧清规看得真切,觉得有些好笑,她倚重寿眉、相信寿眉,正是看重她心实。可也因心太实了,多了些愚钝,她或许应当指点寿眉几句,无需事事皆依从萧翊,到底是她嘉宁宫中的人,又素来尽心,萧翊岂会因一件小事便怪罪。

    步辇平稳的行在御道上,萧清规闲适地歪着身子,抚摸怀中的手炉,刚临近宫廷西隅,还未进嘉宁宫,她先是看到一方巨大的阴翳,视线从寿眉身上移到空中,顿时也是一愣。

    三丈红墙之上,唯见水月观音半身像,青石如玉,金光加身,直耸入云,屹立于千秋寺内院后方,庇佑着脚下林立的静室香堂、九重三殿。

    她在宫内向高处看,不过是远瞻,瞧得并不够真切,也正因不够真切,反而更能看出那菩提宝相的玄机,不觉有些惶然,久久说不出话来。

    “关州崇山多歧路,断送崖下万佛香。”陆真颜刚入宫,迎面停在步辇前,出声唤回了萧清规的神智,“西骊改关州为兰弗城后,万佛寺惨遭破坏,只剩这一尊最为殊胜的水月观音,近百年来中原已无人见过其真容,王爷这份礼委实太过劳民伤财了些。”

    萧清规转头看向他,语气有些冷淡:“你怎么进宫了?”

    “真颜再不进宫,殿下怕是要将真颜忘却了。”

    陆真颜语气中挂着明晃晃的委屈,半个多月前,离亭赐宴的风波结束,萧清规便命他回了千秋寺,始终没有召见,态度甚是冷漠。他起先还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前去离亭穿青衣、散青丝,故意惹恼太后,乃是萧清规授意,她定然不会因此与他置气。

    直到他灵光乍现,想起八月十四回宫那日,萧翊在嘉宁宫与萧清规下棋,他不过是出言讥讽了萧翊一句,自认说得并不过分,可萧清规还是不悦了。

    他不如萧翊那般了解萧清规,萧翊是最知她擅长用钝刀子杀人的,陆真颜自从跟了萧清规便没受过这等凌迟的折磨,显然是沉不住气了,直接擅自入宫。

    寝殿内,地龙已烧了将近足月,暖意深沉,萧清规坐在榻上,左手挂着那条十八子念珠,右手捻着双象牙白玉香箸,拨弄错金炉中的香灰,颇为闲适。寿眉坐在对面,小心沾了个榻沿,正在为萧清规煮茶,用的是昔年南荣进贡的茶具,小火慢煎,费尽功夫。

    唯有陆真颜站在一旁,碍于寿眉还在,有些话不好出口。

    总算熬到寿眉煮完了茶,双手捧到萧清规面前,萧清规品过后才问陆真颜:“观音像入寺,你不在寺中安排,入宫为何?”

    “王爷办事素来周全,何须我这个寺主为其安排。今日是六斋日,香火极盛,可拜王爷所赐,已提前闭寺,真颜无事可做,愈加想见殿下,故而违令入宫,殿下责罚便是了。”

    这话又是暗中带刺了,明面上说萧翊办事周全,实则是在为萧翊擅自做主入千秋寺而不满。萧清规半掩在袖中的手搓动着念珠,闻言嘴角泛起一丝不算笑容的冷笑,又跟寿眉说:“这方山露芽倒是甘美,也给真颜君品一品。上次内廷送来的檀香有些燥气,你再去换些回来供佛。”

    寿眉给陆真颜斟了杯茶就出去了,房中只剩下他二人,陆真颜哪有品方山露芽的心思,一见寿眉将门带上,就上前半跪伏在萧清规膝头,讨好地叫着“殿下”。

    他是最爱叫她“殿下”之人,不像寿眉或其他宫人皆恭敬地称“长公主”,陆真颜每每这般唤她,总是带着些氤氲暧昧和绵绵情意的。

    萧清规伸指挑起他的下颌,直观他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红颜祸水一词岂可单指女子,放在陆真颜身上也未尝不可,任是萧清规铁石心肠也不免心软。

    “反省了半月有余,可知错了?”

    “真颜知错,只是不肯认错。可殿下若是为此动怒,那真颜即刻便认,只要殿下开心。”

    “既然如此,便还是不知。”否则何来的知错又不认错之理?

