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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病的菩萨(4)

    萧清规不知自己随口的一句话便能哄得萧翊开怀,大抵是色令智昏的道理,萧翊还耐心陪着萧清规用了些茶点,他素来是不喜那些甜食的。

    很快他又叫了个内侍,命之出宫传信,将陆真颜带了回来。陆真颜一个七尺男儿,样貌也算冠绝京城,可对他来说,更像是一个哄萧清规开心的玩物。她若是笑了,便留着又有何妨,而只要她生出丝毫的嫌恶,他便会立刻把人杀了,如此简单的道理,不必细致琢磨。

    陆真颜进殿时,兄妹二人正在对弈,萧翊执黑,已被萧清规围得丢盔卸甲,却依旧出些昏招,甘愿自投罗网,萧清规先是觉得莫名,看出他的求死之意后面露不悦,低声念了句:“臭棋。”

    萧翊浑不在意,明明已经听到陆真颜入内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只跟萧清规说话:“对弈之道,与骑射同理,我心不在此,自然寸寸失山河。”

    萧清规已没了将这盘棋继续下去的心思,嘲讽道:“皇兄在战场上也如此大意?”

    “阿菩认为,这世上还有第二个能够胜我之人?”

    “天下之大,我岂能妄下定论。”萧清规全当做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

    萧翊没再接话,端起茶呷了一口,陆真颜这才出声:“长公主,事已办妥,真颜未能及时入宫呈禀,还请长公主责罚。”

    萧清规先是瞟了萧翊一眼,说道:“无妨。有人故意从中作祟,并非你的错,反叫你受了委屈。”

    陆真颜回道:“为长公主办差,真颜即便是受些委屈也甘之如饴,长公主无需为真颜担忧。”

    萧翊微晃手中的茶盏,遽然开口:“这是去岁进贡的阳羡茶?素闻阳羡汤清气雅,我这盏为如此难以入口?”

    话落,他又去拿萧清规面前的那盏,同时向陆真颜发难:“你的意思是,本王派去款待你的手下令你受了委屈?”

    “并无此意。”陆真颜压抑住心中的不忿,还是没忍住反驳了句,“王爷此言可算是不打自招?”

    “不打自招?”萧翊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对萧清规说,“阿菩,你这个幕僚可谓是居心叵测,想把我送进大理寺监牢啊。”

    萧清规懒得理会他,接回自己的那盏茶饮了一口,因萧翊刚刚说难以入口,她竟也觉得这盏茶沏得过于酽了,故而又放到萧翊面前,不愿再动。

    陆真颜仍旧跪在地上不起,萧清规淡淡同他说道:“别跪着了,起来。扬州路远,你连夜赶回京城,照例说本宫应该叫你下去歇息,可眼下仍有一桩事要你来做。”

    “长公主但请吩咐。”

    “你即刻便回千秋寺,用金丝绢帛誊抄一份《金刚经》,本宫自有用处。明日一早,来嘉宁宫见我,莫要穿青色衣衫。”

    陆真颜并不多问,应承后便匆匆离去。

    萧翊正想与她说起离亭赐宴之事,听她叮嘱陆真颜明日勿穿青衣,心中了然——萧太后不喜青色。看来明日的离亭家宴未必能如萧旭所期待的那般圆满了。

    “你担心我。”萧翊肯定地说,旋即又露出一抹狂悖,“没想到阿菩也如那些怯懦的朝臣一般,惧怕离亭赐宴。”

    “皇兄威权赫奕,自不必怕。我如今只剩下个长公主的虚名,任人可欺,身子也日渐羸弱,无力回天,这些至极的风头自然是能避则避。”

    萧翊不愿见她自轻自贱,戳穿道:“陆真颜去了扬州,你把吕文徵遣返回乡了?”