    “当日殿下命真颜用金丝绢帛抄经,便已是责罚,真颜抄了整夜未眠,手臂酸痛数日,疼些倒无妨,只是可惜不能为殿下篦头。殿下若觉不够,不妨罚得更重些,真颜甘之如饴。”

    陆真颜一手墨宝,很是绝妙,只不过金丝绢帛的用纸易生墨斑,他又不擅长帛书,千秋寺历来用低廉的玉扣纸抄经,长此以往,叫他做这份差事委实为难了他。

    “罚你又有何益?本宫难道成了滥刑之人了。抄经需得静心,静心最忌多语,本宫意在警示你今后莫再失言,你却不懂,还是回千秋寺罢。”

    “殿下,真颜那日也并未说什么,王爷都没放在心上……”

    “他是本宫的兄长,也是我在这个皇城中最亲之人,你胆敢对他用‘不打自招’四字,便是对他怀有不臣之心,本宫又如何继续将你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如此你不妨尽早出宫,或由本宫为你另谋个差事,别再来嘉宁宫了。”

    陆真颜眼中闪过一丝惊骇,旋即变得吃味,语气愈发委屈:“自从隆亨二年冬天,殿下带真颜入宫,还从未与真颜说过如此重话,殿下就这般偏心王爷,说也说不得?”

    “本宫看你还真是对他不满已久,你为人素来恭谨,可每每兄长过来,你总要话中带刺,你认为那日不过是随口一句,本宫却是忍你许久,几次点拨,指望你自己发觉未果。”她执起陆真颜的手,暗带着力,以示自己的郑重,“你跟在本宫身边两年,岂会不知本宫爱重你什么?宫中素来有‘逢人只说三分话’的道理,你却能懂本宫的弦外之音,可你的心思也太过玲珑了些,还是说,恃宠而骄?”

    陆真颜低喃着重复:“殿下就这般偏心王爷?”

    “他是本宫兄长。”萧清规也重复道,“何来偏心一说?你倒不如说我整颗心都放在他身上。”

    她脱口而出没觉得什么,陆真颜听着末尾的那句却觉得刺耳,暧昧极了。可他不愿相信,只能装作未闻,满腔的酸涩似乎要化作泪水,浅浅盈在眼眶,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口中说的话却很是狂妄。

    “殿下,殿下视辰王为亲兄,辰王视殿下可仅仅是亲妹?恕真颜妄言,辰王虽名为太后之子,宫内外皆知,其生母为卑贱的北胡女子,如何配为殿下的至亲之人?若论至亲,陛下才当得上,否则辰王如今岂止是辰王?再者说……”

    “你放肆!”萧清规当即用力地将他推开,满脑子回荡着他那句“辰王视殿下可仅仅是亲妹”,最要命的是她竟然不知该怎样反驳,她可绝非笨口拙舌之人。

    陆真颜跌在地上,就用那双泪眼紧紧盯着她,明明她高坐在榻上,却觉得像是矮他许多,被他审视着,审视得她心慌,还偏要等她说出个答案。

    她鲜有的失了仪态,猛然起身上前捏住陆真颜的衣袖,沉声说道:“我不知你听到了什么腌臜议论,抑或是你这颗玲珑心生出了什么邪念,我只与你说这一次,他永远都是我兄长,并非旁人可随意挑拨的。你即刻便回千秋寺,筹备行像礼,本宫今日还有要事,等南荣使团离京再与你详算这笔账,希望到时你已思愆自省。”

    陆真颜色显然还有话说,没等开口,门外传来寿眉的声音:“长公主,王爷来了。”

    萧翊风尘仆仆,刚从京畿大营回宫,路上听人禀告知晓萧清规未去千秋寺看观音像,还当她在使小性子,直接亲自来请,寿眉话音刚落他便直接推门而入,语气散漫地叫着“阿菩”。

    陆真颜闻声连忙整理仪表,起身站立,而萧清规退回榻上,耳边听着一声声的“阿菩”,脑海中又回荡起陆真颜质问的那句“辰王视殿下可仅仅是亲妹”,顿时心火上涌,激得她眼前发黑。

    萧翊全然不知屋内刚刚发生了什么,进门后宛如看不见陆真颜一般,径直走向榻边。他本想落座在萧清规对面,恰巧见她额前的那缕发丝乱了,便顺手给她拨了回去:“今日的双鬟梳得倒是华贵。”

    南荣使团入京,今晚定要设宴招待,她合该出面的。

    萧清规恍惚感知到萧翊的指尖擦过她的鬓角脸颊,无心之举,却反添了一丝撩人情愫,当即心痛愈盛,疼得蹙紧了眉,身子也要坐不住,径直向下栽去。

    “阿菩!”“殿下!”

    萧翊连忙将人抱入怀中,厉声叫道,“快传贺兰世镜!”

    失去意识之前,萧清规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萧翊:“别叫天师……云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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