    萧清规知道此事瞒不住他,即便他不在永安,也定有人向他禀告,只是不知他到底在嘉宁宫内安插了何人,于是剜他一眼,幽幽说道:“年过七十仍居其位,犹如钟鸣漏尽,仍夜行不休,罪人也。吕太师乃博古通今之人,眼看着日近丘松,岂会不知此理?我已手无实权,唯一的能耐大抵是将这身病气过给了吕太师,那日来过嘉宁宫后,回去他也病了,阿旭便允他返乡,一解相思。真颜君前往扬州为的是另一桩事,与吕太师无关。”

    “你既说与你无关,那便与你无关。我既已回京,自要与他清算,为你找回颜面。”

    “在你眼里,我的颜面便那么不值一提,随意就叫吕文徵给碾碎满地?”

    她的语气中略带着娇嗔,萧翊不禁恍惚了一瞬,忍笑反驳:“我可绝无此意。”

    萧清规问他:“我若是说,叫你不要去计较此事,你可会听我的?况且吕文徵已经告老还乡,你还要派人到扬州去不成?”

    萧翊不置可否,垂眸看向自己身前的两盏茶,看似随意地拿起萧清规饮过的那盏,掀开碗盖便喝。萧清规为他的不知分寸不悦,伸手讨要:“把我的茶还给我。”

    “阿菩自己放在我面前的,你又不是不知,我一向护食。”

    “皇兄还要在我的嘉宁宫赖到何时?”

    萧翊转头窥向窗外,日薄西山,暮色苍茫,风也有些凉了,他起身将半开的窗合上,扭头看到萧清规执意将那盏茶拿回自己身边,幼稚又执拗的举动,却像是无形化作了孔雀翎,骚动着他的心弦。

    萧翊拿起碗盖叩了上去,接着左手提袖,右手覆在碗盖上,低声警告:“茶凉了,叫寿眉再添热的。”

    “谁说我要喝了?”

    她声音轻柔,好似在人耳边低喃,萧翊不自觉地施了几分力道,按住茶盏不放,萧清规便去搬他如山的手指,惹得萧翊低笑出声。

    寿眉入内,停在珠帘之外,问道:“长公主,可要传膳?”

    萧清规抬头看萧翊,赶客之意甚是明显,萧翊只当她在挽留与询问,代她答了寿眉:“传,本王今晚也在嘉宁宫用膳。”

    论厚颜无耻四个字,萧清规自然比不过他,正想掀开狐皮毯起身,离他远些,萧翊已经极其自然地捞上她的玉腕,将她扯起后才微松虎口。

    萧清规刚松下一口气,却发现他的桎梏并未就此解开,炽热的掌心拨水般抚过她冰冷的手背,停在指节处,随后,大掌将她的手包裹住,萧翊就这么牵着她走了出去,打算用膳。

    她清晰地感知到他掌心的厚茧,双颊的肌肤随之泛起一丝薄红,她怎么可能忘记,自从十五岁开始体弱畏寒,她这双手总是冰凉,那时他们甚是亲昵,并不像如今相处这般客套,萧翊常常为她暖手,她是看着他掌心的茧越积越厚的。

    可那时他们都还年少,不知分寸也算情有可原。如今,萧清规明知此举不妥,只能用怨怪的眼神瞥他,步履变得急切,想要尽快到桌前落座,才好令他松手。

    毕竟她心知肚明,她是挣脱不开他的。

    两人各怀心思地用起晚膳,席间萧清规主动说起南荣使团入京之事,萧翊显然并未放在心上。

    “天师监不是有个算无遗策的贺兰世镜?南荣多次上书,意欲派使团入京,皇帝定已见过贺兰世镜,吃颗定心丸,才会允准。”

    萧清规点头道:“贺兰天师确实没说什么,南荣近年来国力日衰,且早已投诚,需要靠我大誉救济。皇兄又顺利攻下西骊,如今四方之外唯有北朔独踞一方,可他们与北朔相距甚远,北朔有骁勇善战的雄狮之军,自不会将南荣看在眼中……我也并非认为南荣进京怀有什么不臣居心,只是觉得,他们怕是另有所求。”

    她不过简短分析了下眼前局势,多说了两句,面前的碗盘已经堆起了座小山,萧翊仿佛压根没听进去,执着于拆解手中的蟹,将剥好的蟹肉全数放在碗碟之中,挪到她面前。

    “本王就在京中坐镇,倒想看看他们还想求些什么。”话锋一转,又落到吃食上,“蟹肉属寒,偏你又爱吃,这只是最肥的,就吃这只。”

    话落,他丢下拆蟹的银匙,给寿眉使了个眼色,寿眉便将那盘蟹撤了下去,他则重新提起玉箸,开始用膳。

    萧清规知他无心继续聊南荣之事,并未再说。

    饭后没多久,萧旭便派人来请萧翊,想必是相谈西骊之事,涉及朝政,他倒没再继续耽搁,立刻去了太极殿。

    寿眉奉萧清规的命令将萧翊送出寝殿,施礼目送萧翊远去,起身后发现临院的那扇窗不知何时开了,还当是自己马虎,连忙回到屋内想要关上,没想到萧清规正立在窗前,望着宫门的方向,迟迟不肯收回视线。

    寿眉忍不住出言提醒:“长公主,还是离窗边风口远些罢,当心受寒。”

    萧清规喃喃自语:“每每他来嘉宁宫,总是扰得我心烦,可人就这么走了,又觉着空落落的。”

    窗木轻合,挡住室外渐冷的秋风,寿眉上前为萧清规多添一件外袍,问道:“可要奴婢去太极殿通传一声,让王爷议完事后再来嘉宁宫陪陪长公主?”

    “不必。他回京不过半日,母后那儿还没去过,阿旭请他过去,此刻想必已经在福安宫了。”

    寿眉知她与萧太后之间一向冷淡,鲜少往来,见状不敢再多言。

    嘉宁宫早早下钥,寿眉在床畔熏上寝香,服侍萧清规更衣就寝,放下帷帐后退出了寝殿。

    深夜,萧翊提着一盏孤灯,停在宫门外,轻叩了三声便没再继续。寿眉还未睡,似乎料到他会趁夜前来,将人迎了进来。

    萧翊把灯笼交给寿眉,兀自进了寝殿,萧清规正在床上辗转难以入眠,听到开门声立刻睁开了眼,撑起身子问:“寿眉?”

    “是我。”

    室内昏暗,又隔着层帷帐,萧清规不如他能够看得真切,只能依稀根据脚步声辨别,萧翊想必停在了不远处的榻上,低声说道:“你安生睡,我在这陪你,待你睡熟再走。”

    萧清规本想赶他,到底把话咽下,重新躺好后合上双眼。

    她素来浅眠,入睡更是困难,是自小养成的毛病。禁宫偏僻,鲜少有人走动,空旷而诡谲,夜晚常起阴风,大抵是缺乏安全感的缘故,她经常整夜不眠,熬到侵晨才能短暂眯上一会儿,久而久之就落下了恶习。

    后来搬出禁宫,身边倒是多了不少宫女作陪,可以为她守夜,可她却始终不能习惯,每每就寝后便不准任何人入内,包括寿眉,除非有大事不得不禀告。

    如今有萧翊陪着她,她成日里悬着的心似乎终能放下,很快就没了意识,昏昏入睡。

    萧翊不仅善于夜视,常年征战的缘故,耳力也不俗,听出她呼吸的变得厚重绵长,他无声起身,却并非离开,而是步步向床榻迈去,掀开方寸帷帐,窥探到她安谧的睡颜。

    接着,他坐在床边,伸手扯开了她的寝衣,露出肩背上的淤痕。

    贺兰云裳以施针放血之法为她吊着这条命,眼前的淤痕想必正是针孔所致。

    萧翊眉头轻蹙,掏出怀中的药膏,仅用拇指指腹沾取,再用食指与之摩擦,将药膏摩得热了才抚上她的肌肤,萧清规即便在睡梦中也不禁发出细微的瑟缩,惹得萧翊心颤。

    她习惯熏鹅梨香助眠,比之晌午时分,寝帐附近的鹅梨香气更盛,幽幽化作蛛丝般将他束缚在床畔,逃脱不得。他其实很想将药膏涂得久些,目光顺着颈间的细带向前滑,他明明知道那是什么,偏要看到衣带尽头的衣角才停住,那是女子所穿的亵衣,也是他险些跨越伦常的最后一道警线。

    萧翊很快将她的衣衫提了回去,为她掩好被角,重新放下帷帐后起身离去,步履匆忙,又透露着一丝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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